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udine:接下来,我们回顾前面深入讨论的几个重要话题:
李辛: 这几项确实很重要,我再详细说明一下: 1,识“机”而动: 当机而处置,是在开方前至关重要的。当下,正在发生发展的变化与趋势中,什么才是通往向愈的钥匙?这需要医生在整个治疗过程中保持对患者持续而精微的观察,尤其是在“机”变化极快的急性病证,处方必须跟随其进程,及时调整其药势方向。 在古代,这是行医就诊的合适方式,但在现代,除非病人是住在医院里,否则很难每天观察其变化,更不要说观察每个小时的变化了。这就增加了识“机”的难度,除非医生有深入的“内在训练”,可以看到更多,感受到更细微,并且了知将要发生的变化。 作为原则,急性病的开始阶段,每次处方不要超过3~4天,需要复诊再评估态势,直到病情稳定了,才可以开具较长时间的汤剂。 而对于慢性“本气自病”类病证,使用调和气血及滋补类方剂,1~2周,甚至更长的连续服用是相对安全的,不需要随时换方。 2,组方中的某个或某些药物剂量的变化,可以改变整个处方的气、味和药势方向。 举例说明,单味药“人参”和方剂“小柴胡汤”。 人参: 用于补益和急救,可用较大剂量(10~20g),仅适用于内无郁热和淤滞的患者。 用于安神或阖守,可用小剂量(3~5g)。 作为佐使药,支持和协助其他药物,可用小剂量。如,人参+桂枝,可支援桂枝引气外出和流通的力量;人参+厚朴,可协助厚朴导气下行的力量;人参+甘草,加强了甘草阖收中焦的力量。 如需控制某药的偏力,用小剂量。如,人参+麻黄,人参可减缓和防止麻黄发散过度,伤及里气。 小柴胡汤: 如果我们用常规剂量: 柴胡9g,黄芩6g,人参5g,半夏6g,生姜6g,大枣3枚,甘草3g。 方药甘辛,微苦,属于气分药,药势上升而向外开散。 如果增加桂枝和白芍各6g(柴胡桂枝汤),就偏于血分,而且也增加了辛温通阳的力量。 如将白芍增加到10~15g,味变厚,药势将偏阖降、偏阴分。 如外感风寒,可减少人参、大枣(甘补厚腻),增加半夏和生姜的剂量,以辛开散表。 如外感风寒,伴有发热咽痛,可加大苦寒泄热之药——黄芩的剂量,保持柴胡剂量而减少其他药物的用量,来泄热散表。 如患者咳嗽而痰多粘滞,可去人参、大枣(滋补且偏粘滞),增加半夏、生姜和黄芩的剂量,药势将更开散而清泻痰热,走气分。 如患者“中气不足”,伴有低热、口渴、咽干、呕吐、烦躁,可减轻人参、柴胡和生姜,增加甘草与黄芩,以和中降逆,药势甘缓而守中。 如患者处于“少阳”而有郁热的阶段——往来寒热、便秘、上腹部疼痛、呕吐、烦躁,可去人参、大枣,加栀子、大黄(大柴胡的思路),以泻中焦郁热。 现代的处方,往往剂量过大,且用药繁杂,也许是因为古人“病”的呈现比现代人更为“清晰”,现代人的精神生活和病证表现确实更为复杂,但医生每一次处方用药,都应明晰“标本缓急”(识机),而不是见症投药,满天飞雨而不明格局。这也正是我的启蒙老师任林先生告诉我的。 3,煎煮法: 不同的煎煮过程,也会影响方药“气与味”的取舍偏重。 其基本原则是:辛味药,尤其是辛香开窍之品,应后下而勿久煎(如薄荷、苏叶),以取其气;矿物、贝甲类应久煎(除非已打成粉)。 回顾“桂枝加葛根汤”和“葛根汤”,两方药味、剂量一致,但煎煮法不同。 桂枝加葛根汤:上七味,以水一斗,先煮麻黄、葛根,减二升,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覆取微似汗,不须啜粥,余如桂枝法将息及禁忌。 葛根汤:上七味,以水一斗,先煮麻黄、葛根,减六升,去白沫,内诸药,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覆取微似汗,不须啜粥,余如桂枝法将息及禁忌。 如果换算成现代剂量比,桂枝加葛根汤,是以10升水先煎葛根麻黄,“减至8升水”时加入“余药”,最后煮剩3升水时完成。而同样配方的葛根汤,也是以10升水先煎葛根麻黄,“减至4升水”时加入“余药”,最后同样煮剩3升水时完成。 两者的区别是“余药”煎煮时间的长短。 可见第一种煎法,“余药”煎煮的时间更久,目的是取“余药”(桂枝汤方)的味;第二种煎法,取的相对是“余药”的气。这样,前者阖收的力量相对后者更大。 所以,“桂枝加葛根汤”以补中解表为主,而非发汗。而“葛根汤”重在发汗解表。 