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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白话《红楼梦》第七十九回

 新东方又欲晓 2023-12-28 发布于黑龙江

第七十九回 薛文起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祭奠完了晴雯,刚要和丫环往回走,只听花影中有人说话,吓了一跳。等那人走出来一看,不是别人,是林黛玉,满面含笑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以与曹娥碑一并流传的了。” 曹娥是东汉时期的一位孝女,父亲在江里淹死了,年方十四岁的她沿江寻找十四天没能找着,便投江自尽了。上虞县长令度尚为其树碑,命其弟子邯郸淳作碑文,文笔不凡,众人无不叹服。当时文豪蔡邕闻讯来观,题写“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个字于碑的背面,隐含“绝妙好辞”四字。此后,曹娥碑文成为祭文典范流传于世,东晋时王羲之曾手书该碑文。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想世上那些祭文都流于俗套了,所以改个新样,不过是我一时闹着玩的,谁知还被你听见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给修改修改。”黛玉道:“原稿在哪里?我倒要细细读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句子意思倒是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老套了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现在都是霞彩纱糊的窗棂.,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顿足笑道:“好极了,对极了!只有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古今天下现成的好景趣事多得是,只是愚蠢的人想不到、说不出罢了。但是,虽然这一改新颖美妙之极,你住在里面可以这样说,我实在不敢当。”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这有何妨。我的窗户也可以是你的窗户,何必分得那样清晰?弄得这样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且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

  “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语出春秋孔子弟子《论语·公冶长》:“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意思是说我愿意拿出自己的车马、穿的衣服,和陌生朋友们共同使用,即使用坏了也不遗憾。

