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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对东坡诗的评价很多，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兴象超妙，二是题材多样、触处生春。兴象超妙主要体现在他的七古上，可能是这个体裁空间比较大，适合他发挥。至于题材多样、触处生春，则主要体现在近体，之所以如此，我觉得未必是他有意开拓，而是不在意。古人将诗看做比较郑重的事情，尤其律诗最要典雅，所以题材词汇都比较注意，像刘禹锡因为六经没有糕字，就不写重阳诗。东坡则很对近体不在意，题材也大多是应酬，宴饮、酬唱、投赠占了很大比例，所以什么词汇都敢用，甚至喷嚏、鼻息之类的词汇都有。这样的结果虽然有时显得粗糙，比如“使我有名全是酒、晓来喷嚏为何人、初闻好句惊人倒、眼晕见花真是病”等，以至于有人说学东坡容易失之粗豪，但是总的来说因为他才力过人，经常把寻常事物说得很有趣，把很难表达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使人读来有触处生春之感，比如“腹摇鼻息庭花落”，鼻息入诗，居然很美，还有“浅量已愁当酒怯，非才尤觉和诗忙”，將常遇到的尴尬之意表达的很准确，这样的诗非常多，比如： 苏州闾丘江君二家雨中饮酒 小圃阴阴遍洒尘，方塘潋潋欲生纹。已烦仙袂来行雨，莫遣歌声便驻云。肯对绮罗辞白酒，试将文字恼红裙。今宵记取醒时节，点滴空阶独自闻。 朋友宴饮，寻常之事，写来自有味道。 登玲珑山 何年僵立两苍龙，瘦脊盘盘尚倚空。翠浪舞翻红罢亚，白云穿破碧玲珑。三休亭上工延月，九折岩前巧贮风。脚力尽时山更好，莫将有限趁无穷。 御风而行，毫不吃力，结语出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但庄子说的是人生，而东坡则纯是洒脱。 二月十九日携白酒鲈鱼过詹使君食槐叶冷淘 古人酒浇块垒，东坡浇五车书，无意中透出自负，颈联菜名直接入诗，却不失典雅。 病中游祖塔院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凉。闭门野寺松阴转，敧枕风轩客梦长。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 信笔写来，自有随意散淡之趣。 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戏作小诗问之 颔联奇巧，却出以随意，游戏中见佳趣。 和董传留别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一起飘然而来。 风水洞二首和李节推 山前乳水隔尘凡，山上仙风舞桧杉。细细龙鳞生乱石，团团羊角转空岩。冯夷窟宅非梁栋，御寇车舆谢辔衔。世事渐艰吾欲去，永随二子脱讥谗。 行笔确如御寇车舆，不受辔衔拘束，写景亦带仙气。 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 高会日陪山简醉，狂言屡发次公醒。酒如人面天然白，山向吾曹分外青。江上飞云来北固，槛前修竹忆南屏。六朝兴废余丘垄，空使奸雄笑宁馨。 开阖大气而挥洒自然。 忘怀杯酒逢人共，引睡文书信手翻。 醉眼有花书字大，老人无睡漏声长。 故应好语如爬痒，有味难名只自知。 沐罢纶巾快晚凉，睡余齿颊带茶香。 暂借好诗消永夜， 遣春无恨赖君诗。 新沐头轻感发稀。 这些大都是生活琐事，但是在他笔下很有趣味，而且表达很尽，这类事情我们大多经历过，所以读来很亲切。如果说唐人对诗看得比较郑重，所作仿佛是正规场合的语言，比较矜持，也就是陈衍所说的多用高调，那么东坡这些诗就是休闲场合的闲谈，随意自在。由于才学见识超卓，闲谈中也经常灵光闪现，出现警人的句子，也因为是不经意中的灵感，使他的惊警之处不像前人那样精整壮阔，大都是动宕机趣，比如： 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起四句奇警生动，但语言其实很随意，全不用力。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前半以真实景色比喻个人遭遇，挥洒中见旷达，结尾尤见豪气。 孤山有陈时柏二株。其一为人所薪，山下老人自为儿已见其枯矣，然坚悍如金石，愈于未枯者。僧志诠作堂于其侧，名之曰柏堂。堂与白公居易竹阁相连。属余作二诗以记之。 道人手种几生前，鹤骨龙姿尚宛然。双干一先神物化，九朝三见太平年。忽惊华构依岩出，乞与佳名到处传。此柏未枯君记取，灰心聊伴小乘禅。 颔联对仗奇特。 宿九仙山 风流王谢古仙真，一去空山五百春。玉室金堂馀汉士，桃花流水失秦人。困眠一榻香凝帐，梦绕千岩冷逼身。夜半老僧呼客起，云峰缺处涌冰轮。 