Claudine:能否提供一个简明的方法,显示如何根据不同的气味、煎煮时间、剂量和颜色,来判明方药在三焦不同的药势分布? 李辛:请看下表。 Claudine:前面谈到,你的第一位启蒙老师——任林先生鼓励你处方用药时,要注意“识机”和“药味精简”。那么,你从第二位老师——宋祚民先生那里学到的重点是什么? 李辛:宋老曾经告诉我,有两种不同的用药方式: ——第一种叫“抡棍子”,用比较强烈的药物和较大的剂量,使用“麻黄、黄连、黄柏、大黄、细辛”等大辛大热、大苦大寒、强烈开通或发散、泻下的药物。 他告诉我:“这种方式,打中有奇效,但如果药不对证,也可能伤害到病人。” 这种“大开大阖”很适合《伤寒论》时代的体质,但也必须在病势清晰,诊断清楚的条件下使用。现在适合用于急性疾病,病人体质尚好,但也有赖于医生的诊断“识机”。这种偏于“刚猛”的方式,并不适合敏感而虚弱的病人,在虚实夹杂、病势尚不清晰时,也需要慎用。 ——第二种相对稳妥的方式:“轻宣疏透”,用气味相对轻柔的药物,来开上焦(宣)、运中焦(疏),目的是通达三焦气机(透)。这一遣方用药的思路不仅在气分病非常有效,在血分和下焦病的治疗也是适宜的。 宋老在下焦用药的特点,是用“柔药清补”和“潜镇益精”,前者如菟丝子、桑葚、肉苁蓉、巴戟天、女贞子,此类药不碍胃气,亦不易生郁热;后者用矿物、贝甲类帮助阳气阖收入阴(潜),安神定志(镇),如:紫石英、生磁石、生龙骨、生牡蛎、珍珠母;还常常以种子类药物补益精气,如:五味子、核桃肉等,这些都并非大热大补之物,而是以“阖降滋润”为补。 以上用药思路,又称为“轻灵柔化”,以轻柔、流通的药物,以通为用,顺应气机,帮助病人的正气“自化”,邪气“自解”。就像面对家庭内部问题,不需要用过于强烈的方式,应柔和地推动其本有的进展过程。 “大开大阖”与“轻宣疏透”两种方式并不冲突,但相对于体质、神质复杂的现代人,后者应用的机会更多。大量的现代人因过用电子产品,与大自然失去联系,工作压力巨大,饮食起居不节而神不定且散乱,气血上浮于头面,下焦精气亏虚,中焦常常湿热或食积阻滞。他们都需要安神、疏利中焦、阖收下焦。 Claudine: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中国历史悠久,不同的时代,因其历史文化、地理、生活方式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疾病表现,从而形成不同的医学流派? 李辛:是的。《伤寒论》之前的时代,人类生活与自然的关系更紧密,他们的“神”更加清明,体质更为强盛,但也更容易受到气候因素的影响。因而他们的邪正斗争和病机方向更清晰。所以“麻黄汤、桂枝汤、大承气汤、小承气汤、大柴胡汤、小柴胡汤”这些用药简单、药势直接的方剂,可以处理大部分问题。 那时候的医生按照古代的“气、味”“升、降”原则,借用不同药物所蕴含的能量方向与信息特质,来帮助人体神与气的正常运行,而不像现代医生,根据“功效”来使用本草。 在孙思邈生活的唐代,那时的方剂沿袭了汉以前的特点,但更复杂。医生们还能够保持过去的传统,关注生命和疾病的无形层面,能够直接调神与气。在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千金翼方》里有很多记载:比如,医生需要自我调神,医生如何在大自然修炼,如何体会和制作具有调神力量的药物。所以,那个时代的医生,还能够从根本上调治神气和身心,并顺应自然,应时而动。 到了宋代,艺术与思想得到了高度的发展,但社会习俗与文化传统控制了个体的自由意识。国家主导医学教育和官修本草著作,为全国性的医药管理提供了可能。政府组织专人,编著了官修本草,如《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颁布全国统一使用,开始了集中统一的医学学习、考试和药品制造。 这既是医学的进步,但也使得当时的医生,更多地从规范化的书本和既有的经验里学习,这是一种相对“头脑型”的而非“由心”的学习方式。大多数的医生渐渐失去了与天地自然、药草虫兽真实的联系和感受,而不得不更依赖于书本知识和累积的个人经验。 可以说,从宋代开始,传统中医的发展转入了现代人熟悉的模式:有些医生不再熟悉药物,药农去采集和生产;正如现代的医师和药师,不再参与选材、炮制和制剂加工,而有专门的作坊和工厂来按照官修本草里的药方制作。 