  宝玉听了笑道:“论交友之道,不但肥马轻裘,即便是黄金白玉,也不该过分计较。倒是唐突冒犯了闺秀,那是万万使不得的。现在我干脆将'公子’、'女儿’改掉,就算是你给她写的祭文岂不更好。况且平日里你待她特别好,所以现在我宁可放弃这篇大祭文,绝不可放弃这'茜纱’新词句。莫不如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环薄命。’如此一改,虽然于我无关了,我也惬意的。”黛玉笑道:“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何必说这样的话?况且小姐、丫环用在句中也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这样说还不算晚。”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紫鹃。”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想说的。”宝玉道:“我又想出怎么改了,这一改可恰当了。不如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脸上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猜疑乱想,表面上却不肯露出,反而连忙含笑点头称赞说:“改得确实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吧。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到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经有人家求婚了,想必是明儿那家人来订婚,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这样着忙?我身体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吧。一年比一年大了,还这样……”一面说,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傻站在这里,快回去吧。”黛玉点头道:“那我回去歇息了,明儿再见。”说着,便转身独自走了。宝玉看着黛玉远去的背影,闷闷不乐地转身走去,忽然又想起来黛玉无人伴随,忙命身后小丫头赶去把黛玉送回去。自己回到了怡红院中,果然王夫人打发老奶妈来,吩咐他明天一早到贾赦那边去,与刚才黛玉说的不差。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给孙家了。这孙家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是当时宁荣府的门生,算来也是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继承了祖上指挥之职,此人名叫孙绍祖,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善变,年纪未满三十,而且家境富余,现在兵部候缺等待提拔。贾赦见他没有妻室,是世交子孙,而且人品和家庭都适合,随择为东床娇婿。也禀报了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满意,想来拦阻又恐怕贾赦不听。再一想,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且又是亲生父亲做的主,自己何必出头多事,因此只说“知道了”三字,没在多说什么。贾政却深恶孙家,虽然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因为他祖上希望借荣、宁两府的势力,了结一桩麻烦事才拜在贾府门下的,并非饱读诗书、尊礼重节的名门贵族的后裔,因此劝谏过贾赦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从未见过这孙绍祖一面的,第二天只得过去应付一下。听说娶亲的日子非常急,今年就要娶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禀报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这个“等事”是一种满族风俗,母亲不能送亲,新娘家在临近正日子前,将姑娘送至事先选好的,离男方家较近地方,又以看不见男家房屋暂时居住。宝玉又听说要陪送四个丫头过去,更是顿足叹息道:“从今以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纯的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徘徊环顾。紫菱洲是一处临水建筑,与潇湘馆相距不远。贾迎春奉元春之命进大观园后,即居于此处的缀锦楼。见各处门窗紧闭,帘子遮掩,围屏静竖,床帐低垂,只有几个当班值夜的老婆子,显得尤为寂寞清冷。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塘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得摇摇落落,毫无声息,好像在追忆故人的样子,绝非往常争奇斗艳可比。领略了如此凋落凄惨的景色,情不自禁,信口吟成一首诗: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刚吟完,忽听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忙回头看,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儿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地说道:“我怎么不想来?现在你哥哥回来了,可不比以前自由自在的了。刚才我们奶奶差人去找你凤姐姐,竟然没找着,说是往园子里来了。我得知了这信,就讨了这件差事进来找她。遇见她的丫头,说是在稻香村呢。现在我正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问你,袭人姐姐这几天好吗?怎么忽然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见宝玉欲言又止,便又指了指眼前的房子说:“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空落落的。”宝玉心烦意乱,一时应答不上来,便转移话题,让她一同到怡红院去喝茶。香菱道:“现在可不行,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问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那是。说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姑娘?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说张家的,明儿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孩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了,好端端的被人家评头论足得挑选。”香菱道:“现在定了,以后不用挑选别家的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你哥哥上次出门做买卖的时候,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戚是老亲,而且又和我们同在户部挂名经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前天说起来时,你们两府也都知道的。全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怎么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富余出来的田地更不用说,竟用几十顷地专种桂花,长安城里城外的卖桂花店铺都是他家的,连宫里摆设的桂花盆景也是他家贡奉的,因此才有了这个绰号。如今大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日子,也没有哥兄弟,可惜他这一门竟然绝后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好不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她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两家又是常来往,从小儿都在一起厮混过。论亲还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然离开了这几年,前天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没儿子,一见了你哥哥出落成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亲儿子还高兴;又让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跟朵花似的,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看上了。连当铺里老伙计们一群人骚扰了人家三四天,没想到人家还非要留他们多住几天,好容易推辞了,放他们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来也是见过这位姑娘的,而且又门当户对,也就答应了。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亲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得很。我也巴不得她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然这么说,但是,我听了你这话不知怎么的,倒替你担心以后的生活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平日咱们可都是互敬互让的,今天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她这样,便怅然若失,呆呆地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掉下泪来,只能没精打彩地回到怡红院来。心里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中还在呼唤晴雯,或神志不清,惊恐万状,闹腾了一宿。次日便懒得进食,身体发热。这都是近日搜查大观园,驱逐司棋,离别迎春,痛失晴雯等事情,心里产生羞辱、惊恐、悲凄之情所致,加上在外面受了风寒,所以酿成疾病,卧床不起。

  贾母听到此信,天天亲自来探视。王夫人心中暗自后悔不该因为晴雯的事儿过于逼迫和责备他。心中虽然这样想,脸上却不露出。只是吩咐众奶妈、丫头等好生服侍照看,一天两次带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宝玉好好保养,过了百天方许动荤腥油面等食物,方可出门行走。这一百天内,连院门前都不许到,只能在房中玩耍。

  四五十天后,把宝玉拘谨得眼前火星乱迸,哪里忍耐得住。百般设法想外出,无奈贾母和王夫人执意不答应,也只能罢了。没办法,只能在屋里和那些丫环们恣意玩笑游戏,无所不用其极。听说薛蟠摆酒唱戏,非常热闹,已经娶亲入门,又听说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学,恨不能立刻过去见一见才好。又过了些时候,听说迎春出嫁了,想到当时与姊妹们相处一起,耳鬓厮磨,从今一别,就算再相逢,也一定不能像以前那样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看望一下,真令人悲伤不安,只能潜心忍耐,暂时同这些丫环们瞎闹解闷。所幸也避免了贾政责备、逼迫他读书的难事。这百日内,只差没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世上没有的事,都想法玩了出来。