李钤辖坐上分题戴花 二八佳人细马驮，十千美酒渭城歌。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露湿醉巾香掩冉，月明归路影婆娑。绿珠吹笛何时见，欲把斜红插皂罗。 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 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尔，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 第五句接第一句，第六句接第二句，一三联说古，二四联说今，章法奇特。 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棂然。余欲以百金买之，与仇池石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识之。 我家岷蜀最高峰，梦里犹惊翠扫空。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明处处通。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远处起笔造势，二三句层层倒跌，至第四句始入正题，五六句围绕题目略作描写，第七句又远远推开，最后合，章法四穿八达。 李颀秀才善画山以两轴见寄仍有诗次韵答之 平生自是个中人，欲向渔舟便写真。诗句对君难出手，山泉劝我早抽身。年来白发惊秋速，长恐青山与世新。此去北归休怅望，囊中收得武陵春。 第六句有深意，对今人来说似乎更有同慨。 余去金山五年而复至，次旧诗韵赠宝觉长老 谁能斗酒博西凉，但爱斋厨法豉香。旧事真成一梦过，高谈为洗五年忙。清风偶与山阿曲，明月聊随屋角方。稽首愿师怜久客，直将归路指茫茫。 颈联以清风明月作比喻，笔法随意中见巧思，第二句贪馋之意也写得不失典雅。 寄题刁景纯藏春坞 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年抛造物陶甄外，春在先生杖屦中。杨柳长齐低户暗，樱桃烂熟滴阶红。何时却与徐元直，共访襄阳庞德公。 颔联绝妙，“烂熟”这样的俗词用来也未见突兀。 龟山 我生飘荡去何求，再过龟山岁五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地隔中原劳北望，潮连沧海欲东游。元嘉旧事无人记，故垒摧颓今在不。 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 试选苕溪最深处，仍呼我辈不羁人。 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 春草池塘惠连梦，上林鸿雁子卿归。 颇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坐灌将军。 这些句子都动宕机趣为主，但是机缘凑泊时也有壮阔不减唐人句子，比如：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白鹤不留归后语，苍龙犹是种时孙。 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 独穿暗月朦胧里，愁渡奔河苍茫间。 二华行观雄陕右，九仙今已压京东。 东海独来看出日，石桥先去踏长虹。 千章古木临无地，百尺飞涛泻漏天 他的五律很少，质量也不如七律，绝句虽然很多，但是可诵者寥寥无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写诗喜欢议论，而且喜欢把话说尽，不留余憾，因此缺少余韵，而这些恰恰与绝句的特点相违，这里对他的五律和绝句不说。 东坡的古风五古较多，质量则七古更好，一般认为他的七古胜过七律，事实上他对古风更在意，语言上更庄重，不像律诗那样用俗词写琐事，熔铸李、杜、韩三家而自成一格，章法上则取法老杜多些，比如： 送沈逵赴广南 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君随幕府战西羌，夜渡冰河斫云垒。飞尘涨天箭洒甲，归对妻孥真梦耳。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相逢握手一大笑，白发苍颜略相似。我方北渡脱重江，君复南行轻万里。功名如幻何足计，学道有涯真可喜。勾漏丹砂已付君，汝阳瓮盎吾何耻。君归趁我鸡黍约，买田筑室从今始。 起手两句自己与对方同写，“君随”四句说对方，“我谪”四句说自己，至此写二人过去的分别，经过这些铺垫，“相逢”两句更见今日重会之喜。但是“我方”两句又转到马上分别，进入送行正题，手法很像老杜送陆六侍御还朝那首：“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多年分离，才相见又分手，情何以堪，“功名”两句却出以旷达，最后以来日之约作结。