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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产撷英】唤醒河流的历史记忆

 ezoe 2023-11-26 发布于北京

作者:李晶

北京城的历史层层叠叠:从战国时期的蓟城开始,到辽南京城、金中都,再到元大都,最后到明清北京城,北京三千年的建城史始终没有离开今天北京中心城区的位置。而这座降水量并不算充沛的城市,既要满足城内各种皇亲国戚、府衙机关和百姓群体的巨大用水需求,又要保证漕运生命线的贯通、维护好皇家园林的景致,建立一套足以支持这些功能的水利系统绝非易事。

我们今天便要来唤醒这些河湖水系的历史记忆,让它们讲讲北京城的历史发展。

蓟城时期

图/唐代之前·蓟城水系图

平地导源,流结西湖

蓟城是北京最早的城,大致位于今天广安门一带。在蓟城西郊的“西湖”,也就是今天的莲花池,是蓟城主要的供水来源。西湖水东流,称作洗马沟,绕蓟城西南,之后汇入古永定河(古称㶟水)。 此时北京城发展尚处早期,人口不多,城市功能也有限,莲花池水量不大,却也基本满足蓟城的用水需求

北京最早的大规模水利和人工灌溉工程

而蓟城之东北,也就是今天北京老城中心的位置,在东汉以前的一段时间内曾是永定河的主河道。永定河向南改道后,这条旧河道被今天紫竹院一带涌出的泉水继承,后代将之称作高梁河。曹魏嘉平二年(250年),在永定河出山后不远的石景山一带,建戾陵遏拦水,开凿了车厢渠,将永定河水导至高梁河上源。之后水分两路,一路继续沿古河道流向东南,另有一条东支则流往通州。 车厢渠是北京最早的大规模水利和人工灌溉工程,沿途沟渠纵横,良田万顷

金中都时期

图/金代·金中都水系图

都城用水难题如何解?

时至辽代,辽南京选址于今日的北京,因此这里成为了区域性的政治中心。随后的金朝则更进一步, 1153年海陵王正式决定迁都燕京,并在辽南京城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由此形成了北京历史上第一个全国性的都城——金中都。

金中都与蓟城相比扩大了不少,洗马沟之水穿城而过,并在城内形成宫苑区。 不过,此时的金中都作为一个大国首都,粮食的运输问题至关重要。单纯依靠莲花池水并不足以带动漕运,于是当时的人们尝试了多种方式来解决上游水源

方案一,利用永定河(此时称卢沟河)水。1172年(大定十二年)利用早年从永定河引水的部分车厢渠故道,开金口河(如今尚留下金沟河的地名),引永定河水至中都护城河,并继续向东开挖了一条闸河,一路直达通州,漕船便可逆流而上至中都城下。计划虽然美好,但由于永定河水泥沙含量大,极为容易泛滥,所以金口河和闸河时而淤塞、时而洪水,难以顺利完成漕运任务,金口河仅存在了十五年,便彻底淤废了。

方案二,利用高梁河水。早在辽南京城时期,高梁河南段的部分河道就曾加以改造利用来运送粮草物资,即萧太后运粮河。金代则一方面利用高梁河补充护城河和闸河,另一方面又将高梁河东支开辟为第二条通向通州的运河。不过,毕竟高梁河的水量有限,这两条河道同样还是时断时续。

方案三,利用西山诸泉水。北京城西、北有群山环抱,山脚则是以永定河为主形成的山前冲积扇。从地貌学角度看,山前的冲洪积扇是最容易涌发泉水的区域,所以北京中心城区主要的泉水都集中于西郊和北郊,尤其是玉泉山、颐和园一带。但西山之泉一直没有得到有效利用,因为中间的海淀一带地势略高,水无法流到城内。直到金代,才在海淀台地上打通了一条通道,成功将西郊瓮山泊的水引进来,大大补充了原有高梁河的水量。金人顺势在高梁河上拦水成湖,人工创造出了一汪白莲潭,成为了金代最重要的皇家离苑。[1]

图/北京的潜水溢出带示意图 源:《北京历史地图集》

元大都城

图/元代·元大都水系图

城市核心水系的转变

金中都毁于金末的战火之中,元忽必烈即位后迁都北京,决定放弃中都旧城,以白莲潭的离宫为中心建设新的大都城。 在北京的城市发展过程中,这是一次关键性的转折,不仅决定了后代北京城的中心位置,也意味着城市的水源由此从莲花池水系转向了高梁河水系

