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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位最重要的老师教我的开方要领 | 李辛《回到本源》连载27

 光明丫 2023-11-26 发布于江苏

第二部分 总结

Claudine:接下来,我们回顾前面深入讨论的几个重要话题:

  • 识“机”  
  • 药物剂量  
  • 煎煮法  

李辛: 这几项确实很重要,我再详细说明一下:

1,识“机”而动:

当机而处置,是在开方前至关重要的。当下,正在发生发展的变化与趋势中,什么才是通往向愈的钥匙?这需要医生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保持对患者持续而精微的观察,尤其是在“机”变化极快的急性病证,处方必须跟随其进程,及时调整其药势方向。

在古代,这是行医就诊的合适方式,但在现代,除非病人是住在医院里,否则很难每天观察其变化,更不要说观察每个小时的变化了。这就增加了识“机”的难度,除非医生有深入的“内在训练”,可以看到更多,感受到更细微,并且了知将要发生的变化。

作为原则,急性病的开始阶段,每次处方不要超过3~4天,需要复诊再评估态势,直到病情稳定了,才可以开具较长时间的汤剂。

而对于慢性“本气自病”类病证,使用调和气血及滋补类方剂,1~2周,甚至更长的连续服用是相对安全的,不需要随时换方。

2,组方中的某个或某些药物剂量的变化,可以改变整个处方的气、味和药势方向。

举例说明,单味药“人参”和方剂“小柴胡汤”。

人参:

用于补益和急救,可用较大剂量(10~20g),仅适用于内无郁热和淤滞的患者。

用于安神或阖守,可用小剂量(3~5g)。

作为佐使药,支持和协助其他药物,可用小剂量。如,人参+桂枝,可支援桂枝引气外出和流通的力量;人参+厚朴,可协助厚朴导气下行的力量;人参+甘草,加强了甘草阖收中焦的力量。

如需控制某药的偏力,用小剂量。如,人参+麻黄,人参可减缓和防止麻黄发散过度,伤及里气。

小柴胡汤:

如果我们用常规剂量:

柴胡9g,黄芩6g,人参5g,半夏6g,生姜6g,大枣3枚,甘草3g

方药甘辛,微苦,属于气分药,药势上升而向外开散。

如果增加桂枝和白芍各6g(柴胡桂枝汤),就偏于血分,而且也增加了辛温通阳的力量。

如将白芍增加到10~15g,味变厚,药势将偏阖降、偏阴分。

如外感风寒,可减少人参、大枣(甘补厚腻),增加半夏和生姜的剂量,以辛开散表。

如外感风寒,伴有发热咽痛,可加大苦寒泄热之药——黄芩的剂量,保持柴胡剂量而减少其他药物的用量,来泄热散表。

如患者咳嗽而痰多粘滞,可去人参、大枣(滋补且偏粘滞),增加半夏、生姜和黄芩的剂量,药势将更开散而清泻痰热,走气分。

如患者“中气不足”,伴有低热、口渴、咽干、呕吐、烦躁,可减轻人参、柴胡和生姜,增加甘草与黄芩,以和中降逆,药势甘缓而守中。

如患者处于“少阳”而有郁热的阶段——往来寒热、便秘、上腹部疼痛、呕吐、烦躁,可去人参、大枣,加栀子、大黄(大柴胡的思路),以泻中焦郁热。

现代的处方,往往剂量过大,且用药繁杂,也许是因为古人“病”的呈现比现代人更为“清晰”,现代人的精神生活和病证表现确实更为复杂,但医生每一次处方用药,都应明晰“标本缓急”(识机),而不是见症投药,满天飞雨而不明格局。这也正是我的启蒙老师任林先生告诉我的。

3,煎煮法:

不同的煎煮过程,也会影响方药“气与味”的取舍偏重。

其基本原则是:辛味药,尤其是辛香开窍之品,应后下而勿久煎(如薄荷、苏叶),以取其气;矿物、贝甲类应久煎(除非已打成粉)。

回顾“桂枝加葛根汤”和“葛根汤”,两方药味、剂量一致,但煎煮法不同。

桂枝加葛根汤:上七味,以水一斗,先煮麻黄、葛根,减二升,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覆取微似汗,不须啜粥,余如桂枝法将息及禁忌。

葛根汤:上七味,以水一斗,先煮麻黄、葛根,减六升,去白沫,内诸药,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覆取微似汗,不须啜粥,余如桂枝法将息及禁忌。

如果换算成现代剂量比,桂枝加葛根汤,是以10升水先煎葛根麻黄,“减至8升水”时加入“余药”,最后煮剩3升水时完成。而同样配方的葛根汤,也是以10升水先煎葛根麻黄,“减至4升水”时加入“余药”,最后同样煮剩3升水时完成。

两者的区别是“余药”煎煮时间的长短。

可见第一种煎法,“余药”煎煮的时间更久,目的是取“余药”(桂枝汤方)的味;第二种煎法,取的相对是“余药”的气。这样,前者阖收的力量相对后者更大。

所以,“桂枝加葛根汤”以补中解表为主,而非发汗。而“葛根汤”重在发汗解表。

Claudine:能否提供一个简明的方法,显示如何根据不同的气味、煎煮时间、剂量和颜色,来判明方药在三焦不同的药势分布?

