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七绝选

按：兹选白居易七绝116首，以飨读者。

邯郸冬至夜思家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暮江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村夜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空闺怨

寒月沈沈洞房静，真珠帘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

后宫词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夜筝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闇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白云泉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

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王昭君二首（时年十七）

其一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其二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采莲曲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惜牡丹花二首

其一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其二

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

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选一）

① 十二篇皆因新境追忆旧事，不能一一曲叙，但随而和之，唯余与元知之耳。

望驿台

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燕子楼三首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予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缋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馀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其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忆江柳

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

紫薇花

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

魏王堤

花寒懒发鸟慵啼，信马闲行到日西。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

观游鱼

绕池闲步看鱼游，正值儿童弄钓舟。一种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尔垂钩。

过天门街

雪尽终南又欲春，遥怜翠色对红尘。千车万马九衢上，回首看山无一人。

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时年十五）

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馀。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

竹枝

一

瞿塘峡口冷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晴鸟一时啼。

其二

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

其三

巴东船舫上巴西，波面风生雨脚齐。水蓼冷花红蔟蔟，江蓠湿叶碧萋萋。

其四

江畔谁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迟。怪来调苦缘词苦，多是通州司马诗。

杨柳枝

其一

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

其二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其三

一树衰残委泥土，双枝荣耀植天庭。定知玄象今春后，柳宿光中添两星。

其四

陶令门前四五树，亚夫营里百千条。何似东都正二月，黄金枝映洛阳桥。

其五

依依袅袅复青青，勾引清风无限情。白雪花繁空扑地，绿丝条弱不胜莺。

其六

红板江桥青酒旗，馆娃宫暖日斜时。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

其七

苏州杨柳任君誇，更有钱塘胜馆娃。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其八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其九

叶含浓露如啼眼，枝袅轻风似舞腰。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

其十

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柳丝挽断肠牵断，彼此应无续得期。

浪淘沙

其一

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相搅相淘无歇日，会交山海一时平。

其二

白浪茫茫与海连，平沙浩浩四无边。暮去朝来淘不住，遂令东海变桑田。

其三

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愁见滩头夜泊处，风翻暗浪打船声。

其四

借问江湖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其五

海底飞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谁道小郎抛小妇，船头一去没回期。

其六

随波逐浪到天涯，迁客生还有几家。却到帝乡重富贵，请君莫忘浪淘沙。

晚秋闲居

地僻门深少送迎，披衣闲坐养幽情。秋庭不埽携藤杖，闲蹋梧桐黄叶行。

为薛台悼亡

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

题流沟寺古松

烟叶葱茏苍麈尾，霜皮剥落紫龙鳞。欲知松老看尘壁，死却题诗几许人。

题李次云窗竹

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

禁中夜作书与元九

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五声宫漏初鸣夜，一点窗灯欲灭时。

寄内

条桑初绿即为别，柿叶半红犹未归。不如村妇知时节，解为田夫秋捣衣。

暮立

黄昏独立佛堂前，满地槐花满树蝉。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

重到城七绝句（选一） 

高相宅

青苔故里怀恩地，白发新生抱病身。涕泪虽多无哭处，永宁门馆属他人。

和元八侍御升平新居四绝句（时方与元八卜邻） （选一）

累土山

堆土渐高山意出，终南移入户庭间。玉峰蓝水应惆怅，恐见新山望旧山（元旧居在蓝田山）。

醉后却寄元九

蒲池村里悤悤别，沣水桥边兀兀回。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

戏题卢秘书新移蔷薇

风动翠条腰袅娜，露垂红萼泪阑干。移他到此须为主，不爱花人莫使看。

初贬官过望秦岭

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

蓝桥驿见元九诗（诗中云：“江陵归时逢春雪。”）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白鹭

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

登郢州白雪楼

白雪楼中一望乡，青山蔟蔟水茫茫。朝来渡口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时淮西寇未平）。

舟夜赠内

三声猿后垂乡泪，一叶舟中载病身。莫凭水窗南北望，月明月闇总愁人。

浦中夜泊

暗上江堤还独立，水风霜气夜棱棱。回看深浦停舟处，芦荻花中一点灯。

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闇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听崔七妓人筝

花脸云鬟坐玉楼，十三弦里一时愁。凭君向道休弹去，白尽江州司马头。

代春赠

山吐晴岚水放光，辛夷花白柳梢黄。但知莫作江西意，风景何曾异帝乡。

答春

草烟低重水花明，从道风光似帝京。其奈山猿江上叫，故乡无此断肠声。

箬岘东池

箬岘亭东有小池，早荷新荇绿参差。中宵把火行人发，惊起双栖白鹭鸶。

建昌

建昌江水县门前，立马教人唤渡船。忽似往年归蔡渡，草风沙雨渭河边。

戏荅诸少年

顾我长年头似雪，饶君壮岁气如云。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

赠江客

江柳影寒新雨地，塞鸿声急欲霜天。愁君独向沙头宿，水绕芦花月满船。

旧房

绕壁秋声虫络丝，入檐新影月低眉。床帷半故帘旌断，仍是初寒欲夜时。

青门柳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

梨园弟子

白头垂泪话梨园，五十年前雨露恩。莫问华清今日事，满山红叶锁宫门。

闺妇

斜凭绣床愁不动，红绡带缓绿鬟低。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内乡村路作

日下风高野路凉，缓驱疲马闇思乡。渭村秋物应如此，枣赤梨红稻穗黄。

代卖薪女赠诸妓

乱蓬为鬓布为巾，晓蹋寒山自负薪。一种钱唐江畔女，著红骑马是何人。

答微之上船后留别

烛下尊前一分手，舟中岸上两回头。归来虚白堂中梦，合眼先应到越州。

柳絮

三月尽是头白日，与春老别更依依。凭莺为向杨花道，绊惹春风莫放归。

河阴夜泊忆微之

忆君我正泊行舟，望我君应上郡楼。万里月明同此夜，黄河东面海西头。

云和

非琴非瑟亦非筝，拨柱推弦调未成。欲散白头千万恨，只消红袖两三声。

春老

欲随年少强游春，自觉风光不属身。歌舞屏风花障上，几时曾画白头人。

东城桂三首

其三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登观音台望城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

