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赏析｜海涅《诗歌集》的浪漫主义特色

新用户9712E0fs 2024-01-04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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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选读｜海涅《诗歌集》的浪漫主义特色

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马家骏

海因里希·海涅

Heinrich Heine

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1797年12月13日～1856年2月17日），男，德国抒情诗人和散文家，被称为“德国古典文学的最后一位代表”。

1821年开始发表诗作，以4卷游记（182627,1830-31）和《歌集》（1827）而闻名文坛。1825年为取得德国公民权而皈依基督教，但因此疏远了自己的犹太民族。而他的革命思想又使他在德国无法找到工作。1830年革命后自愿流亡巴黎，从诗歌写作转向政治活动，成为国家民主运动的人领导，同时对法国和德国文化有许多评述。1856年2月17日，在巴黎逝世。

诗人以平常的词汇，普通的语句构造出思想深刻、生动优美的诗篇。在德国文学中既是作家又是思想家的不乏其人，但像海涅那样将二者完美地统一起来，而又没有让诗歌负担哲学的沉重的，却不多见。

诗歌集

德国的浪漫派与法国的浪漫派不同。在德国，消极浪漫主义占主导地位。这种浪漫派反歌德和席勒的古典文学，是“神圣同盟”的嫡子。海涅在《论浪漫派》一书中嘲笑浪漫派，说德国浪漫派“是中世纪文艺的复活”，“是一朵从基督的鲜血里萌生出来的苦难之花”。①但这并不否定德国浪漫主义中有着罕见的积极浪漫主义者海涅存在。海涅自称是德国“浪漫主义派最后的幻想之王”②。海涅早年的《诗歌集》是德国浪漫主义文学中的灿烂的明珠，它继承歌德、席勒的“狂飙突进”精神，反映德国青年一代挣脱旧的精神枷锁的情绪。

《诗歌集》有267首诗，包括《少年的烦恼》(内有《梦影曲》、《小曲》、《罗曼采曲》、《十四行诗》)、《抒情插曲》、《还乡曲》、《哈尔茨游记插曲》和《北海》第一、二部，写作在1817年到1827年之间。这部诗集是海涅的成名之作，也是他生活、思想与艺术的结晶。这不仅反映诗人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十年间的热情、痛苦和追求，也是时代精神的集中表现。特别是其中许多诗篇经过著名作曲家舒曼、舒伯特、门德尔松、鲁宾斯坦、布拉姆斯等人的谱曲，不胫而走，飞声于青年歌喉，使普鲁士反动当局震惊。它虽多次遭查禁，但是在海涅生前仍再版13次。

一

《诗歌集》中的二百多首长短不等的诗，不是一时的作品。海涅5岁时，拿破仑占领他的故乡杜塞尔多夫。法国革命军扫荡封建势力，解放犹太人，使出身犹太商人家庭的海涅获得深刻印象，长大后一度成为波拿巴主义者。这使他早年的诗歌染上追求自由的精神色彩。

19岁时(1816年)海涅在汉堡他叔叔所罗门·海涅的银行里当练习生，热恋过他的堂妹阿玛利。这位富翁的女儿背弃了穷海涅，后来嫁了他人。失恋的痛苦激动着诗人诗歌创作热情，他逐渐写出了《少年的烦恼》。1819年秋海涅去波恩大学学习，从浪漫派大师奥古斯特·施莱格尔学写诗。1820年，海涅转入哥廷根大学研究古德意志，潜心写诗。因与人决斗被停学。后去柏林大学学习，听黑格尔讲课，加入法恩哈根·封·恩泽夫妇沙龙，结识夏米索、霍夫曼等文学大师。这奠定了海涅的诗歌道路。1821年，在柏林出版了海涅的第一本《诗集》。这《诗集》主要包括《少年的烦恼》的四组诗。第一组《梦影曲》与第二组《小曲》是些爱情歌子。第三组《罗曼采曲》即罗曼司，是和叙事歌相近的浪漫诗。第四组《十四行诗》是有民主思想的商籁体诗。

此时，海涅致力于犹太人解放事业，去波兰旅行，写作悲剧。1823年发表了《悲剧——抒情插曲》。这是他的悲剧《威廉·赖特克力夫》(1822)和《阿尔曼梭尔》(1821)之间的间奏曲，是些有民歌的纯朴风格、想象极其丰富的抒情诗。