李辛:请看下表。

上焦
中焦
下焦
气胜味
气味平衡
味胜气
味淡
味道中等
味重
煎煮时间相对短
煎煮时间如常
煎煮时间久
方药剂量相对轻
方药剂量如常
剂量相对大
气味芳香而清晰
气味相对复杂
味厚重
颜色浅
颜色中等
颜色深
餐后服用
餐后服用
餐前服用
升而开表
开阖升降兼顾
阖开兼顾
开通表气、经络
调理中焦
作用于下焦
气分
气血兼顾
血分

Claudine:前面谈到,你的第一位启蒙老师——任林先生鼓励你处方用药时,要注意“识机”和“药味精简”。那么,你从第二位老师——宋祚民先生那里学到的重点是什么?

李辛:宋老曾经告诉我,有两种不同的用药方式:

——第一种叫“抡棍子”,用比较强烈的药物和较大的剂量,使用“麻黄、黄连、黄柏、大黄、细辛”等大辛大热、大苦大寒、强烈开通或发散、泻下的药物。

他告诉我:“这种方式,打中有奇效,但如果药不对证,也可能伤害到病人。”

这种“大开大阖”很适合《伤寒论》时代的体质,但也必须在病势清晰,诊断清楚的条件下使用。现在适合用于急性疾病,病人体质尚好,但也有赖于医生的诊断“识机”。这种偏于“刚猛”的方式,并不适合敏感而虚弱的病人,在虚实夹杂、病势尚不清晰时,也需要慎用。

——第二种相对稳妥的方式:“轻宣疏透”,用气味相对轻柔的药物,来开上焦(宣)、运中焦(疏),目的是通达三焦气机(透)。这一遣方用药的思路不仅在气分病非常有效,在血分和下焦病的治疗也是适宜的。

宋老在下焦用药的特点,是用“柔药清补”和“潜镇益精”,前者如菟丝子、桑葚、肉苁蓉、巴戟天、女贞子,此类药不碍胃气,亦不易生郁热;后者用矿物、贝甲类帮助阳气阖收入阴(潜),安神定志(镇),如:紫石英、生磁石、生龙骨、生牡蛎、珍珠母;还常常以种子类药物补益精气,如:五味子、核桃肉等,这些都并非大热大补之物,而是以“阖降滋润”为补。

以上用药思路,又称为“轻灵柔化”,以轻柔、流通的药物,以通为用,顺应气机,帮助病人的正气“自化”,邪气“自解”。就像面对家庭内部问题,不需要用过于强烈的方式,应柔和地推动其本有的进展过程。

“大开大阖”与“轻宣疏透”两种方式并不冲突,但相对于体质、神质复杂的现代人,后者应用的机会更多。大量的现代人因过用电子产品,与大自然失去联系,工作压力巨大,饮食起居不节而神不定且散乱,气血上浮于头面,下焦精气亏虚,中焦常常湿热或食积阻滞。他们都需要安神、疏利中焦、阖收下焦。

Claudine: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中国历史悠久,不同的时代,因其历史文化、地理、生活方式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疾病表现,从而形成不同的医学流派?

李辛:是的。《伤寒论》之前的时代,人类生活与自然的关系更紧密,他们的“神”更加清明,体质更为强盛,但也更容易受到气候因素的影响。因而他们的邪正斗争和病机方向更清晰。所以“麻黄汤、桂枝汤、大承气汤、小承气汤、大柴胡汤、小柴胡汤”这些用药简单、药势直接的方剂,可以处理大部分问题。

那时候的医生按照古代的“气、味”“升、降”原则,借用不同药物所蕴含的能量方向与信息特质,来帮助人体神与气的正常运行,而不像现代医生,根据“功效”来使用本草。

在孙思邈生活的唐代,那时的方剂沿袭了汉以前的特点,但更复杂。医生们还能够保持过去的传统,关注生命和疾病的无形层面,能够直接调神与气。在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千金翼方》里有很多记载:比如,医生需要自我调神,医生如何在大自然修炼,如何体会和制作具有调神力量的药物。所以,那个时代的医生,还能够从根本上调治神气和身心,并顺应自然,应时而动。

到了宋代,艺术与思想得到了高度的发展,但社会习俗与文化传统控制了个体的自由意识。国家主导医学教育和官修本草著作,为全国性的医药管理提供了可能。政府组织专人,编著了官修本草,如《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颁布全国统一使用,开始了集中统一的医学学习、考试和药品制造。

