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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基《圣教》,大力深心。                ——读王铎《为景圭先生临圣教序》

 周孟辰 2024-01-01 发布于河北

   明.刘荣嗣《简斋先生诗文集》卷四《题王太史书卷》云:“往见觉斯太史书,奔轶交化,叹其天授奇逸,不从人间来。丙寅三月,归自秦,余从索圣教碑,乃出此卷,曰'是未刻圣教帖也’。余留案头月余,从容晤对,盖神与法相御而行,规矩周折中,奔轶之气不减益信名公事业未有不自律度中成者。淮阴背水,武穆野战,旧日兵法烂熟胸中耳。今人事不师古,倚才而出,往往败辕,请以太史觉之。”

王铎自许书卷是“未刻之圣教帖”,亲家刘荣嗣当时未必认同,以前也未必真正了解王铎,以为他超凡离群的书法才华纯是得自天授。直到与王铎临写的《圣教序》,案头晤对月余,才理解王铎书法的真正好处,是能神气(相马者)与法度(御车者)兼善,于规矩中超越,在迂回曲折中奔放。刘荣嗣乃知亲家在《圣教序》用功之深,可做为不学古法的今人之警示。

清.翁方纲曾跋王铎书卷:“观此卷,乃知王觉斯于书法亦专骋己意,而不知古法也……若王觉斯之真楷,则有争胜董文敏,而其率意行笔,则逊之。”翁方纲崇古,论书以“笔笔有来历”为准则,被讥为“刻舟求剑”(启功语)。然而,读其书论、观其书作,知其“不知古法”且不自知其不知古法也。“刻舟求剑”只是拘泥刻板,翁方纲目昏心聩,根本不知“舟”“剑”,可讥亦复可笑。殊不知,若以“古法”论,王铎才是“古法”之本法。

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评王铎:“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够得其正传,矫正赵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了。”可为旳论。翁方纲刻舟求剑以求之剑,其实只是沙孟海所说的“赵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王铎力矫日下之积弊,直刺某些人的审美陋见,他的书法不是尽善尽美,但说他不知古法的,多是自己不知古法。翁方纲要笔笔有“来历”,这“来历”也只是他井蛙之天地。王铎是真的复古主义,他说:“书法贵得古人结构。近观学者,动效时流。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稚,易学故也。”(《临古法帖后》)多数学书者以为当时公认的流行的即是“法”,而王铎的目光却穿透历史的重重雾障,投向唐代诸贤、钟王,甚至更古,辨伪存真,追求的深奥奇变,正是翁方纲辈难以理解,以至于诟病之处。清.包世臣将王铎书法列为“能品”,并评其:“逐迹穷源,思力交至”,“能品”的评价不算高,但他还是看出了王铎用意用功之良苦。

清康熙于书法喜董其昌;乾隆则推重赵孟頫,楚宫细腰,上行下效,造成一干奴书家。晚明书家努力开启的书风,后继无人,遂成绝响。

王铎学书,由《集王圣教序》入手,并且,一生不断复习演练。一册《圣教序》,三十多年,不离书案床塌。顺治四年(1647)八月,王铎跋《宋拓圣教序》云:“每遇烦惫,一披瞩辄有清气拂人,似游海外奇山,风恬浪定,天光水像,空荡无岸。此中消息如文如诗,口之晓泠,不可单也。即强形容,他人未必喻。故曰:“可为知者道。”同年十月二十日,王铎再次题:“冬十月 , 倏失此 , 遍搜床褥匦笥不得,如割如燔,似洛重鼎沦没汭汜。偶一婢持来睹,出煤炕暗地隙也,喜欲舞讴。天下事嗜一艺犹若此,况仁贤为左右手乎?”