也就在这一年，海涅从柏林大学退学，回到在吕内堡的父母身边，他经过汉堡时见到阿玛利的妹妹台莱塞。这位长得象他失去的恋人的小堂妹，燃起海涅的单相思的爱情之火。1824年，他重读哥廷根大学时，写成了诗集《还乡集》。这些还乡曲是对台莱塞的赞歌，也有怀旧的哀伤之作。其中写他过库克斯港的诗，是德国诗歌中第一次咏大海的诗篇。

1824年9月，海涅从哥廷根到哈尔茨山区作了两个月的徒步旅行，后写出一部有插曲诗歌的散文《哈尔茨山游记》。返校时途经魏玛拜会了歌德。

1825年海涅脱离犹太教，受基督教洗礼。同年获法学博士，并去北海诺得奈岛海滨旅游，写了一组诗《北海》。1826年，他将增订后的《还乡集》、《哈尔茨山游记》和《北海》第一部汇编为《旅行记》一书出版。之后，他又去诺得奈岛，写出《北海》第二、三部分。1827年，他将自传体散文《观念·勒格朗集》和《北海》后部分合为《旅行记》第二卷出版。之后，他去英国旅行4个月。

秋，他把历年所写浪漫主义诗歌合集为一册，在汉堡出版，命名为《诗歌集》。

此后，1836年海涅出版《新春集》，结束早期浪漫主义爱情诗。

七月革命后他长期旅居法国直至1856年逝世，其间发表了包括《时代的诗》在内的《新诗集》(1844)、《罗曼采罗》(1851)、《1853年至1854年诗集》等，就不属于作为文艺思潮的浪漫主义的抒情诗了。

二

《诗歌集》的浪漫主义特色首先表现在它的中世纪的色泽。浪漫主义用中世纪来对抗古典主义和启蒙运动，这是普遍的。海涅《诗歌集》也无例外地写东方三位圣王到伯利恒探望耶稣的出生的宗教传说(《还乡曲40》)③

写十二使徒、希律王、约旦河，赞美“阿里路亚”(《北海·入港》)

但海涅的上帝不是偶象，不是封建的至高神圣，而是自由与欢乐的化身。天国是乐园，上帝有吃不完的糖果，他就梦见自己当了天主，吃了许多糕饼和糖果(《还乡曲71》)；还把葡萄酒当雨降下，看法院大人们对着水沟牛饮，看少尉和士官生舐马路，诗人们好不快乐。中世纪宗教，只是海涅诗偶而披上的外衣。

中世纪在欧洲已成往昔，但在东方仍为现实。向往东方，是浪漫主义抒写得充满异国情调与神秘色彩的关键。拜仑写“东方长诗”，雪莱写伊斯兰，阿宁写埃及(吉卜赛)公主，海涅却继弗·施莱格尔之后，把眼睛眺望向遥远的印度。印度在海涅笔下不是什么愚昧落后人民的聚居地，也不是神秘莫测的异教统治区，更不是白人殖民者的乐园，印度是古老文明的国度。海涅借用《罗摩衍那》的故事为材来写抒情诗：海涅更写：

恒河边芬芳明媚

巨树的花儿灿烂争妍，

美丽的恬静的人民，

跪在莲花的前面。

(《还乡曲7》)

恒河的花野和园林中莲花盼姐妹光临，紫罗兰暗笑着凝望星空，羚羊倾听河水的涛声，诗人与爱人飞落在宁静的棕榈林中，做起幸福的美梦。(《抒情插曲9》)海涅所写的中世纪东方，是自由的人间天国，是未来的理想。

骑士精神是中世纪世俗文学歌颂的对象，也是浪漫主义文学所不可缺少的抒写内容。海涅的《诗歌集》中也有“堂堂的骑士，华丽的妇人”(《罗曼采曲·董拉密罗》)，也有骑士为争美女而决斗的场景(《罗曼采曲·两兄弟》)。