章法变换复杂又条理分明，这样的手法老杜诗里很常见，而旷达之意则是东坡自有。 韩干马十四匹 二马并驱攒八蹄，二马宛颈鬃尾齐。一马任前双举後，一马却避长呜嘶。老髯奚官奇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前者既济出林鹤，後者欲涉鹤俯啄。最後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 前四句分写似乎很拙，“老髯”两句收束，后八匹描写变化多端，“韩生画马真是马”看似废话，实际正要他引出下句，几句议论俊快无比，语尽意尽，不似前人留有余味，这也是东坡一特点。 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二古铜剑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诗仍好画，画墙涴壁长遭骂。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鋩。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从作画之前写起，至第四句始倒落到画壁正题，“平生”句以从前画壁的遭遇作接，至“世间”句再次倒落正题；此番画壁主人欣喜之意。“一双”句先写剑、诗，最后倒落正题；感谢主人以此相赠，奇气纵横，开合多变有似老杜，但老杜诗中又无此格。 法惠寺横翠阁 朝见吴山横，暮见吴山从。吴山多故态，转侧为君容。幽人起朱阁，空洞更无物。惟有千步冈，东西作帘额。春来故国归无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锦，更看横翠忆峨嵋。雕栏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易老。百年兴废更堪哀，悬知草莽化池台。游人寻我旧游处，但觅吴山横处来。 羁旅之思流丽之笔，奇气自不能掩。 东坡古风议论很多，但是不像韩愈那样硬语盘空，他的语句多圆熟，但是想象奇特，常有天外飞来之势，比如： 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 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无乃槁木形，人禽两自在。北风振枯苇，微雪落璀璀。惨澹云水昏，晶荧沙砾碎。弋人怅何慕，一举渺 江海。 起句破空而来来，很像太白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三四句虽未说画，却已可以想见画上大雁的神态，五六句以飞动之笔承接，设想奇特。很像太白以“长风万里送秋雁”这样的破空之句承接。不过太白全是感喟，东坡全是议论。 “雪泥鸿爪”那首七律的发端也有此趣。 百步洪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险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余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呵。 一起八句连续以比喻形容水势之快，“四山”两句写速度中的快意，“险中”句转，“我生”句开始议论，以世界变化之快反证河水其实委蛇，最奇的是“君看”两句，随手拈来眼前实景证明自己的议论，思路有天外飞来之感。这首同样语尽意尽，不留余味。 是日至下马碛，憩于北山僧舍，有阁曰怀贤，南直斜谷，西临五丈原，诸葛孔明所从出师也 南望斜谷口，三山如犬牙。西观五丈原，郁屈如长蛇。有怀诸葛公，万骑出汉巴。吏士寂如水，萧萧闻马檛。公才与曹丕，岂止十倍加。顾瞻三辅间，势若风卷沙。 一朝长星坠，竟使蜀妇髽。山僧岂知此，一室老烟霞。往事逐云散，故山依渭斜。 客来空吊古，清泪落悲笳。 “山僧岂知此，一室老烟霞”奇气不及前一首“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是機杼相同。 自普照游二庵 长松吟风晚雨细，东庵半掩西庵闭。山行尽日不逢人，浥浥野梅香入袂。居僧笑我恋清景，自厌山深出无计。我虽爱山亦自笑，独往神伤后难继。不如西湖饮美酒，红杏碧桃香覆髻。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 至人无所不适，胸中磊落一吐无余。 十月二日，将至涡口五里所，遇风留宿 长淮久无风，放意弄清快。今朝雪浪满，始觉平野隘。两山控吾前，吞吐久不嘬。孤舟系桑本，终夜舞澎湃。舟人更传呼，弱缆恃菅蒯。平生傲忧患，久矣恬百怪。鬼神欺吾穷，戏我聊一噫。瓶中尚有酒，信命谁能戒。 散淡之笔写惊骇之景，愈见雍容自在。 