   读之如游,失之如割,复得之则狂喜,王铎嗜《圣教序》如此,《圣教序》也给了他终身禆益。

   薛龙春《王铎四题》中曾统计王铎所临《圣教序》,以及集王字书作,虽然流传下来不见得能超过十件,但由质量可推及数量一定不止于此。

    天启五年,王铎三十四岁,于北京宝痴斋为韩琳(字景圭)临《圣教序》,是现今能见到的他最早的临作。从“佛道崇虚”开始,通篇气象浑朴质穆,格调深宏沉郁。原作为绫本,笔中饱含浓墨,与绫接触,霎时随绫的纹理渗化、扩张,换做庸手,怕早已不知所措;但墨分子在王铎的指挥下,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迅速奔跑中各就其位,笔迹顿成战阵,一个小小的“佛”字,崭立成丰伟傲岸的意象。

卫夫人《笔阵图》云:“善笔⼒者多⾻,不善笔⼒者多内;多⾻微⾁者谓之筋书,多⾁微⾻者谓之墨猪;多⼒丰筋者圣,⽆⼒⽆筋者病。⼀⼀从其消息⽽⽤之。”多数人写字但求瘦硬,以免落得“墨猪”之哂,但史上仍有挑战用肥笔的极限者:如王羲之、王献之、王珣、张旭、颜真卿、杨凝式、苏轼、米芾。

再细玩味,诸贤的肥笔各得其妙:王羲之肥而飘逸、王献之肥而挺确、王珣肥而简古、张旭肥而骄纵、颜真卿肥而雄浑、杨凝式肥而苍润、苏轼肥而洞达、米芾肥而秀丽,王铎这肥笔也是得益于前辈,但肥而矫健,恰如燕人立马当阳,瞋目横矛曰:“身是张益德,可来共决死!”这个筋骨植于中,肌肉荣于外,一夫当关,万夫怯退的意象,是他一生在书写中不断重复的意象之一。此后,他在大件立轴中,使读者津津乐道的“涨墨发”,既得自他早年书写绫本的积习,也离不开他对先贤古法的借用。

王铎苦心孤诣,提倡:“文要深心大力。大力,如海中神鳌,戴八尨,吸十日,侮星宿,嬉九垓,撞三山,踢四海!”他毕生追求的:宕、怪、险,都以“深心大力”为根基,有了这个根基,他在书写中总能表从容不迫,仿佛在说:“我能。”

这件册子,初看似乎真如翁方纲所说的“专骋己意”,但当把它与《集王圣教序》并置共赏,又会惊奇地发现,王铎的临作,形神兼备,无一笔不是“圣教”。前人谈艺有“不似之似”之说,王铎临作更是拓宽了这个说法的两端,达到了“极不似之极似”的境地。可以说,唐代以后,临《圣教》,王铎就是天花板。 再看另一位高手赵孟頫所临的《圣教》,只得意平笔顺、神清气爽之表,而王铎则是紧紧抓住了志远势奇,筋丰骨重之里。

王铎跋《圣教》云:“学者因此册以想落墨初意,何难入羲之之堂乎……”、“乍观之,若大疑狱,细审拂、策、磔、掠之间,细瘦肿肥不同,兹故佳帙,壁之龙螭春动,鳞甲生活,挟有灵气,不至怒,而攫人破壁也”。他临帖要体会原作者的用意,并要从一点一画之间看到蓬勃生机。《与吴伟业论刻帖》云:“按其刻法、纸形,字中有浅深,骨貌阴阳,元气无羸,斯因宋榻之卓异者。盖古人奥旨,其精光隐现楮墨外,疑有声响,断不能埋没,实有物焉。”王铎善鉴刻帖,他认为好帖应该风骨凛然,读时能听到铮铮之响。这些都需是要透过表面,直指真意的目光。

王铎目光不被刻帖中尖颖的刀意炫惑,也忽略了原帖中过多轻盈的牵丝映带,因此这件临作用笔藏多露少,起笔往往中锋直入,行笔用力涩进,形成沉郁苍劲,墨气如铸,带有篆籀意味的点画。这固然由于绫本不易表现侧锋的妍洁娟丽,但还不是主要原因,更重要的是王铎对魏晋风骨和元气的深刻理解和落实,他欲以重拙质朴的书风反对赵孟頫一脉的审美偏见。他深谙“藏”之道,题戴明说所藏《圣教》云:“焚香静坐,观其开阖、转折变化,归之乎藏。藏之道,为诗、为文、为人,皆可蔽之,即此足证道也”。他以“归乎藏”的点画宣言:“这样也可以,这才是真正的古法”。