登灵应台北望

临高始见人寰小，对远方知色界空。回首却归朝市去，一稊米落太仓中。

有双鹤留在洛中忽见刘郎中依然鸣顾刘因为鹤叹二篇寄予予以二绝句答之

其一

辞乡远隔华亭水，逐我来栖缑岭云。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

其二

荒草院中池水畔，衔恩不去又经春。见君惊喜双回顾，应为吟声似主人。

杏园花下赠刘郎中

怪君把酒偏惆怅，曾是贞元花下人。自别花来多少事，东风二十四回春。

华州西

每逢人静慵多歇，不计程行困即眠。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

春词

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斜倚栏干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池边即事

毡帐胡琴出塞曲，兰塘越棹弄潮声。何言此处同风月，蓟北江南万里情。

别陕州王司马

笙歌惆怅欲为别，风景阑珊初过春。争得遣君诗不苦，黄河岸上白头人。

白莲池汎舟

白藕新花照水开，红窗小舫信风回。谁教一片江南兴，逐我慇勤万里来。

哭微之二首

其一

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妻孥朋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

其二

文章卓荦生无敌，风骨英灵殁有神。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灰尘。

过温尚书旧庄

白石清泉抛济口，碧幢红旆照河阳。村人都不知时事，犹自呼为处士庄。

晚出寻人不遇

篮舆不乘乘晚凉，相寻不遇亦无妨。轻衣稳马槐阴下，自要闲行一两坊。

舟中夜坐

潭边霁后多清景，桥下凉来足好风。秋鹤一双船一只，夜深相伴月明中。

府西池

柳无气力枝先动，池有波纹冰尽开。今日不知谁计会，春风春水一时来。

将归一绝

欲去公门返野扉，预思泉竹已依依。更怜家酝迎春熟，一瓮醍醐待我归。

衰荷

白露凋花花不残，凉风吹叶叶初乾。无人解爱萧条境，更绕衰丛一匝看。

春池上戏赠李郎中

满池春水何人爱，唯我回看指似君。直似挼蓝新汁色，与君南宅染罗裙。

问鹤

乌鸢争食雀争窠，独立池边风雪多。尽日蹋冰翘一足，不鸣不动意如何。

代鹤答

鹰爪攫鸡鸡肋折，鹘拳蹴雁雁头垂。何如敛翅水边立，飞上云松栖稳枝。

洛阳堰闲行

洛阳堰上新晴日，长夏门前欲暮春。遇酒即沽逢树歇，七年此地作闲人。

罗敷水

野店东头花落处，一条流水号罗敷。芳魂艳骨知何处，春草茫茫墓亦无。

龙门送别皇甫泽州赴任韦山人南游

隼旟归洛知何日，鹤驾还嵩莫过春。惆怅香山云水冷，明朝便是独游人。

叹春风兼赠李二十侍郎二绝

其一

树根雪尽催花发，池岸冰消放草生。唯有须霜依旧白，春风于我独无情。

奉和令公绿野堂种花

绿野堂开占物华，路人指道令公家。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

苏州故吏

江南故吏别来久，今日池边识我无。不独使君头似雪，华亭鹤死白莲枯（莲鹤皆苏州同来）。

前有别杨柳枝绝句梦得继和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又复戏答

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早入皇城赠王留守仆射

津桥残月晓沈沈，风露凄清禁署深。城柳宫槐谩摇落，悲愁不到贵人心。

山中五绝句① （选二）

① 游嵩阳见五物，各有所感，感兴不同，随兴而吟，因成五绝。

石上苔

漠漠斑斑石上苔，幽芳静绿绝纤埃。路傍凡草荣遭遇，曾得七香车辗来。

涧中鱼

海水桑田欲变时，风涛翻覆沸天池。鲸吞蛟斗波成血，深涧游鱼乐不知。

新小滩

石浅沙平流水寒，水边斜插一渔竿。江南客见生乡思，道似严陵七里滩。

池鹤八绝句① （选二）

① 池上有鹤，介然不群。乌鸢鸡鹅，次弟嘲噪。诸禽似有所诮，鹤亦时复一鸣。予非冶长，不通其意，因戏与赠荅，以意斟酌之，聊亦自取笑耳。

乌赠鹤

与君白黑大分明，纵不相亲莫见轻。我每夜啼君怨别，玉徽琴里忝同声（琴曲有《乌夜啼》，《别鹤怨》）。

鹤答乌

吾爱栖云上华表，汝多攫肉下田中。吾音中羽汝声角，琴曲虽同调不同⑴。

⑴ 《别鹤怨》在羽调，《乌夜啼》在角调。

听歌六绝句

离别难

绿杨陌上送行人，马去车回一望尘。不觉别时红泪尽，归来无泪可沾巾。

杜甫、白居易五绝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