  香菱那天以为是宝玉有意刺激她,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暗想:“怪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他,也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发生口角,气得痛哭,自然是冒犯着她们了。以后还是要远远躲避着他点才好。”从此以后,香菱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天天乱忙活,薛蟠娶过亲,自以为就有了护身符,身上可以分去一部分责任,怎么说也比现在这样安宁些;再说还听说夏家小姐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温雅平和的了,因此香菱心中盼望夏家小姐过门比薛蟠还心急十倍。好容易盼到这天夏家小姐娶过了门,她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因为她家多桂花,她小名就叫做金桂。夏金桂今年刚十七岁,生得颇有姿色,也能识得几个字。若论城府和心计,与熙凤有的一拼。只有一件事情吃亏了,从小时父亲去世得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自守护这个女儿,娇养溺爱,视若珍宝,金桂一举一动,她母亲都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太过娇生惯养,养成个强盗的性格。爱自己尊若菩萨,视他人脏如粪土,外表生有花柳之姿,内心却是风雷之性。在家中就时常和丫环们使性子,耍脾气,轻则骂,重则打。现在出了嫁,自以为要做当家奶奶,不能像做姑娘时那样腼腆温柔,必须要拿出点威风来,才能镇压得住别人,况且见薛蟠脾气刚硬,举止骄奢,如果不趁热制服他,将来再立威就很难了。见收了香菱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爱妾在屋里,立刻起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心。因为她的名字叫金桂,所以她在家时不许别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注意误说出其中一个字的,她一定要狠打重罚才罢。后来想到桂花太普遍,要禁用这二个字是禁不住的,须另叫一个名子,想到月亮上的嫦娥所住的广寒宫旁有棵桂花树,可酿桂花美酒,便将自己原来的名字桂花改为嫦娥花,寓意自己身份也像嫦娥一样典雅高贵。

  薛蟠本是个喜新弃旧的人,而且是有酒胆,无魄力,如今娶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兴头上,新鲜感没过,凡事都让着她些。夏金桂见是这样情况,便试着一步强似一步。一月之内,二人气势还都差不多,两个月后,薛蟠的气势渐渐被压制了下去。一天,薛蟠喝了酒,想要做点什么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坚决不同意。薛蟠忍不住便吵嚷了几句,赌气把事情办了,这金桂气得哭得如泪人一般,茶饭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生来诊治,医生说是“气血相逆,应当吃些宽胸顺气的药。”薛姨妈狠狠骂了薛蟠一顿,训斥说:“如今娶了亲,眼看要抱儿子了,还这样胡闹。人家里像生了个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大这个女儿,比花朵儿还娇贵,看你是个人物,才嫁给你做老婆。你不说收住心,安分守己,一心一意、和和气气过日子,还这样胡闹,喝了黄汤,就折磨人家,这会儿花钱吃药白糟心。”

  一席话说得薛蟠后悔不迭,便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更觉得意,便装出些伤心的样子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只能暗自埋怨自己。好容易哄着熬过十天半月,才渐渐把金桂哄好了,从此便加倍小心,生怕招惹着她,气势不免又矮了半截。金桂见丈夫渐渐被制服,婆婆又善良,慢慢就要试着自己立威。开始时不过是要挟薛蟠屈服,后来凭借美貌,在薛姨妈面前撒娇胡闹,又想在薛宝钗跟前试着耍威风。宝钗早就觉察出她有不轨之心,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都随机应变,暗中用言语来打压她的图谋。金桂也感觉到宝钗不好冒犯,经常想寻找制服她的机会,却又无机可乘,只得违心附合。

  一天,金桂没事和香菱闲谈,问香菱的家乡和父母。香菱都回答说忘记了,金桂便不高兴了,说香菱有意欺瞒她;又问香菱这名字是谁给起的,香菱回答:“姑娘起的。”金桂一听是宝钗给起的,立刻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精通文辞,就这个名字起得我看就说不通。”香菱忙笑道:“唉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赞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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