我们必须要记住一个名字,元代著名的水利学家郭守敬。 在郭守敬的主持下,元大都对于水源的开拓又前进了一大步,从温榆河流域的昌平白浮泉引水,沿途汇聚了昌平西部各大泉水,最终汇入瓮山泊,再流向高梁河。郭守敬选择的这条走线,与现代修建的京密引水渠几乎一致,七百余年前古人的智慧可见一斑。直到这时,高梁河的水量问题才得以彻底解决,大都城迎来了漕运最兴盛的年代。

图/昌平白浮泉 图源网络

独特的二元系统

白莲潭在元代被分为南北两部分。北部称积水潭,俗称海子,金代的运河故道从潭东北引水,被郭守敬重新疏浚后,改称坝河,沿途设坝调水,成为漕运重道。同时,又在积水潭东南新开渠道,南下出大都城,与金朝的闸河故道相接,同样可达通州。1292年(至元二十九年)此河告成, 南方的漕船一路直达积水潭,潭上“舳舻蔽水”,蔚为壮观,故得赐名“通惠河”。通惠河上也设置了众多水闸,至今仍可寻得澄清上、中、下三闸等元代水闸的遗迹。如今,积水潭、什刹海以及万宁桥等,均作为大运河的一部分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都要感谢郭守敬老先生的创举。

而白莲潭的南部,则称为太液池,是皇家专用的园林水景。太液池与积水潭之间,不仅仅是水面上的分割,其水源也是完全不同的两套体系,可谓是皇家特权的直接体现。太液池的水,来自于西郊玉泉山,虽然与瓮山泊相距不远,却修建了一条专用输水渠,即金水河。两条引水渠道大体并行,分别通过和义门的南北水门,一条进入积水潭,走向民间,服务于大运河漕运,并提供市民日常生活用水;一条则流入太液池,专供皇家。金水河有着十分严格的管理规定,“濯手有禁”,沿途遇到其他河流时,还修建“跨河跳桥”,避免与浊水混合。[2]

当然,元代也尚未放弃从永定河引水的尝试:元初曾一度重新开金口河,不久废弃不用,元代末年又开金口新河,但延续至明初也便废弃。

图/通惠河流出积水潭的地方:万宁桥及澄清上闸 图片来自网络

图/万宁桥旁的元代镇水兽

图/位于东不压桥的澄清中闸遗址

图/位于北河沿大街北口的澄清下闸遗址

明清北京城

图/清代·北京城水系图

西郊大水库昆明湖的由来

明代继承了元大都的大体位置,但为便于防守,放弃了坝河以北的部分空旷区域,沿河修筑了新的北城墙,坝河由此成为了明清北京城的北护城河。

明代北京城的水利系统较元代发生了较大变化,主要原因在于明代皇陵选址于昌平,导致了白浮泉水源的废弃,也不再区分玉泉山与瓮山泊之水,且在太液池之南又开凿了新湖,形成北、中、南“三海”,优先承接西郊之水。[3] 到清代时,则再一次充分发掘出西郊泉水的潜力,将包括卧佛寺、香山碧云寺以及玉泉山一带的泉水,全部通过引水石渠汇入瓮山泊,瓮山泊的汇水面积又比明朝时扩大了三倍,并在湖泊的东堤及南北两端,各建水闸一处。平时三个水闸关闭蓄水,开南闸是通过长河给城内供水,开东闸是给西郊园林和稻田补水,开北闸则是向清河泄洪。 扩大后的瓮山泊,实际上成为北京郊区出现的第一个水库,更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昆明湖。

图/西郊水系现状,基本上维持了清代的状况

图/玉泉山与昆明湖 图源网络

图/香山引水石槽

图/清《都畿水利图卷》(节选) 画中之水从瓮山泊流出,流经长河、贯绕京城,再汇入通惠河

通惠河变玉河

随着水源的变化,明朝时期能够供给通惠河的水量大大减少,以至于河道经常淤积,虽然屡经疏浚,但通州至京城之间的水路并不算通畅,部分时期甚至仅依靠陆运。同时,由于明宣德年间皇城的北墙、东墙外推,原先位于皇城外的部分通惠河被圈入皇城内部,漕船从此再也无法驶入积水潭码头,车船稠密的积水潭盛景一去不复返。明正统三年,正式以东便门外的大通桥作为通惠河新起点,通惠河改名大通河,大通桥见证了大运河最后的繁荣。[4] 而城内的通惠河旧址,则改名玉河(御河),成了皇家专用的水道,北接瓮山泊、什刹海,南承筒子河、金水河的来水,一路向南直达前三门护城河。原来折向东的那一段城内河道被彻底废弃,后一度成为城内知名水景泡子河,[5]如今则全部被压在北京站下。

