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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醉:云南起义之后(15)风云突变

 兰州家长 2024-01-03 发布于甘肃

共产党的宽大政策,使我获得了新生,人民政府无微不至的照顾使我生活优裕、幸福,而全国各地欣欣向荣的崭新面貌,使我看到祖国美好的前景及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这一切,大大增加了我跟共产党走、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信心和勇气。同时,我也坚信,自己在社会主义大家庭里欢度幸福的晚年是不成问题的了。

谁知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我沉浸在幸福、愉快之中时,一件件不可思议的、痛苦的事情接踵而来。

1965年的秋天,孩子即将高中毕业了。经同事介绍,我结识了某医院护士杜雪洁,她是个40岁的老姑娘,孩子很喜欢她,极力怂恿我答应这门亲事。

在征得雪雪的同意后,我便与雪雪补办了离婚手续,很快就与这个护士结了婚,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不料,蜜月尚未过完,妻子在单位就开始因为嫁给我,而受到歧视了,有的人挖苦她,领导也要调动她的工作。

沈醉:云南起义之后(15)风云突变

1965年,沈醉与杜雪洁结婚照

看到妻子那副委屈的神情,我心里很难过。一人犯法一人当,党和政府都赦免了我的罪过,而她与我结婚又何罪之有呢?

于是,我向政协领导反映了这一情况,政协领导就去妻子所在单位,向她的领导做了解释,交代了政策。

这样,领导对她的态度总算有点改变,可是,人们的冷嘲热讽却是谁也无能为力的。当然,人们对我这个 “严醉” 的憎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因此而责备我的新婚妻子,却实在没有什么道理。

为此,我很苦恼。我真没想到,妻子与我结婚会招来这么一些不幸的事。我更没有想到,比这还要痛苦的事情正在等待着我。

不久,孩子高中毕业了。她平时学习很用功,高考也考得不错,我们父女都满以为可以考上大学。谁知事实与我们的想象完全相反,孩子没被录取,偷偷地哭了好几场。

我也难过得吃不下、睡不好,这关系到孩子一生的前途啊!我到处打听,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被录取?如果真是成绩不好,我想让孩子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一次。

接下来,我四处奔跑、打听,原来,是由于她有我这样一个当过 “严醉” 的爸爸,才没有资格上大学。天哪!党的政策不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吗?

孩子学习非常努力,思想要求进步。她3岁多就离开了我,5岁就离开了她的母亲,由长沙的亲戚抚养成人,她何曾享受过我剥削得来的东西?又何曾受到过我的什么影响?我有罪理应惩罚,为何要累及妻儿?

当时,我的痛苦实在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我想,倘若自己死去就能给孩子开脱 “罪责”,那么,我就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事实上,我即便是死了,还是洗不清孩子的 “原罪” 啊,只怨她投错了胎。

孩子毕竟年幼,没考上大学哭了几场也就算了,安心愉快地等待分配工作。不久,其他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几乎都分配了工作,而她却被推到街道办事处听候安排。

挫折似乎使孩子更懂事了,她到办事处不久,就毅然地报名申请去边疆建设兵团。

当时按政策规定,一个孩子是不让上山下乡的。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瞒着我写了好几份申请,街道办事处终于批准她去宁夏建设兵团了。

当孩子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仿佛觉得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半天说不出话来。孩子比我乐观得多,她说:

“这关系到我的前途,离开家就能摆脱出身不好的影响。再说,有的人想去还去不成呢,好不容易才批下来,您就让我去吧。”

这倒是事实,1965年还没有大量地号召上山下乡,身体稍差的或独生子女,都是不批准去的。可是,让这个唯一与我相依为命的女儿,到那么远的边疆去种田,我实在是想不通。然而,我又能说什么呢?

沈醉:云南起义之后(15)风云突变

1965年,沈醉与女儿插队前合影

孩子还是走了,我觉得是我的问题逼得孩子走了这步路,于是我满腹牢骚地去找领导,赌气地说:

“我与孩子的妈妈办离婚手续时,她妈妈提出要让孩子去香港见见她。当时我怕孩子去后,她妈妈不让她回来,就没有同意。早知现在这样,我真不如让孩子到她妈妈那里去上学。”

这个思想一暴露,就如同引火烧身一般,有些人便展开了对我的批判,有的说:

“共产党赦免了你的罪行,给了你第二条生命,你把孩子交给党,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还有的说:“你过去杀了那么多人,现在你的子女到边疆去,算得了什么?因为孩子没能上大学,没给分配工作,你就想让孩子去香港,这是不对的。”……

听了大家的话,我慢慢认识到,自己思想上确实存在着不健康的东西。孩子离开固然是痛苦的,但自己也不能把孩子当成私有财产呀!党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为孩子的事这样反感抵触呢?