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眇观大瀛海，坐咏谈天翁。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举酒属青童。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应怪东坡老，颜衰语徒工。久矣此妙声，不闻蓬莱宫。 次前韵寄子由 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泥丸尚一路，所向余皆穷。似闻崆峒西，仇池迎此翁。胡为适南海，复驾垂天雄。下视九万里，浩浩皆积风。回望古合州，属此琉璃钟。离别何足道，我生岂有终。渡海十年归，方镜照两童。还乡亦何有，暂假壶公龙。峨眉向我笑，锦水为君容。天人巧相胜，不独数子工。指点昔游处，蒿莱生故宫 两首勘破世情，归于旷达，从容写来，海雨天风，飘渺无际，谁知此老正身处苦厄之中呢。 送运判朱朝奉入蜀 霭霭青城云，娟娟峨嵋月。随我西北来，照我光不灭。我在尘土中，白云呼我归。我游江湖上，明月湿我衣。岷峨天一方，云月在我侧。谓是山中人，相望了不隔。梦寻西南路，默数长短亭。似闻嘉陵江，跳波吹枕屏。送君无一物，清江饮君马。路穿慈竹林，父老拜马下。不用惊走藏，使者我友生。听讼如家人，细说为汝评。若逢山中友，问我归何日。为话腰脚轻，犹堪踏泉石。 以云、月往复勾连，“梦寻”句以后层层相生，所以虽然不断换韵，却气脉连贯，后半借嘱托对方发自己乡思，笔法则一贯的洒脱。 藤州江下夜起对月赠邵道士 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端如径寸珠，堕此白玉盘。我心本如此，月满江不湍。起舞者谁欤，莫作三人看。峤南瘴毒地，有此江月寒。乃知天壤间，何人不清安。床头有白酒，盎若白露漙。独醉还独醒，夜气清漫漫。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弹。相将乘一叶，夜下苍梧滩。 与前篇一样，以江、月往复勾连，更见清泠之韵，飘然之致。 雨后行菜 梦回闻雨声，喜我菜甲长。平明江路湿，并岸飞两桨。天公真富有，膏乳泻黄壤。霜根一蕃滋，风叶渐俯仰。未任筐莒载，已作杯案想。艰难生理窄，一味敢专飨。小摘饭山僧，清安寄真赏。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谁能视火候，小灶当自养。 语淡味腴，全在细处着笔，比陶诗更亲切。 司竹监烧苇园，因召都巡检柴贻勖左藏，以其徒会猎园下 官园刈苇岁留槎，深冬放火如红霞。枯槎烧尽有根在，春雨一洗皆萌芽。黄狐老兔最狡捷，卖侮百兽常矜夸。年年此厄竟不悟，但爱蒙密争来家。风回焰卷毛尾热，欲出已被苍鹰遮。野人来言此最乐，徒手晓出归满车。巡边将军在近邑，呼来飒飒从矛叉。戍兵久闲可小试，战鼓虽冻犹堪挝。雄心欲搏南涧虎，阵势颇学常山蛇。霜乾火烈声爆野，飞走无路号且呀。迎人截来砉逢箭，避犬逸去穷投罝。击鲜走马殊未厌，但恐落日催栖鸦。弊旗仆鼓坐数获，鞍挂雉兔肩分麚。主人置酒聚狂客，纷纷醉语晚更哗。燎毛燔肉不暇割，饮啖直欲追羲娲。青丘云梦古所咤，与此何啻百倍加。苦遭谏疏说夷羿，又被赋客嘲淫奢。岂如闲官走山邑，放旷不与趋朝衙。农工已毕岁云暮，车骑虽少宾殊佳。酒酣上马去不告，猎猎霜风吹帽斜。 时而飒爽时而迂曲，结尾及其潇洒。 大风留金山两日 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朝来白浪打苍崖，倒射轩窗作飞雨。龙骧万斛不敢过，渔艇一叶从掀舞。细思城市有底忙，却笑蛟龙为谁怒。无事久留童仆怪，此风聊得妻孥许。灊山道人独何事，夜半不眠听粥鼓。 起笔异象骇人。 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两首平平写来，从容不迫，更喜第二首，前人说这首兴象超妙，写景从空阔到奇幻，非常瑰丽，读完回味却只记得乡思不尽，“飞焰”造境类似后赤壁赋中的仙鹤，借幻像言情。不过仙鹤很可能是东坡虚构，而此篇则是实景，诗题自注实际所见如此，估计是水中浮游生物发光，视频中看到过，整片水域通明，浪花都是闪闪发光，对古人来说很容易视为为天象。东坡理解为江神见他久不归山，作此幻象以相警示，引出他自己指长江对发誓还乡之意，似幻而实，笔法极妙。 武昌铜剑歌 供奉官郑文，尝官于武昌。江岸裂，出古铜剑，文得之以遗余。冶铸精巧，非锻冶所成者。 雨余江清风卷沙，雷公蹑云捕黄蛇。蛇行空中如枉矢，电光煜煜烧蛇尾。或投以块铿有声，雷飞上天蛇入水。水上青山如削铁，神物欲出山自裂。细看两胁生碧花，犹是西江老蛟血。苏子得之何所为，蒯缑弹铗咏新诗。君不见凌烟功臣长九尺，腰间玉具高拄颐。 广异记记载武胜之於江滩见雷公逐一黄蛇，或以石投之，鏗然有声，雷公飞去，得一铜剑，有文云：' 许旌阳斩蛟第二剑。