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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那只笔就是上帝给他的”| 活动回顾

 置身于宁静 2023-12-01 发布于浙江
1984年,一位叫马原的作家,凭借一篇中篇小说《拉萨河女神》轰动了80年代的中国文坛。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翻开马原的这些西藏小说,马原的叙事迷宫的魅力丝毫未减,并在新的时代语境下获得了新的解读和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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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我们精选了马原藏地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十六篇,编选了“马原西藏小说精品”系列两本:《冈底斯的诱惑》和《拉萨河女神》。

上海国际文学周期间,马原老师带着这两本书,走进思南文学之家、作家书店,与《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作家宁肯、导演万玛才旦进行了对谈。小编整理了马原老师两场活动的速记稿,为大家摘选出以下精彩部分。

“这家伙写得真好,比我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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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

我不是写实作家,但我最在乎真实


我们写小说的没有人不在乎真实。很多年以前,刚写《虚构》的时候,麻风病是在传统看来很魔幻或者很特别的题材,常人几乎很难进去麻风人的群落。那之前,我认认真真地钻到麻风村里,写出来的东西,自己很满意。有一次,安忆在聚会时居然说了一句:“马原你别笑我,我明知道你那个是假的,虚构的,但是我怎么看了以后觉得就像真的似的。”

我们这个职业特别在意真实。其实我做小说家做了五十年,我写小说特别早,1971年开始写,没有间断过,我从来不能直言我是一个写实作家,但是我最在乎的又是真实。

真实这个事情,对小说家来说,其实是构成小说质感的那部分,我这个小说里说一个杯子,这个杯子是瓷杯,一定要有瓷杯的重量、光泽、手感,这是一个塑料杯,塑料杯就是塑料杯,不具备瓷杯或玻璃杯的光泽、质感、手感和重量,在我们个体写作经验里,我们一直在乎的就是质感,人物的质感,器物的质感和故事本身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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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西藏小说精品系列
《冈底斯的诱惑》《拉萨河女神》
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前两天和责编聊天,责编是个90后的小孩,她说,马老师看你的小说都是三十多年以前的,她问我现在看这些小说是什么心得?我说这家伙写得真好,比我写得好。

三十多岁的马原和六十多岁的马原其实不是一个马原,而我可能对我现在的写作能力、经验还有一定自信,但是我没有了三十岁时那种昂扬、激情、青春的面貌。我现在快七十了,我还是有一点羡慕写这两本书的马原。

时间过去了三十年,我写小说五十年,过了三四十年之后呢,我对自己还是有一点小满足,因为这些书,拿出来不至于让自己脸红。现在看可能跟今天新写的小说有一点相似,但至少没觉得它是过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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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奖再容易不过,40年不得奖多难?


我说这个话其实跟美学立场、美学观念有关,王安忆她们最初写小说的时候,名满天下,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那一茬作家出来时影响非常大,我那时候一直不怎么受待见,得不到任何来自官方的肯定,那时候也没有民间立场。我周边所有朋友们都在漫长的时间里得到某一段的肯定,各种各样的奖,中国文学四十年,一直是文学奖伴随着整个历史,而你在四十年里从来没被认可过,没有得任何奖。

说到这个话题蛮有意思,年轻时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慢慢地心如止水,所有奖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对得奖没有期待。后来心理慢慢发生奇怪的变化,我发现得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得奖了,你们都得各种奖的时候,不得奖多难。

他们说我是无冕之王,我知道这是很衷心的安慰话,我自己后来反而享受什么奖都没有,宁肯给我一个刊物奖,是因为有一次,我们一群朋友在一起聊天,说到我一直没有得任何奖,他们几个掌门人说马上给老马一个奖,实际上是给我的安慰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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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是我的第一位老师


回过头来看,你作为一个小说家挺幸运的,你在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一些贵人。

海明威是文学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实践者,在海明威之前,文学有一个黄金世纪,文学活了一百年,这一百年里,产生的文学名著超过了以前数百年的总和,确实,在19世纪诞生了太多杰出的泰斗级的作家。所以有一个伟大的黄金世纪铺垫的时候,20世纪初的作家千难万险,其中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作家,他们开始在文学之上加东西。

心理学一个分支,在二十世纪初极大影响了文学——意识流,意识流的使用,不是给文学卸载,给文学加载,把文学弄成不能读的东西。有几个人读完过意识流的几部巨作?即使是搞文学的人也没几个人读完,译者可能读完过。