弘光乙酉(1645)二月,黄祜跋王铎临《兰亭序》也指出:“觉斯年伯书法全用清臣、海岳、北海诸家,不止入山阴室也。”王铎字有峻拔之势,但未必得自李北海,他心仪米芾自不必说,至于说他用颜真卿法,黄祜倒是有些见识。早期能证明他学习颜真卿的资料不多,但中期则时有所见。如:1630年清明,柳寺僧契玄求书,王铎为仿颜真卿《祭侄稿》意书《秋日居拟山园用回文体》,就声称“笔乃羊毫,便仿颜鲁公《祭侄帖》意”。

又如:1634年,他曾为宋权所藏《争座位帖》三次作跋,称之为“书家龙象”,并说:“如龙戏海,出没变化,莫知所至,观止矣。二王、颜清臣皆升堂入室,后无继者,宇宙内不可易得也”。

还有1636年,王铎任职南京时曾临写《祭侄文稿》:

  王铎的楷书面目在钟繇,颜真卿、柳公权之间,他对颜真卿的关注与众不同,不是《多宝塔》一类的清健严谨,而是颜成熟期的重拙质朴雄伟,由大字而小楷,从来不涉嫩弱俗稚。

  这件临作结体虽不似颜真卿宽博,但说用笔得颜的圆浑茁壮,应该不是凭空无据。

  其实,重新认识魏晋古法,推崇颜真卿,已是晚明一部分有不欲随人踵后的书家共识。徐渭、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都是托古以成新的典范,王铎与黄、倪并称“三株树”,曾共约习书,书风当然相互影响。王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可称集大成者。

  王铎遵循“中庸”,但他理解的“中庸”绝不是“乡愿”,而是致广大极精微,无所不用其极的“中庸”。具体在书法实践中,很早就开始“追险绝”。最初,他字中“险绝”之势,还不是来自他后来倾慕的米芾,而是直接得自《圣教》。王羲之字表面不激不厉,但其中包含着大量疏密、敧正、开阖、斂纵的强烈对比。王铎在临摩中用心发现、归纳这些形式的理法,活学活用,由此悟入,开启了他通向晋唐堂奥的第一扇门。我们说王铎临作“极不似”,是指他每个字都或多或少与原作有差异,他说:“书法 皆以羲献为榘,若按形求肖,恐神机不流畅。得其意趣,以神符不以迹。”不按形求酷似,而得其神机、意趣,因此,他这些与原作极不似的字,又能以极强的说服力提示我们:王羲之下一次也会这样写,这就是我们的大“极似”。王澍曾说:“魏晋人书,一正一偏,纵横变化,了乏蹊径。”而王铎偏偏就是要找到这“蹊径”。贡布里希在《艺术与错觉》中指出:“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知觉上,我们都不是学概括。我们所学的是把毫无差别的一个整体特殊化、分节化,做出一些区分。”也可以理解为,无论整体能否到达理想状态,也要从对前人运用的个别图式的研究开始。王铎研究《圣教》,起点不是对整体的把握,而是对王羲之一招一式的体察和运用。比如王羲之独体字和上下结构的字经常将轴线倾斜:

  王铎是这样学的:

  王羲之上下结构字轴线往往错位:

   王铎这样学:

  然后,王羲之将这种纵轴倾斜和错位的写法运用于左右结构的偏旁中:

   王铎这样学:

  再看王铎对王羲之字内空间疏密的学习:

    ​悲,王羲之意在右下笔画的交结;王铎则用重笔将密处置于左下。

    驚,王羲之密处在上下结构之间,王铎把上边写的较为开阔;密处则写在字偏下一些的位置。

  更,王羲之将捺画交插于中间方框左下角;王铎写方框时已经取得紧密,则在捺画交插疏离了方框。

    彩,王羲之精警处在左旁中上;王铎改为草法书写,密左下而以右上次密呼应。

   前,王羲之以连点成密,灵动而俏皮;王铎变点为竖敦厚而持重,手法同彩字。

   广、雨、劳、寂,王羲之以疏衬密,秀拔而旷达;王铎以密映疏,沉稳而凝茁茂。

   经字例比较,可再次印证我们所说的“极似极不似”,“极似”的是王铎所用的理法体会至深,“极不似”的是他掌握的这些形式,却在同字中别置他处,或于其他字中转而运用,活学活用,举一反三,他的临作能启人以思、指人以径,又有作品的意义。