而且,特别不应该的是,想把孩子送到香港——她母亲那里去,这说明,我过去一再表示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永远跟党走的决心是不坚定的,一遇到具体问题就想不通了,今后在世界观的改造上必须加倍努力才行。

思想搞通了,精神也渐渐愉快起来。

不久,《海瑞罢官》、“三家村” 开始受批判了,光看报纸上的文章,我当时还只觉得,不过是一场文艺界学术上的争论,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正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前奏。

1966年6月3日,上午天气还是晴朗的,下午开始转阴,傍晚下起雨来了。这一天天气的变化,仿佛预示着当时时局的变化一样。

这天是我52周岁生日。照例,我在这一天不参加任何文娱活动,而且全天不吃荤腥和美味的食物,更不搞什么生日庆贺等。

因为这天母亲生我的时候,是非常痛苦的,所以,这天曾被人们称为 “母难日”。我从开始懂事、读小学起,便一直是坚持这样来纪念母亲生我时的苦难,同时,吃一天的 “报母斋”。

不过我这种“吃斋”,不像和尚、尼姑那样连用荤油炒过菜的锅烧出的菜都不吃,而只是自己不吃荤腥美食罢了。

当我默默地过了一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我去台湾的老母时,我真悔恨不该让她老人家离开大陆。她老人家在我前妻领着六个子女飞往香港后,还是不肯走,直到云南和平解放前几天,才被我劝上了去香港的飞机。

这天,我妻子要去她工作的医院值夜班。我们简单地吃了一顿素面,她便提前走了。

我正在翻看从批判 “三家村”、《海瑞罢官》 以来的几十天的日记,忽听到门外一片敲锣打鼓的欢呼声,我自言自语,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想不到我过生日会有这么多人来庆贺。”

当我匆匆走上街头一打听,原来是庆祝北京市委改组,第一书记易人。听到这一情况,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便倒在床上,从来不失眠的我,今晚却怎样也睡不着。

我在抗战初期,担任上海罗店浏河前线随军调查组长时,经常听到彻夜的枪炮声,我照样能睡,今天为什么睡不着呢?绝不是街上的锣鼓声打扰了我,而是这一热烈庆祝使我想得太多。

中央要撤换一个北京市委第一书记,何必要这么狂热的庆贺,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呢?这一阵锣鼓,我认为是一种不祥之兆!

它说明,原北京市委在中央看来是强大的 “敌人” 一样,好不容易才能换掉,所以,要发动这样一场全市性的热烈庆贺。

这对于我们这些来自过去敌对方面的原国民党人员,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军统大特务,肯定是不利的,我翻来覆去想了几个小时,才蒙蒙眬眬地睡着了。

全国政协和中央统战部的许多领导,可能早就估计到了,在这场暴风雨中,起码得 “洗脸洗澡”。所以,他们自动提出每周星期二参加一次体力劳动。

这自然是一种表态的举动,内心里究竟做怎样的准备,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

领导干部自动请求参加体力劳动的消息,立刻传到了文史专员们的耳朵里。老于世故的专员们,也感到有此必要,便由杜聿明、宋希濂、溥仪等人出面请求,也于每周参加一天的义务劳动。

劳动的地点是西安门低压电器厂,这里离我住的西黄城根最近。每到星期二这天,工人上班前,我们这些老弱多病的人,早就赶到低压电器厂大门外站好了队,等候安排要做的活,然后,再由车间负责人领着进去。

沈醉:云南起义之后(15)风云突变

1960年代北京街景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虽然许多领导和我们这些专员,每星期二都准时去低压电器厂干上一天,但是,并没有因此能够躲过一场特大的灾难。“造反派” 开始对这些人冲击时,连这一天的劳动也被指责是到工厂来 “逃避阶级斗争”,想把工厂当成 “防空洞”,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1966年6月16日,政协一位领导人,突然召集我们十来个文史专员去会议室,他郑重其事地宣布:“文史专员也可以和政协机关的职工一起参加 '文化大革命’。”

