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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阴分难充,还是伏热未除?

 熙越 2024-01-03 发布于上海

在上一篇文章的思考和落笔的过程中,我心里其实挺沉重的。张山雷的话,解答了至今一个重大的问题。

滥用扶阳药,是过去较长时间以来的一大风气。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意识到或亲身体会到了阴伤,随之转向了他们认为是“扶阳”的反面,即“滋阴”。但恐怕,对于有些人而言,这是从一个深坑跳入了另一个深坑,是另一大麻烦的开始。

因为,正如我以前所概括的,错用过用滥用扶阳,所导致的,相当于“人造的伏气温病”。

而温病的治疗总则,是给郁热以出路,而非滋阴。滋阴只是温病过程或温病愈后,众多手段中的其中之一而已,绝不是温病治疗的本质。

但这些人搞不清两者的区别,反而会误以为是因为“阴分难生”,从而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王孟英在某则阴虚阳亢的医案中,提到了他曾给一位病人壮水清火,期间用到天生甘露饮,即梨汁,二百余斤,病势大体渐平。但因病人一次误服两盏姜汤,前功尽弃。他说“可见阴难充长,火易燎原”。

听上去似乎是养阴滋阴不够,实际上呢?

这就要找到那则原案来看了。

原来这位病人年高阴虚,偶患痰嗽,前医误用温补纳气之药,导致痰热壅盛,喘逆欲死,咳呛咽疼,无法躺卧。同时,便如羊矢,津液已干。孟英一边清化痰热,一边生津润降,直至郁火下行,小溲赤如苏木汁,才得诸证悉平。期间服用的生津养阴之品里面,包括梨汁二百余斤。

在病程后期,一日遇寒,病人不辨病情,自行服用姜糖汤两碗,而喘嗽复作,口干咽痛,大渴舌破,仍不能眠。孟英再用之前的药方,以绿豆煎清汤代水煮药,始渐向安。

从①之前郁火下行小便赤色而得热泄,以及②仍用前方且加绿豆以泄热下行,来看,孟英仍是在给热邪以出路。而其中的润药,也是为了达到润降而出的效果。

可见孟英提到此案,总结成阴分难充,是语言没有到位,但他的用药手段却又说明了一切。天赋异禀的医家,其悟性往往超越于,他能明确意识到或正确表达出来的语言内容。也就是说,他能悟到,但没意识到自己悟到了。所以我们读来,总要以方药为准,医家的语言次之。

阴分难充,自然是真理。但是我们要用正确的手段,达到养阴的目的,而非蛮用养阴药来养阴。这也是我认为丹溪重视阴分,但绝对不是滋阴派的原因,因为他总是扶中气来生成血分。

人们总会倾向于,用清热药清热,用扶阳药扶阳,用滋补药滋补,用养阴药养阴。但中医怎么可能如同幼儿园的加减题那么简易。

跳出扶阳后,有些人也确实想到了温病。但他们基本都将叶天士视为“扶阳派”的反面典型,因而以他的作品为依据来养阴。但叶天士确实有过于养阴甚至滋补的倾向,即便是面对外感发热。张山雷因此称其为“勾魂大使”。

不过这个弊端,最早是徐灵胎提出的。

不少叶天士的粉丝都批判过徐灵胎。其实灵胎对叶天士总体来说,评价是非常公允的,对比张山雷激烈而毫不掩饰的言辞,就更加明显了。灵胎对叶天士的主要的异见,一是柴胡(可参《医家们PTSD》),另一个就是灵胎认为叶天士处理发热病过早过多使用腻药,其中他以麦冬为代表。

我在近期的《见N治N》篇以及早期的《死抠单味药的古人》篇中都提到过,在肺气郁闭较重的情况下,要以宣肺开闭为主。大多数温病领域的古人,都认为这个时期,不能使用桑白皮或麦冬等,更别提地黄之类了。

而张山雷对于灵胎的这个异见,可以说是高度赞同,这也是他攻击叶天士的主要地方。

张山雷说,他之所以视叶天士为催命人,是因为这种罔顾热势和实邪,一见病人有耗阴之象,就动用阴药的行为,解决不了热势,反而会造成高热不退。或即便最终退热,郁闭之邪与热,往往终生无法得以排出,暗耗气血阴阳而成虚劳之证。(参《张山雷对叶派的批判

他这个说法令我心头一紧,因为我前不久就元代葛可久的《十药神书》,写过一篇介绍。

引文中提到陈修园周禹载等人,正是悲痛于当时医界只会用滋水法治疗此证,遂导致“十患九死”。

《十药神书》中,虚劳、肺痿、肺痈等,并没有明显的分割。我总结此十方是一个完整的流水线,而并非十方对应十证。此书的现代编者在按语中,认为古人没区分开来,是个bug,我对此不得不感到遗憾。

因为这几个证,古人之所以不分开,通用十方,是因为他们背后的机理是一致的,都是伏热于肺,不得外解。区别仅在于其具体侧重,是偏于实邪壅盛,还是热势耗阴,还是阴阳两竭等等。

那么,这伏热最初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伏热出不来?为什么陈修园等人说滋水无用?