但是，海涅不是讴歌封建骑士，也不是以骑士形象为传声筒去注入新的时代精神，他笔下的骑士是没落的、野蛮的形象，骑士们都同死亡相联系。海涅梦中的法国中古骑士罗兰是从坟墓里出来的，诗人没写他的英勇，而是说“骑士已经面如白纸——我的梦也跟着他同时消逝。”(《罗曼采曲·给一位歌女》)这种不乏嘲弄的口吻在另首诗中也有表现：妇人不忠于骑士，骑士向人挑战；没人理他，他就自杀，让死神“把一切化为纯洁”(《罗曼采曲·受伤的骑士》)。海涅的愁容骑士顺应声音走向坟墓(《罗曼采曲·山谷的声音》)；为博得美人欢心，亲兄弟互相厮杀，双双倒下，血染山谷，变成鬼，也午夜决斗(《两兄弟》)；呆痴愚钝的骑士，只有作结婚的迷梦，成为孤独的活尸(《抒情插曲·序诗》)。象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揶揄中世纪骑士文学一样，海涅的浪漫主义骑士题材中，批判了封建骑士的精神。此外，在揭露骑士的痴情时也作了自嘲。

中世纪的迷信，山精水怪，神鬼世界，是浪漫主义渲染神秘气氛的常用素材。海涅也写了墓地的黑鬼，火焰中的恶魔，枭面蝗腿的妖精，飞唱的阴魂，长翅膀的巫婆，苍白的亡灵，长着马蹄马尾的教士，毒眼蛇，怪飞龙，罗雷莱女水妖，唱歌的人鱼，跳舞的骷髅。其实是烘托气氛的因素，是象征的手段。它们或是恶的化身，或是美妙的幻想，或是忧郁、冤屈、永恒的爱与憎的形象化。海涅早年有泛神思想。文艺中万物有灵的观念是拟人化的基础。海涅并不相信、更不为传播中世纪的迷信：

我不相信什么恶魔，

地狱和地狱的苦刑，

我只相信你的眼睛，

和你那颗邪恶的心。

(《抒情插曲28》)

这节诗就道出了海涅在披着中世纪色彩的外衣下的真实观念。

三

《诗歌集》的浪漫主义特色也表现在它的丰富想象、幻想和理想上。浪漫主义文学是主观性很强的文学。追求超脱现实之外的理想境界或幻想世界，使诗人的想象驰聘八极，构想奇妙美丽。梦幻性在《诗歌集》中驾凌在现实性之上，这是很突出的。

海涅在《诗歌集》中写了形形色色的梦境。《梦影曲》全部是对梦境的描写，其他部分的诗也写了不少的梦。诗人梦见热烈的爱情和忧郁的歌，梦见荒野林莽中美女挖坟穴，梦见嫁别人的恋人，梦见陷入恐怖之中的窘迫，梦见无休止的圆舞，梦见幸福、月光和花林，梦见与死公主相爱，梦见自己痛哭失去的爱情，梦见自己作了天主，梦见久别的恋人的诉苦与后悔……梦神总是伴着诗人，诗人的旧梦刚飞驰，又进入新的梦境。诗人的梦是他现实感受的伸延，梦也是他内心的自由天地。在梦的王国中，诗人就是爱神、就是上帝，就是受过创伤的他自己，就是梦想家。在梦里，诗人可以摆脱现实的痛苦，也痛苦得比现实的更深；诗人可以追梦现实中曾有过和不曾有过的欢乐，也才有构想中的欢乐的现实。

海涅不但真的入梦，更作白日梦，即形象地浮现遐想与出神中的幻景。海涅艺术地想象与幻想的才能是惊人的；《诗歌集》中的幻想形象异常的奇妙与精美，是任何人不能否认的。就以《三版序》而言：在这首诗中，海涅说他在一座府邸门前，看到蹲着的狮身女首的斯芬克狮。作为女性，她的亲吻吮尽诗人的气息；作为野兽，它拥抱诗人的脚爪又撕裂了诗人的肉体。甘美与痛苦、陶醉与残酷，造成“销魂的酷刑，极乐的苦痛”，爱情成为不解之谜。在这里，诗人的斯芬克狮是个象征，更是幻想的图景。

诗人的幻想是如此的贴切，如此的深刻，如此的使人历历在目，真不愧为“幻想之王”。《北海》中《海的幻影》一诗，与其附会为宗教探索，把优美的诗视之为枯燥的教义，不如依形象本身看待诗人的幻想。诗人躺在船舷边，用梦幻的眼睛，看晶莹的海底似有城市、雕像、行人。在怀念与悲愁中又似见海底城市一古老空室里，一位少女在沉思。诗人以为是失去很久并找寻很久的爱人，要投入她的怀抱。这时，被船长拉开，这有多少“入新教而恋犹太教”可寻呢?