图/大通河和东便门历史影像

图/玉河东交民巷段历史影像 1900年德国驻华大使Alfons von Mumm(阿尔方斯·冯·穆默)拍摄,向北可看到御河桥

图/玉河东交民巷段历史影像 此时这段玉河已经盖板成为地下暗河,地上变为六国饭店停车场

图/已恢复的部分玉河水面

高梁河的百变身份

永定河故道古高梁河,南北贯穿了整个北京城,可以称得上是北京城区最为重要的一条水道。其北段,经历了白莲潭、积水潭、什刹海等等的变迁,始终是北京城内最耀眼的水体;而南段的故事相较之下就较为坎坷,在历史上分别以萧太后运粮河、金口河、金口新河等多种身份出现,但每次都是旋兴旋废,短暂亮相。明初废了元末所开辟的金口新河后,这条水道又沉寂了数十年,终于在正统年间,为了方便前三门护城河雨季泄洪,“于正阳桥东南低洼处开通壕口,以泄其水”,[6]称作三里河,走的仍旧是古高梁河的大致线路。经历了后代的不断调整,三里河在金鱼池与天坛、先农坛北墙外的郊坛后河汇合,再向东南方流出城外。[7]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里河的水道再次日渐淤塞,河道两旁民房渐多,部分河道也夷为平地,到清末时,金鱼池以北的水均已干涸,唯有南段尚遗存部分狭窄的河道,称作龙须沟。民国时期龙须沟是南城有名的臭水沟,新中国建立后才彻底将龙须沟全线疏浚盖板,变为了暗河。[8]老舍先生正是以此为背景,创作了著名的话剧《龙须沟》。

图/复排《龙须沟》演出剧照 图源网络

高梁河故道其实可以说是整个北京城历史水系的缩影:地理地貌条件为其形成奠定了基础,而城市水源侧重的选择,直接决定了它的兴衰。一次又一次的利用或废弃,其实正反映出河湖水系在物资运输和城市运营方面的重要意义,也见证着先人们持续不断的尝试和探索。

图/清《乾隆京城全图》中的金鱼池、郊坛后河与龙须沟

北京作为一座“缺水”的城市,古有莲花池,后有高梁河,又依次经历了永定河、白浮泉和玉泉山昆明湖等作为重要的水源补充。这些河湖水系承担了引水输水的功能,也是重要的交通线路,还塑造着城市景观特色。不同历史时期北京城市的选址、规划、建设和发展都是建立在利用并改造自然水系、开拓并疏浚人工河道的基础之上,城市、人与水互动的过程,构成了北京城市发展的核心线索。而漕运繁忙的通惠河、皇家御用的玉河、守护家园的护城河、命途多舛的三里河……北京城的每一条水系,都可以为我们讲述出许多精彩的历史传奇。

项目名称:东城区历史水系研究与恢复利用策略及实施建议

起止时间:2019年6月起

项目委托方:北京市东城区园林绿化局

项目承担方: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文化遗产中心

项目组成员:刘业成、庞书经、李晶、李润琪、支康杰

绘图:谭淑娟、石雨涵、李晶

*照片除部分标注为网图外,其他为项目组成员拍摄

作者:李晶

北京国文琰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有限公司 二所 规划师

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历史地理专业 博士

注释:

[1]侯仁之.北京历代城市建设中的河湖水系及其利用[A].侯仁之文集[M].北京:出版社大学北京,1998.

[2]侯仁之.北京城的生命印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3.

[3]侯仁之.北京紫禁城在规划设计上的继承与发展 [A].侯仁之文集[M].北京:出版社大学北京,1998.

[4]陈喜波,韩光辉. 明清北京通州运河水系变化与码头迁移研究[J].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3, 28(01): 107-116.

[5](明)刘侗, 于奕正. 帝京景物略: 城东内外·泡子河[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明)杨鼎. 明经世文编: 通惠河旧道事宜·疏通惠河旧道[M]

[7]孙秀萍.北京城区全新世埋藏河湖沟坑的分布[C]. 北京史苑(第二辑). 北京: 北京出版社,1985.

[8]王世仁. 北京天桥的变迁及景观建设的意义[J]. 北京规划建设,2012(05): 150-153

*本期编辑顾芸培,排版廷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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