   钱谦益给王铎作墓志云:“秘阁诸帖,部类繁多,编次参差。蹙衄起伏,趣举一字,矢口立应。覆而视之,点画戈波,错见侧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钱谦益说出《淳化阁帖》中任何一个字王铎凭记忆写出,丝毫不差。所谓不失毫发的临作,不见存世,但以王铎赠人的临作来看,钱说未必是夸张。起码钱谦益所能看出的关键,王铎都能准确的再现,而钱以前没有发现的细节,王铎也能提示。可以想见,在朋友聚会中,王铎炫技,观者都被折服。

    这件临《圣教》,多数字做了楷化处理,字内空间疏密对比较原帖相对弱化了一些(王铎好像也不擅长在单字中大开大阖)。但他单字重如虎卧狮蹲,矫若龙游蛇舞,生动灵活,又通过极具匠心地罗织,成为他属于他自己的章法。解缙《春雨杂述》言章法云“上字之于下字,左行之于右行,横斜疏密,各有攸当。上下连延,左右顾瞩,八面四方,有如布阵;纷纷纭纭,斗乱而不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破。”这个审美理想,真正落在实处,还是有赖王铎。

   王铎在这件相对克制的临作中,多数时间采取了一种将沉重的字散落于幅面几处,以造成局部视觉中心的手法。这种手法使用得当,可以给读者时时以提醒,重振审美兴趣。但使用的不好,也会陷入如阿恩海姆所说的:“以大量小的中心,同样的重力,适合表现平均主义宗旨的存在方式。”成为另一种呆板。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过分刻意,而使得作品矫揉造作。王铎因势利导,将变化的字、字组安排得“粲若天文之布曜、蔚若锦绣之有章”(成公绥《隶书势》)不见端倪,又辉映成趣。

    王铎有时也用另一种平衡图式,在整幅中设定一个视觉中心点或区域。如“群生”一页,“华”字雄奇峻竦处于尊位,其他字罗列如儿孙。古器纵横犹识鼎,众星错落仅名斗。


   “前蹤”一页,较重的字形成大片区域,如村落野屋被太行王屋阻隔,而遥相呼应。阿恩海姆在《艺术与视知觉》中指出:“整体结构图式是基于某种对立而形成的,这就是说:是许多对等或平衡的要素构成的。然而这种力的对立,并不等同于冲突或矛盾,不是为了创造矛盾。”也就是说不可因为对立因素而导致整体的杂乱无章。王铎此页,对立明朗,大方磊落,而整体效果十分平衡。

   册页这种形式可以作为长卷看,也可以单独欣赏,王铎这件如以页为单位欣赏,每页都是精彩纷呈的佳构。

    “鹿苑鹫峰”一页,字不论轻重大小,俱垂手婆娑。王铎能使粗重的点画在极小的空间里流动,毫不滞碍。神笔运用,史上能达此境者着实不多,须知飞燕掌中舞易,玉环霓裳舞难。

    

    “田八”一页,浑重笔意中屡透锋稜,如“田、八、之、波、所”等字。字距以疏朗为主,间或稍加紧密,字间行间空白与点画相生相胜,清爽雅洁,境界直逼杨凝式《韭花帖》。

    “慨深”一页,第二行“彼”至“续”斜行而下,“是以翘心”四字故伎重演,更加大斜度,错落离合,打破平板而不失和谐。倾斜的字组变化,王铎中晚年做到了极致,读他早年临作,可知他一直在探索的路上。

    这件临作册页,可以看出王铎书法的谨斂之意,以后他的作品无论如何放纵,都能从中感受到他的“斂意”。他的书法作品中充斥着各种矛盾,不是在他降清之后,很早之前,他的作品中已经有了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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