人们开始追求享受,偏重于理论思辨和道德说教的社会文化潮流,胜过了传统所推崇的尚武精神和勇气。那个时代,以农业和文化为中心的中国内陆,始终受到西北部游牧民族的进攻和威胁,往往以金钱和联姻来维护国家的安全,而在汉唐时代,中国人是有能力采取进攻态势的,这也反映了个体的体质、精神力和意志力的下降。 外在的连年战乱和流离的生活,内在的中焦脾胃失常而产生的各类内科杂证,成为普遍的病患,这也是《脾胃论》作者李东垣学术思想产生的历史背景,他的老师张元素,也是当时的名医。据载,李东垣“明于性味、精于针术”,这两位大家,和李东垣的弟子王好古、罗天益延续了以“气味升降”为特点的方药传统,他们的著作非常重要。 在其他的著名医家中,朱丹溪认为,房劳伤精和情志过极,导致下焦肾气不足,痰湿热淤滞,他的代表思想是“阳有余阴不足论”,确立了“滋阴降火”的治则;张从正,提出“汗吐下”之祛邪法。 明代是一个相对“稳定固化”的时期,农民被禁锢在土地上;除了官方主持的海洋贸易和探索,其余民间的相关活动都被禁止;北部的长城再次重建、加固和延伸。中国进一步走向“闭锁”的状态,如同人体的三焦阻隔,流通不畅。“脏腑辨证”的思想开始流行了,而传统医学的本源渐渐被偏离,更多的医生写下个人的理解和经验,编汇出很多大部头的中医书籍。 到了明末清初,大量的农民起义和暴乱在全国各地发生,代表人物是在西安周围的李自成和攻入四川成都的张献忠。那时候,饥民遍野,生灵涂炭,以“发热”为特点的传染病在各地蔓延。这是“温病学说”产生的背景。 到了清代,女真人统治全国,开始了对文化学术的审查政策,因为文字狱,株连抄家治罪的人不计其数,人们不敢自由地探索和表达。那个时候,中国人的体质和心质也远远不同于汉唐时期的人们。 精神压抑之后,思想变得琐碎而复杂,宋代开始,大部分知识分子终其一生,按照官方指定的注释版本,理解专研“孔子”的经典,力图符合官方的正统观点,以期在科举考试中获得名位,求得衣食具足。 当社会和思想控制过度,会潜移默化地消解个体的思考力和观察力,“神主不明”的后果,会在肉体和能量层面产生大量的郁热、痰湿。 虽然在这个时段,不论文学、艺术,都少了过去传统的“灵动”与“生机”,“温病学派”却在这一时期产生,这对传统医学有着意义重大的贡献。代表作有吴鞠通的《温病条辨》《吴鞠通医案》,叶天士的《外感温热篇》《叶天士医案》。“银翘散”“桑菊饮”是当时用于温热和湿温类疾病的常用方剂。 时代进入二十世纪早期,民国时代,西学东渐、科学的影响力因为西方的军事、政治和平民生活的巨大优势,为中国人所接受。中西互参、中西共学的思想也进入医学界,代表人物张锡纯,著有《医学衷中参西录》。这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所以,可以说:不同的时代呈现不同的“面貌”,从而引发不同的疾病,也因此产生了相应的新的疗愈方式。今天,我们需要学习《伤寒论》或古代医书的理法方药,但不能呆板地“按图索骥”“按病开药”。我们需要根据现代人生活、体质、疾病的特点加以调整,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疾病,主要的原则是始终如一的,也是我们必须牢记的:“识机”“明气与味”,把握每一处方的药势。然后才能够顺应正确的方向,获得良效。 作者简介 李辛 北京中医药大学毕业,天津中医药大学心身医学硕士。师从国家级名老中医宋祚民先生。著有:《儿童健康讲记》《经典中医启蒙》《精神健康讲记》《回到本源》(2022,中文版;2013,瑞士,英文版;2020,法国,法文版) ClaudineMérer(克劳迪那·梅赫) 毕业于巴黎西区医科大学,在新加坡针灸科学研究院学习针灸,在伦敦完成了中草药的学习课程。在北京生活四年期间,与李辛医师一起共同完成英文版《回到本源》,于2013年在瑞士出版。曾任法国针灸无国界协会主席、瑞士哥伦比亚预防医学中心全科医师、针灸师、中医师和自然疗法医师,主理内科及妇科。创办法国蓝之树学会,每年主办《地球生态学》研讨会和中医临证继续教育课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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