海底的“古代荷兰城市”和白绉领、按长剑、登市政厅的男子，“穿着鲜明的西班牙服装的青年”，又何以成了耶路撒冷的写照呢?海涅的幻想是思想感情的飞升、想象与向往的驰聘，但更是艺术构想的过程与才能的结晶。

海涅的飞翔的幻想与艺术向往，随时代的变迁而发展，随感情的转移而变换。1817年海涅初期写诗时是“神圣同盟”的胜利时代；从1821年希腊自由战争开始，整个二十年代，欧洲沸腾了起来。德国的资产阶级思想文化运动也在深入。海涅个人从陷入失去阿玛利的痛苦中逐渐摆脱而成长，到还乡后爱情移向台莱赛，尤其经过哈尔茨山旅行，了解了牧童与矿工，自己也日渐豁达与开朗。

于是从《少年的烦恼》经过《游记插曲》再到《北海》，海涅的幻想便离开“中世纪的月光朦胧的魔夜”，向更深远的古代伸延。北欧的古代传说和古代希腊的神话，就成为海涅幻想的内容。前基督教的神话传说激起诗人更自由的幻想。在诗人的幻想中，是罗马月神卢娜、日神琐尔照耀，海浪唱着“艾达”中的咒歌，海神波赛东在咆哮，奥德赛和他的妻、儿的幻想在浮现，宙斯掷出雷电，艾奥罗斯吹奏风的合奏，海洋女神台蒂丝唱出凄凉的歌，诗人看见了神后朱诺，向维纳斯呼吁，诗人哀叹朱诺被圣母玛丽亚代替，基督教战胜了古希腊罗马的神，爱(维纳斯)与艺术(阿波罗)在衰落。海涅要发扬文艺复兴的精神，为古代众神祈祷。(以上见《北海》)

在自己的幻想中，海涅表达了自由思想甚至革命思想。诗人在想象的假面舞会上撕下“德国的骑士、教士、君侯”这些小丑的虚伪面孔；斥责德国上层“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少年的烦恼·壁画式十四行诗》)，表现了反抗黑暗现实的精神。在《近卫兵》中，波拿巴主义者海涅颂扬失败了的拿破仑，也是对“神圣同盟”的批判。诗人拟写对话着的近卫兵言及自由从墓穴中出来拥护拿破仑，是幻想中的幻想，显示着诗人的奋进。舒曼谱曲时用《马赛曲》的调子让近卫兵高唱，确是体会到了海涅的自由理想。海涅如此颂扬他想象的“圣神”：

他显现过伟大的奇迹,

而且还有伟大的工作要做,

他曾冲破了暴君的城堡,

他曾打破了奴隶的枷锁.

这“圣神”要改掉古老的法规，使世人一律平等，为此选出千名武士挥剑扬旗去战斗；而诗人就是其中的一名(《哈尔茨游记插曲·山上牧歌》)。这“圣神”不是宗教的神，而是革命民主思想的化身。

《诗歌集》的浪漫主义特色更表现在它对爱情和女性的描写上。浪漫主义的主观性不仅在崇尚想象、幻想和理想上，更显示在情感、情绪和激情的表达上。两性之间的爱情，是浪漫主义视为最纯洁、神圣和高贵的情感，最易引起喜怒哀乐的激情。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说：“性爱特别是在最近800年间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和地位，竟成了这个时期中一切诗歌必须环绕着旋转的轴心了。”④海涅的诗歌也盖莫能外。

四

海涅早年的爱情是一种失败的经历和苦闷的感情，他先后爱过约赛发、阿玛利、台莱赛，不是由于地位悬殊而遭背弃，就是个人的单想思。于是在海涅的爱情诗中有痛苦和失望，有悲哀和怨恨，也有空幻的追求与向往。爱情诗的写作和它的内容，就有着反封建的意义。海涅笔下的这种爱情，是十分圣洁、崇高、优美的激情，曾使他早期创作的浪漫情调盎然。

海涅爱情诗中所表现的感情是真挚的、充沛的，也是复杂的、理想化的。爱情激奋时则血液咆哮、心房燃烧；痛苦时则痛不欲生、悲伤万分。诗人时而含情脉脉、坐立不安，时而忧郁徘徊、心血长流。他可以观花听鸟而感伤，也能豁达自解而放歌于山林。他卑夷爱情中的虚伪、自私、欺骗，也歌赞爱情上的忠贞、诚挚和牺牲精神。海涅的《诗歌集》不啻是一部“爱经”。他在《三版序》中写道：