我们在海明威之后是大幸运,文学已经不堪重负了,海明威出现以后,当时有一个特别有名的说法,海明威是一种板斧写作,把文学枝繁叶茂的巨树用板斧修掉了,只剩下主干和几个主要的枝干,其他东西都不见了。海明威做的事情太伟大了,我们在海明威之后的作家,二十世纪的作家,写作一下变得轻松多了,要不然想想雨果,雨果之前更繁复,更矫揉造作,文学在一步一步加载,一步一步复杂化,一步一步面目全非,到海明威,他教会我们重新看世界,我们看这个故事要看主干,要看骨架,虚实一下变得便捷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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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文集
海明威诞辰120周年图文珍藏纪念版
[美]海明威 著 吴劳等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
我一直视海明威为第一位老师,我在海明威那得到的最多,不只海明威一个人,也有能够写复杂的纪德。在中国作家那里纪德不是特别重要,但是纪德死后,法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伟大的人戴高乐说过,只要纪德还在,法国就一天有精神,纪德在法国的文学界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我运气好,纪德和海明威是二十世纪前期的作家,我作为二十世纪中期出生的人有幸能够汲取到我的前辈们在文学上给我的滋养。

我希望三百年后还有人看我的小说

在文学观念、文学价值论里,我一直觉得永恒才重要。我一直觉得文学最高的妙处是藏,或者是隐,海明威著名的冰山理论,一个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有1/8,7/8是在水下的。海明威是最典型的水面上的部分做到最小,而把最大的部分隐藏在水面之下,纪德也是这样,包括我个人特别崇拜的十九世纪的小说巨人霍桑,都是属于文学历史上少数最关心灵魂的作家,这些作家一直是我价值判断的标杆。

我个人一直不觉得一个作家应该红,我对八十年代走红的事情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那时候媒体上不出现照片的,我们还是会被拦住,要留影要签名。八十年代,文学突然这么狂热,而我自己本身心理准备都不够。

我内心希冀我的小说十年后有人看,三十年后有人看,三百年以后还有人看。这是我作为小说家自身的愿望,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他那只笔就是上帝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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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永新(《收获》主编、作家)
跟老马认识于1986年,那时他刚从西藏过来,留着胡子,我还以为他是藏人,结果是个汉人,我们一见如故,整日地聊文学,马原是我见过读小说最多的作家,他讲到的很多小说我都是后来读的。
西藏这个地方,去过以后会写出好的小说,西藏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它给人一种宏大的宇宙观,马原集子里讲到好多时间观、空间观。
当时整日整夜聊小说,有时候我睡了一觉起来,看到马原在写小说,而且他写小说很奇异,不打草稿,钢笔字写得非常漂亮,这么写下来,居然没有一个错别字,很神奇。他那只笔就是上帝给他的,是离天空最近的那个地方给他的。
他在中国兴起了一个旋风,我们文学圈的人不仅读莫言,也必须要读马原,马原每篇小说我们都喜欢,那时候他在上海写了《游神》和《错误》,结果把《错误》给了我,《游神》给了上海文学。

我那时候恨不得把他的每篇小说都网罗进来,特别是《虚构》,写去一个麻风病村的经历,把人类在极限环境下的境遇、人性,写得那么深刻,我一直觉得如果把中国中短篇小说和世界上好的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也毫不逊色,长篇可能稍稍弱一点。
当年,我跟马原觉得在全国范围内出现了很多优秀的写作者,也许不是那么有名,没有被人关注,但是我们希望能够在《收获》编一些年轻作家的专号。《收获》当时巴金是主编,我回来以后就跟巴金的女儿说,她非常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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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87、88、89登了三期青年作家的专号,好多作家是马原推荐的。过了几十年回过头看,我们慢慢老去,当年的这批年轻作家都变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像余华、格非、李洱,李洱得茅盾文学奖我们都很高兴。
跟马原在华师大的时候,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小说,华师大格非的宿舍变成了驿站,作家来了都会到那边下棋、吃宵夜、谈文学、打地铺,那个时代聊文学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整日整日,聊到天亮。
今天读马原的小说很有必要,无论如何,他是一种风格,一位中国作家,有宇宙观,思考的问题那么大,好多小说是我们会挂在嘴边聊到,今天仍然会聊到,像《拉萨河女神》《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虚构》《游神》《错误》,元勇做了一件大好事,跟西藏有关,跟天堂有关的重要作品出两本书,造福于以后的读者。

我女儿今年14岁,她前几天在看《活着》,她觉得太苦了,我说余华写的是以前的生活。这种文学教育是有意义的,马原的书,我相信她读了以后会打开一扇窗,打开一个角度来看世界。马原这些小说有他独特的方式,是一个重要作家经过非常长时间的思考积淀才会涌现出一批东西。