这既是医学的进步,但也使得当时的医生,更多地从规范化的书本和既有的经验里学习,这是一种相对“头脑型”的而非“由心”的学习方式。大多数的医生渐渐失去了与天地自然、药草虫兽真实的联系和感受,而不得不更依赖于书本知识和累积的个人经验。

可以说,从宋代开始,传统中医的发展转入了现代人熟悉的模式:有些医生不再熟悉药物,药农去采集和生产;正如现代的医师和药师,不再参与选材、炮制和制剂加工,而有专门的作坊和工厂来按照官修本草里的药方制作。

人们开始追求享受,偏重于理论思辨和道德说教的社会文化潮流,胜过了传统所推崇的尚武精神和勇气。那个时代,以农业和文化为中心的中国内陆,始终受到西北部游牧民族的进攻和威胁,往往以金钱和联姻来维护国家的安全,而在汉唐时代,中国人是有能力采取进攻态势的,这也反映了个体的体质、精神力和意志力的下降。

外在的连年战乱和流离的生活,内在的中焦脾胃失常而产生的各类内科杂证,成为普遍的病患,这也是《脾胃论》作者李东垣学术思想产生的历史背景,他的老师张元素,也是当时的名医。据载,李东垣“明于性味、精于针术”,这两位大家,和李东垣的弟子王好古、罗天益延续了以“气味升降”为特点的方药传统,他们的著作非常重要。

在其他的著名医家中,朱丹溪认为,房劳伤精和情志过极,导致下焦肾气不足,痰湿热淤滞,他的代表思想是阳有余阴不足论,确立了滋阴降火的治则;张从正,提出“汗吐下”之祛邪法。

明代是一个相对“稳定固化”的时期,农民被禁锢在土地上;除了官方主持的海洋贸易和探索,其余民间的相关活动都被禁止;北部的长城再次重建、加固和延伸。中国进一步走向“闭锁”的状态,如同人体的三焦阻隔,流通不畅。“脏腑辨证”的思想开始流行了,而传统医学的本源渐渐被偏离,更多的医生写下个人的理解和经验,编汇出很多大部头的中医书籍。

到了明末清初,大量的农民起义和暴乱在全国各地发生,代表人物是在西安周围的李自成和攻入四川成都的张献忠。那时候,饥民遍野,生灵涂炭,以“发热”为特点的传染病在各地蔓延。这是“温病学说”产生的背景。

到了清代,女真人统治全国,开始了对文化学术的审查政策,因为文字狱,株连抄家治罪的人不计其数,人们不敢自由地探索和表达。那个时候,中国人的体质和心质也远远不同于汉唐时期的人们。

精神压抑之后,思想变得琐碎而复杂,宋代开始,大部分知识分子终其一生,按照官方指定的注释版本,理解专研“孔子”的经典,力图符合官方的正统观点,以期在科举考试中获得名位,求得衣食具足。

当社会和思想控制过度,会潜移默化地消解个体的思考力和观察力,“神主不明”的后果,会在肉体和能量层面产生大量的郁热、痰湿。

虽然在这个时段,不论文学、艺术,都少了过去传统的“灵动”与“生机”,“温病学派”却在这一时期产生,这对传统医学有着意义重大的贡献。代表作有吴鞠通的《温病条辨》《吴鞠通医案》,叶天士的《外感温热篇》《叶天士医案》。“银翘散”“桑菊饮”是当时用于温热和湿温类疾病的常用方剂。

时代进入二十世纪早期,民国时代,西学东渐、科学的影响力因为西方的军事、政治和平民生活的巨大优势,为中国人所接受。中西互参、中西共学的思想也进入医学界,代表人物张锡纯,著有《医学衷中参西录》。这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所以,可以说:不同的时代呈现不同的“面貌”,从而引发不同的疾病,也因此产生了相应的新的疗愈方式。今天,我们需要学习《伤寒论》或古代医书的理法方药,但不能呆板地“按图索骥”“按病开药”。我们需要根据现代人生活、体质、疾病的特点加以调整,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疾病,主要的原则是始终如一的,也是我们必须牢记的:“识机”“明气与味”,把握每一处方的药势。然后才能够顺应正确的方向,获得良效。

(未完待续)

《回到本源》中文版

作者简介

李辛

北京中医药大学毕业,天津中医药大学心身医学硕士。师从国家级名老中医宋祚民先生。著有:《儿童健康讲记》《经典中医启蒙》《精神健康讲记》《回到本源》(2022,中文版;2013,瑞士,英文版;2020,法国,法文版)

ClaudineMérer克劳迪那·梅赫

毕业于巴黎西区医科大学,在新加坡针灸科学研究院学习针灸,在伦敦完成了中草药的学习课程。在北京生活四年期间,与李辛医师一起共同完成英文版《回到本源》,于2013年在瑞士出版。曾任法国针灸无国界协会主席、瑞士哥伦比亚预防医学中心全科医师、针灸师、中医师和自然疗法医师,主理内科及妇科。创办法国蓝之树学会,每年主办《地球生态学》研讨会和中医临证继续教育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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