这是夜莺，它在歌唱，

爱情和相思的苦情。

……歌唱眼泪和欢笑，

它凄凉地欢呼，它快乐地啜泣……

悲与喜结合，就是海涅爱情复杂性的辩证法。

歌颂爱情，在海涅诗中是同描写女性密切联系的。把女性奉在神灵的高度，这本是浪漫主义反对对妇女的封建压迫和资本主义污辱的表现。对海涅说来，女性有时又是理想和美的化身：

你好象一朵鲜花

多纯洁、美丽、温柔

(《还乡曲50》)

这首名歌中颂扬的是台莱赛，也可以用来概括海涅笔下的优秀女性。他早年诗中背弃他的阿玛利，不是品德而是家庭迫使她离开海涅，海涅把她写成受害者。海涅梦中挖墓的女郎，固然使人恐怖，但也使人感到甜美。

海涅超出爱情与理想的女性，他笔下的圣母玛丽亚、爱神维纳斯和自己的母亲，都是崇高、圣洁、无限的理想的再现。海涅杰出的地方，更在于他写了许多劳动妇女。这些不是中世纪田园诗中的牧女，而是生活中值得同情的劳动者。美丽的纺织姑娘在哭，因为她无端遭到斥责(《还乡曲5》)；渔家姑娘每天在大海上飘来飘去地劳作(《还乡曲8》)；矿工的幼女在孤独中生活(《哈尔茨游记插曲1》)；受惊的渔女遭到自言是“神”的陌生人的箝制……海涅对劳动妇女的命运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五

《诗歌集》的浪漫主义特色还表现在它同民间文学和前人浪漫文学的联系。《诗歌集》不但引用奥德赛材料，也引用了强盗小说，以及席勒的《强盗》与《马丽·司图亚特》、格林童话等德国文学的材料。《梦影曲10》受歌德叙事诗《魔术弟子》暗示而作；《小曲11》受拜仑短诗《告别了》的影响写成；《抒情插曲·序诗》中霍夫曼童话小说《黄金壶》的影响、《还乡曲65》仿效歌德《夜歌》的笔法，都是明显的。

《诗歌集》中引用民间传说和民歌中的题材、人物、故事，更为普遍，采用民歌体的形式或改写民歌，也很不少。《罗曼采曲》中的《可怜的彼得》用民歌体写诗人与阿玛利的关系；《董·拉密罗》是根据民歌改作的；《后悔之歌》模拟了民歌《碧髯骑士》的诗句；《十四行诗·龙岩之夜》从“龙岩少女”的传说得到启发；罗雷莱女妖的传说、伊尔赛河公主的传说、人鱼姑娘的传说，都构成海涅诗的灵感。

民歌的一些句子如“眼泪里进发出许多花朵”(《抒情插曲2》)、情人“坐在菩堤树下面”(《抒情插曲58》)、“假使我是一只小鸟”(《抒情插曲59》)、燕子在爱人窗畔营巢(《还乡曲4》)等常为诗人借用；民间传说以“天鹅之歌”喻诗人绝笔之作、民歌中以“苦命花”象征不幸的爱情，海涅也把它们引入自己的诗篇……诗人与之联系的民间文学，多是浪漫的传说、想象的民歌，很少现实摹描式的生活故事与生活歌曲。

高尔基说：“民谣是与悲观主义完全绝缘的。”⑤吸收民间文学滋养的海涅，其早年诗歌固然有《北海》中的欢乐、奔放的诗篇，不可讳言，在《还乡曲》之前也有充满悲观绝望、恐怖伤感的作品。《梦影曲》有的就写得可怖、阴沉；《壁画式十四行诗IX》中弥漫着“哭泣”、“俯首”、“心碎”、“疲弱”、“昏暗”、“恐怖”，向往不可得的“幻乡”，是一种消极的情绪；《抒情插曲38》说因为失恋就笑不出、哭不得，只有心摧肝裂。积极浪漫主义的诗人也有个别消极的篇章，这是欧洲整个积极浪漫主义诗人们的特点，也是海涅《诗歌集》的浪漫主义的一个特点或局限。