“马原的先锋雾散掉后剩下的是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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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作家)
最近又在重读马原的作品,今天读马原,和当时读马原不太一样。马原的出现是横空出世的出现,而且这种横空出世感,在今天读的时候,仍然感到在天上。
昨天看到一句话,今天读马原好像这些作品都是刚刚写出来,不是二三十年前、三四十年前。我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他的生命力、他的语言、他的叙述方式,都是非常高贵的东西。这个高贵不是指描写、人高贵或者怎么样,而是整个气质、方式方法,放在今天仍然非常杰出。马原是很脱离中国现实的出现,那个年代,中国文学刚刚摆脱政治,进入现实主义。
恩格斯说过,作家在小说里越隐蔽越好。你读马原的小说,看不到作者的身影,翻开一个小说,看了开头,像看电影一样,看完了就相当于电影剧终了,在阅读过程中想不到小说之外的声音。这样才最真实,越隐蔽,越客观,越真实。
当文学还在慢慢起步的阶段,马原的作品在1984年横空出世,“我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上来告诉你我写的是小说,说书人的形象一下站起来了。他讲故事,经常站起来,作者不但不隐蔽,而且是大张旗鼓地站起来,这一点一下打破了当时整个的小说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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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的小说不仅仅是一个姿态,马原的小说找到了讲故事的方式,这种方式对他写小说带来极大的变化,在当时来讲,所有的作家都没有意识到,只有马原意识到,而且运用得这么成熟。当年读了就觉得马原像文学的外星人一样。他写《冈底斯的诱惑》,他很像他写的那个野人。在当时1984年的情况下,别人在地上走,修复自己的时候,马原一下飞起来了。
我们一谈到先锋小说,似乎形成了一种虚无缥渺的印象——不怎么接地气、晦涩、难读,一提起先锋就觉得不写实,不反映现实。这很大程度是由于最早几个小说家产生的这种印象,韩少功的《爸爸爸》,还有孙甘露,完全颠覆小说,都比较飘忽,没有时代,没有背景,好像任何时代都是非常虚化的,包括马原的叙述圈套,这些东西某种意义限制了我们对先锋小说的认识,一说先锋作家几乎不再细分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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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 
韩少功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08月出版 
我认为马原在这批作家毫无疑问是最先锋的,这是他第一个特点,马原还有一个比他先锋一点不差的特点,甚至超过他先锋的特点,那就是马原的写实,这一点是其他先锋小说很难做到的。
马原之所以能够四十年屹立在文坛上,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在今天看来仍然是世界级的经典作家,是因为他既是最先锋的,又是最写实的。

我们读马原,读《拉萨河女神》,就像在读非虚构的作品,对情节的追求,对戏剧化的追求,去拉萨河,去郊游,去野餐,几乎可以把它当成一个非常优美的散文来读。当你把它作为散文和所有的散文放在一起比的时候,它又不是散文。
那么写实,刻画得非常细致,说的都是我们生活中的场景,没有特别大的奇景。都是身边的事,朋友、邻居、街坊,全是日常身边的事,不是虚无缥渺的传奇人物。马原的先锋叙述圈套把写实能力遮蔽了,大家没有充分认识到,今天回过头看,应该看到这一点。马原先锋的之所以成功,和写实功底是有关的,没有写实,先锋就像雾一样,马原的先锋雾散掉后剩下的是山脉。

“中国最成功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在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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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玛才旦(导演,作家)

我曾讲过“中国最成功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在西藏”,这句话是有根据的。我记得在1989年的时候,西藏人民出版社出过一个小说集叫《西藏新小说》,那个里面会有像扎西达娃、马原这样一批西藏相关作家的作品。我是第一次在那个小说集里面读到了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扣》,和马原老师的《拉萨河女神》。当时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之后就慢慢地了解他们的作品。

大概在80年代我上大学的时候,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丛书叫《跨世纪文丛》,这个里面有马原老师的《虚构》和扎西达娃的《西藏,隐秘岁月》,以及一批像余华这样的作家,有一点先锋或者现代主义的小说作品。

通过了解他们的小说,我慢慢地就了解到了更多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作家的作品,比如《百年孤独》《人鬼之间》。像这样一些创作流派进入中国之后,早期也有一些作家,像那个时候的莫言等人,他们也写过一些类似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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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像扎西达娃、马原老师,他们的小说就非常的接近这样的一个流派。我自己在阅读和写作,其实受到他们这一批作家的影响特别大。藏地因为文化的不同,有一批作家是用藏文写作的,有一批作家是用汉语写作。我可能受到了像扎西达娃、马原老师他们的一些影响,包括叙事方法的影响。一方面跟这样一个创作方法有关系,另一方面可能跟藏文化本身的特点包括文学的传统是有关联的。

像藏地一些传统的经典的文学作品,我觉得他们现实主义的传统不是特别发达。但是像幻想文学、奇幻文学这一块就特别得发达。包括像藏文的史学著作,你很难把它当作一个很严谨的史学著作去读,里面其实充满了文学的描写,充满了魔幻的东西。我觉得在西藏就有这样的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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