这一句话,真使我们感到受宠若惊,都相互看了一眼,表示心头的高兴。

但是,且慢!他讲完这一句后,便打开他自带的茶杯,慢腾腾地呷了一口,又继续说:

“文史领导人申某,因群众对他主持下发行的 《文史资料选辑》 意见很多,揭露出了不少很严重的问题,所以申某要回避,不能参加这场革命。”

我们一听,刚才的高兴劲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受宠若惊又立刻变成了诚惶诚恐。

因为 《文史资料选辑》 如果有严重问题,对我们这些写过资料在 《文史资料选辑》 上发表的人,也不会放过。

我的想法还没有完,这位领导又呷了一口茶,继续宣布:“文史办公室的编辑王某应停职反省,交代问题。”

这一句话更加重了我们的负担,编辑有问题,我们这些撰写史料的人能无问题吗?我当时深感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真是使人捉摸不定,再大的风浪袭来,也只能坐着等待,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这位领导宣布完后,我们都耷拉着脑袋,从会议室出来,慢慢地走回各自的办公室。刚想喝喝茶,然后议论议论,却不料机关里的几个人,紧接着又跟了进来,他们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

“从明天起,你们不能再办公,专心专意学文件!”

说完之后,还怕我们听不清楚似的,又加重语气问我们一声:“听清楚了没有?”

我们这些经过无数风浪、见过各种场面的人,虽然还不了解 “文化大革命” 会有怎样的厉害,但都满不在乎,只是似答非答地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听懂了。”

接着,他们便拿出准备好的一些封条,把所有的档案柜都贴上,最后,还叫我们把办公桌里面没有看完或没有写完的稿件都交出来,放进一个没有装满文件的柜内,一起封好。

临走,又用命令式的口吻再说一声:“从此以后,不许你们再动这些东西!” 他们走后,我们不知下一步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从7月6日开始,便在礼堂三楼召开批斗申老的大会,主持人把一个个使申老无法回答的问题提了出来,申老虽然一再做了说明解释,但主持人总认为他“不够老实” “不够坦白”。

在激烈的口号声和怒吼声中,我看到满头大汗的申老直喘着粗气,耐心地做解释。当然,任何解释都是不能使主持人满意的,最后,总是阴阳怪气地说上一声:“这个问题先挂起来。”

眼看领导我们工作多年的这位老干部受到如此凌辱,我们实在感到不是滋味。当群众高呼口号而我们没有跟着乱叫时,坐在旁边的某些人就捅我们一下,表示对我们的警告。

对申老的批斗会一连开了三天,我们也陪斗了三天。陪斗之后,还得回来座谈,好在有不少问题牵涉到我们所写的资料,所以,座谈起来还有东西可讲。

由于我在 《我所知道的戴笠》 那个材料中,写了戴笠被摔死在江苏江宁县板桥镇的戴山,山脚还有一座小小的戴家庙,竟被说成是明目张胆地宣传 “迷信”。

我除了在座谈会上做检讨,还得写出一份自我批评的大字报贴到机关大厅中去。虽然我一再给自己扣帽子,结果还是有不少的人提出批评,认为我没有挖出真实思想。

我把一个人死的地名写了出来,难道就是 “借写史料,宣传封建迷信,企图进行反革命活动,推翻无产阶级领导的红色江山” 吗?

难道写了一个 “戴山”,就能推翻无产阶级领导的红色江山吗?这两个字实在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这未免估计得太高了。对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想不通,但又辩解不清。

1966年8月24日下午,那些 “革命造反派” 公然以命令形式宣布,解散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全国政协主席周恩来亲自决定成立的文史资料委员会;周总理亲自安排在文史委员会担任专员的十多个专员,一律停止学习;不管什么老、病,都得去劳动。

周总理亲自决定的专员每月工资100元,也要减去30元,只发给70元。特别指明,这一命令限三天内执行,不准延误。

由于我们思想上都早有准备,所以对这一 “命令” 并不感到突然,也没有产生恐惧,对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我们只是相视一笑。

从第二天起,我们就自动参加机关内打扫清洁卫生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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