东坡以此发挥，设想象奇特，对灵幻的描写胜过前一篇，笔法恣肆而意态却很闲适， 书晁说之考牧图后 我昔在田间，但知羊与牛。川平牛背稳。如驾百斛舟。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前有百尾羊，听我鞭声如鼓鼙。我鞭不妄发，视其后者而鞭之。泽中草木长，草长病牛羊。寻山跨坑谷，腾趠筋骨强。烟蓑雨笠长林下，老去而今空见画。世间马耳射东风，悔不长作多牛翁。 信手写来，自有奇趣，东坡绝诣。 东坡性情旷达，有“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气概，所以诗里悲苦之语不多，儿女之情更少，偶有所作主要都是写身世之感兄弟之情，尤其他和子由感情极深，往来的诗不但数量多，而且大多感情深挚，比如： 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低回沉郁，与一向的意气风发不同。 颍州初别子由 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颍。留连知无益，惜此须臾景。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念子似先君，木讷刚且静。寡辞真吉人，介石乃机警。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嗟我久病狂，意行无坎井。有如醉且坠，幸未伤辄醒。从今得闲暇，默坐消日永。作诗解子忧，持用日三省。 留连知无益，惜此须臾景。读来凄恻。 戏子由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眼前勃谿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旂旄。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箠。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 说是戏作，其实为子由抱不平。 狱中寄子由二首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 前人评此已无复生全之望，而词不怨怼，独恋恋于兄弟之间，预结来生，诗意极痛切深厚，确实。 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 九疑联绵属衡湘，苍梧独在天一方。孤城吹角烟树里，落月未落江苍茫。幽人拊枕坐叹息，我行忽至舜所藏。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红颊如君长。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达观之语更见弟兄迁谪之悲。 寒食 偶写身世之感，長歌當哭，倍极沉痛。 绍圣元年十一月，戏作《朝云诗》。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之栖禅寺松林中东南，直大圣塔。予既铭其墓，且和前诗以自解。朝云始不识字，晚忽学书，粗有楷法。盖尝従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亦略闻大义，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 相比之下，这个悼念朝云的诗就很干瘪了。即使那首江城子，也远不如怀念子由的水调歌头深沉。 有人说东坡是宋人中的唐人，确实，他的语言与宋诗的主流风气不同，不那么锻字炼句，也不那么瘦硬。但是从前面那些诗可知，他与唐人风格并不一样，自有一格。他的律诗应酬较多，很多是身边琐事，前人写小题材为了不薄气，通常靠语言取势，或高华或古朴，或者靠寄托增加厚度，至少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感慨，即使我们聚会的作业，也都有些寄托。东坡则常以平易的语言写琐事，但是并无狭隘琐碎之感，就像桓子野据床吹笛，随意而为，自然洒脱，小处见胸襟气度。他的古风变化要比律诗丰富得多，因为想象力过人，所以写景则生动奇幻，议论则超妙纵肆，而且经常是语到意尽，不留余味，但是读来自有俊爽之趣。无论是律诗还是古风，无论如何变幻纵肆，都不见着力，令人感觉笔力绰有余裕，从容自在。从思想上讲，东坡是融汇儒道释诸家，因为他一生磨难很多，所以更多是依靠禅学、庄子的思想来解脱自己，但是所有这些不是在字面上表现，而是出以雍容旷达的气度，无论什么样的磨难，都未能在精神上压倒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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