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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治公开顶撞省委书记因祸得福,掀起中国诗歌巨浪:悼光治老师|163

 之芃 2023-12-14 发布于广东

这篇小文杨光治所写,谈了出版席慕蓉《七里香》的经过。在那年代,要出版一本书是多么困难啊!

作者:杨光治

与谢非谈话照(左起:笔者、谢非,花城社长王曼、总编辑李士非、省出版局长罗宗海)。

事情发生在1986年7月,我在花城出版社诗歌编辑室工作的时候。

那时诗歌编辑室只有人口三丁:主任是罗沙,我当副手,还有一位年轻编辑。由于老罗年纪较大而且住地较远,每周只来一两次,因此经常由我“当家”。

一天上午九时许,我独自一人在室里看稿,突然,省委副书记谢非在省出版局局长、党组书记罗宗海,本社的社长、党委书记王曼和总编辑李士非等人的陪同下走进来。我从未直接接触过这么大的官,于是连忙离桌迎接。那时,省出版部门的办公环境逼仄而简陋,省出版局、花城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同挤在一座既无电梯又无空调的四层旧楼里办公。“花城”虽然已誉满全国,但“诗歌”等几个编辑室只能在楼顶天台临时搭建的几间小板房里分别栖身。室内既无舒适的软椅,也无泡茶的设备,所以,我既没有请谢非坐下,更没有向他敬茶,大家都站着。

谢非环顾周围后诚恳地说:“我是来看望你们,来听你们的意见的。花城社的工作条件不够好,你们的工作却很繁重,辛苦了!”

谢非时任广东省委副书记,是一位大官,而我不过是一名小小的编辑,本来应当恭恭敬敬地说“感谢领导在百忙中亲自到来关心出版事业,这对我们是极大的鼓舞”之类的说话来回应,可是却说不出口,因为我正深怀苦恼———

当时,假大空的诗风已被广大读者鄙弃,“朦胧诗”已经红了一段时间,而举着“反英雄”、“反意象”的旗帜,打着“非非主义”、“海上诗群”、“莽汉主义”、“撒娇派”等旗号的数十个“后崛起诗群”正在迅速崛起,诗坛表面上一片兴旺,实际上光怪陆离。类似“你注射小便让天气进入黄海/人们一下窝囊起来”、“夜起太阳坠地有声,铸为生铁农具,令移筋接骨的方术在寅时开镰,削我腿中血孔如一息唇气灌笛荡肠,暗中撮舌,齐宣大音密语”之类的怪诗、玄诗纷纷出笼,令人们莫名其妙并叹息不已,还破坏了诗歌这种文本的形象。面对此情此景,身为诗歌编辑的笔者忧心忡忡,为了给诗歌“正名”,竭力寻找一些抒情真切、语言精美的作品来出版,终于在不久之前,辗转找到了台湾女诗人席慕蓉的诗集《七里香》。读后感到它大有出版价值,即向社领导申报出版。但由于当时海峡两岸仍处于隔绝状态,我们对席慕蓉的政治背景毫不了解,所以社领导对此无不犹疑;就算本社领导通过了这一选题,还须让出版局的科长、处长们审查批准才能送厂排印。那时候还未广泛地使用电脑,书稿送到印刷厂后,先要由工人从“字粒”架中逐一捡取,制版以后,三次送回出版社校对,每次校完又都要退回让工人再次捡字,因而出版周期往往超过一年。《七里香》这一选题的事我已上报了一个多月,但仍然无声无息,能否批准还是未知数,于是一腔牢骚顿时朝着谢非冲口而出:

“条件不好、工作繁重我们都可以承受,但有些妨碍工作的条条框框却令人难以承受!”

谢非客气地要我说出来。

我即坦率地诉说:“一名想有点作为的编辑,不能坐在办公室里等待好稿自动飞来,而必须主动争取。一是主动'出击’,估量读者的需求和了解国内是否已出版过同类书籍之后,进而策划选题、选定作者并进行联系,为此甚至不远千里跑去约稿。二是主动引进,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我们应当充分发挥这一优势,一旦发现海外和港台地区的好书,就应当迅速拿来。可是,根据目前的规定,选题必须在前一年的年底由出版社向出版局申报,出版局进行审查是必要的,但是时间拖得太长,起码要到次年二、三月才批复,这就延误了时机。还有,如果是编辑主动组稿,稿件一旦被否决,我们将失去信用,还必须向作者赔偿损失……这些事情都令编辑和出版社领导人感到头痛。”

谢非说:“你的意见很好,海外和港台地区的好书应当引进,有关部门审查选题应当尽可能迅速,但有的选题需要慎重研究,这会耗费多一些时间。”

他不愧是领导人物,回答周密而得体,语调淡定而温和。缺乏涵养的我却情绪冲动,马上“放炮”:“我们的每个选题,都是经过相关编辑人员认真考虑和经编辑室集体研究的。我们这些人都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感和艺术眼光!”