为什么?

张山雷对叶派的批判言辞中,其实已经道出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这伏热最初或是因于外感发热处理不当,而锢热于内;或是因滥用药物造成伏热,如“人造温病”。

出不来是因为始终没有用正确的手段让它出来,或者说,压根没有意识到要让它出来。

滋水无用,也是因为伏热不出,仅仅滋水,不但清不了热,还会进一步壅锢邪热。越滋越闭,越滋越热,越滋越耗,越滋越燥。

何况,还不仅仅是无形之热。

张山雷也经常提到,一旦有形,必须予以开泄,即化邪通气,给实邪以出路。否则热势会附于有形,难分难解,热更难除。

但麻烦的就在于此证中,实邪与伏热,始终互相促进,互为因果,不断恶性循环。

因热必然灼津酿痰,而痰又必然阻气,气郁又必然化热,热又必然耗阴,阴伤又必然助热……

最后呈现几何级别的叠加。

我们看《十药神书》何曾一味滋阴过。在其中的主要阶段,即治疗期,对应的四方,化痰、宣散、通络、透热,都非常有力。实邪得化,气机得通,郁热得透,阴分得安,正气得存。

说到“通气”,徐灵胎一生最重视这俩字。在《十药神书》介绍篇的引文中,我也提到了他治此证的原则,其中之一即为“通气”;《无阳》篇中,他超越余听鸿的地方,也正是在于通气;《X闭证》中,王孟英都没能悟到的地方,也正是这个通气。

这个医疗价值观,决定了他不可能认同叶天士的某些治法。除了叶案评按外,在他的医案里有过比较明确的立场表达。

《洄溪医案》里有一篇题为“消”的医案,前医正是叶天士。

病人患消证,夜尤甚,每夜必以米二升,煮薄粥二十碗,而溲便不异常人,灵胎认为此是“为火所烁也”。病人之前找叶天士治疗,被处以乌梅木瓜等药,消证似乎减少了,但是烦闷羸瘦,饮食无味。

此案明眼人读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郁火不除,仅用酸敛,虽然上亢之气能得以稍敛,但郁热不但不会因此而消除,反而会因气机之闭而愈甚。气机不畅无法有效化津布津而生痰,郁热灼液亦生痰。

因而徐灵胎说此法只是“敛其胃气”,但必然导致“热痰凝结”而“未有出路”。于是清火消痰,兼和中开胃调之。期间病情屡易,随证易方,半年而愈。

此案要是张山雷来评,必然免不了愤慨骂街。但是,有多少人能理解这其中的医理呢?更别提认同张山雷或徐灵胎了。

至于灵胎为何会对气机之通达如此明确,可能还是跟他的老本行分不开。

他的本职工作是水利,《PTSD》篇中提到江南诸多县志中的水利文章多由他撰写。在灵胎身后,《随园诗话》的作者袁枚为他写过一篇传记。传记中记录了政府前后有两次水利工程计划,都被徐灵胎给推翻了,其上书意见最终被朝廷接受,且依其建议而行。

可见灵胎对于水利的领悟之深,其专业程度相当高。而人体内部所有的物质运行,其机理与水利,可能多有相通之处。

我们中学学过物理都知道,凡是运动的物体,都具有动能。

人体内部,无论是气体的流通,液体的流动,还是固体的蠕动、扩张收缩、拉伸紧绷、用力放松等等,无一不是动能。而动能也能转化为热能,热能又能影响动能。

无论是热能还是动能,都属能量。而能量,既不能凭空创造,也不能自行消失,只能转换形式。这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定律。

热没有出路,又无法转换,这就是伏热始终得不到解决的原因。

稍一用辛药,就会出现亢热等异常,如同文首孟英案稍服姜即固态复萌,不是因为阴分难充,而是伏热未除。孟英能采取正确的手法给伏热以出路,但更多的人,仍然只会以为是滋阴没有到位。

于是继续滋阴,不断滋阴,阴分始终不充,只能感慨道,看来真是阴分难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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