“是的,我们都知道花城社编辑的素质较高,所以这几年出了不少好书。可是为了避免和减少差错,有些选题在出版社同意后还必须由有关部门再次审查。可能是由于有关部门人手较少而延误了一些时间,希望你们理解……”

大概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我却顾不上礼貌立即反驳:“这不能成为理由!多邀请一些有经验、有水平、有较高思想觉悟的社会贤达或离退休人士来审读,不就解决了么?”

“你这个意见很好,”他答。跟着转向陪伴身旁的省出版局领导人说:“你们要认真研究,认真处理。”

我仍不肯罢休,继续说:“现在,出版社每年出版多少本书,上级都有明确规定,这很不合实际。那些编辑能力较弱的出版社为了不浪费书号,可能会出一些水平不高的作品,滥竽充数;那些策划和组稿能力较强、较有影响的出版社,可能会因为书号不够而将好稿拒之于门外。如果想增加书号,必须申请,程序相当麻烦,这就增加了出版社的工作负担又拖延了时间。”

“这个问题也很值得注意,我们会向有关部门反映。”

我还有话想继续说,这时,一位陪同人员却说:“谢书记很忙,他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的。”谢非伸手与我握别后,随即全体离去。

“欢迎谢书记以后多多光临指导!”我半开玩笑地说了这一句便重回桌子前工作。

此事迅速在社内流传开来,说我杨某人“唾沫横飞,'顶撞’谢非”。午餐时,几位同事向我了解,我如实地说了出来。其中有人对我说:“你这个小小的编辑室副主任敢与高级大人物顶撞,这是典型的犯上,不怕产生不妙的后果吗?”我答:“其实不是有意顶撞,只因为一时激动,忘记他是大官了。我对他说的都是实话,都是为了搞好工作才说的,不吐不快。副室主任算什么?不当也无所谓!”———这也是实话。

然而我却没有因“犯上”而倒霉。当天下午,社领导有召,我以为是去接受批评和去听取撤职处分的决定,可是听到的却是赞扬:“上午,你说了一些我们不便说的话……”过了个多月,室主任罗沙离休,我被升任为室主任;五年后还升任副总编辑、副社长———这是后话。

几天之后我看到了照片,才知道本社一位工作人员将当时的场面拍摄下来了。照片中的谢非手拿摺扇,神态安详,很有风度;而我这个小人物却凶相毕露,显得毫无教养。至于当时是否真的“唾沫横飞”或只是偶“飞”一二,自己也不知道。

与谢非对话后不几天,《七里香》即获得批准出版,封面设计、印刷、校对工作也很顺利。我还特意撰写《流泪记下的微笑和含笑记下的悲伤———读〈七里香〉》一文投到《羊城晚报》“花地”副刊发表,产生了很好的宣传作用,1987年2月该诗集问世后很快形成销售热潮,连续重印多次。我兴犹未已,又托人在香港找到了席慕蓉的《无怨的青春》和《时光九篇》先后出版。过不久,偶然在一份香港文学杂志上读到了被誉为“诗魔”的台湾诗人洛夫的《边界望乡》,被其强烈的思乡感情和深厚的艺术功力吸引,虽然知道他是台军的退休中校军官,也忍不住撰写了《奇异、鲜活、准确———浅论洛夫的诗歌语言》一文予以评介,还趁他首次踏足广州之机当面组稿;并向社领导提出“如果作品有政治问题,由我负全责”的“慷慨”承诺,推出他的分类诗选《诗魔之歌》。

就这样,我率先在大陆地区推出了这两位台湾著名诗人的作品,在诗坛和读者中产生很大影响。

几个月后,我参加陈芦荻、黄雨、曾敏之、刘逸生、韦丘等诗坛前辈茶聚时,有人问及“唾沫横飞”的事,我也如实述说了。他们一致对谢非持赞许的态度,说我“幸遇明君”,获得谢非“关照”。是否这样?我不敢肯定,但对这位大人物深入下层、毫无官架子、胸怀宽广的美德,却从未忘怀;还感到,他后来被选为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成为国家级的领导人,实属理所当然。———这种思绪在我心中隐藏下来,直到他逝世十六年后的今天,才通过敲击键盘示众,所以这同样是实话,绝非着意“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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