六

海涅的《诗歌集》作为浪漫主义诗篇，在艺术技巧、手法、风格、语言等方面，也有自己独具的特色。

海涅是超等画家，他的景色描绘富有浪漫气息。

他写的大海十分有特色。

风暴中的海：狂风穿上白波的裤子，奔跑咆哮，筑成波的

山峰和暗谷；平静的海：白云缥缈，海不扬波，清沏幽深，广阔无垠；

海上日落：晚霞给海面播散金光，白浪欢腾如羊群；

海的月夜：无边灰茫茫的海，风歌波语。

海在海涅笔下旷远迷茫，是仙境天国。

我的爱人，我们一同，

亲密地驾着轻舟，

夜色幽静，我们在，

辽阔的海面上漂流，

月光中朦胧地躺着，

美丽的神仙的岛屿，

那里传出仙乐之声，

飘着飞舞的轻雾。

仙乐奏得分外动人，

轻雾飘去飘来，

我们却凄凉绝望，

飘过汪洋的大海。

(《抒情插曲48》)

海与爱情、仙乐、飞雾交织，纯是浪漫主义的写海。

海涅写大自然，写山林、田野、云雀、阳光、月夜这些浪漫主义的景物，也写城市、街道之类现实的东西。但它同现实主义者笔下的城市风光不同，是披上了浪漫色彩的。如写汉堡城：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现出城市和教堂塔顶，

被黄昏的暮色罩住，

宛如一幅朦胧的雾景。

(《还乡曲19》)

就成了童话中的画面。海涅诗中的写景，多是情景交融的。写景是抒情的途径：

秋雨秋风秋夜，

淅沥潇飒声凄，

我可怜的忧心的姑娘，

她如今漂泊在哪里?

(《抒情插曲63》)

这里情景的融合，构成意境，激起想象，展示抒情主人公的深沉的感情。

《诗歌集》中不总是借景抒情，而且直抒胸臆，向对象热情的呼吁：

“爱人啊，假如你在墓中……”，“我爱过你，而今还爱你!”“旧梦啊，飞驰吧!”“海啊!海泡化身的美神的母亲啊!”“塔拉塔!塔拉塔!祝福你，你永恒的大海!”海涅诗中都有一个抒情主人公“我”。

这个抒情主人公，便是诗人自己，海涅不虚构另一种抒情主人公。诗的抒情的口吻是诗人，不象后来的《西里西亚纺织工人》的抒情主人公是工人集体。《诗歌集》中的诗篇抒情的对象，早期的“你”是爱人，偏后则是大自然。这种转换，可以看出诗人的生活与感情的发展史，也可以看到诗人胸襟的逐渐开阔，他从个人狭小的爱情，进步到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

《诗歌集》中除了如象《罗曼采曲》中的一些明显的叙事小诗之外。其中抒情诗不少具有情节性，即诗所选的境界是一个情节中的某一瞬间，诗人是在这特定的场面中抒发他的喜怒哀乐。象“秋雨秋风秋夜”那一首的后半段：

我看见她倚着窗儿，

守着寂寞的斗室；

她向着黑夜凝眸，

泪珠儿滚滚不绝。

这不是一个情节过程的瞬间的横断面吗?《诗歌集》中一些叙事小诗，情节又有浪漫主义的奇特。如白衣女郎挖坟穴(《梦影曲2》)，人鱼姑娘紧紧拥抱诗人(《还乡曲14》)等等。《诗歌集》中抒情与叙事是紧密融合的。

海涅的浪漫主义叛逆精神，表现为《诗歌集》中对落后反动事物的讽刺与嘲弄。诗人抨击那些贵族少年，鄙视那些宫廷的妖冶的娼妇“无耻地夸耀自己的丑事”，指斥那些“化装的猫、戴眼镜的卷毛狗”、“头戴铜铃小帽”的学究对诗人的诬篾。

诗人用揶揄的笔调写道：人们只给忠言而不给援助，多亏一位善人救助，否则就饿死了。可惜不能同他亲吻，“因为这善良人就是我本身。”写得滑稽。海涅的“我梦见：我作了天主”，下酒雨，见法官和军官饮水沟、舐马路这首诗是一首道地的讽刺诗作。死牧师在门外听女儿吵着要去当伯爵情妇，儿子要争着去当拦路强盗，老婆用圣经打人的情景，是一幅幽默的漫画。海涅的讽刺才能，是他后来写出《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的前奏。

《诗歌集》的语言，显示了海涅语言艺术的高度驾驭力。海涅的诗的语言，概括提炼，则如“格言箴铭”：

亲吻里是一片谎言!

推托中是无限欢喜!

唉，骗人真是快乐，

受骗更是乐不可支!

(《还乡曲80》)

这是对旧世界社会风尚的哲理化。海涅的比喻又很丰富而新鲜：自己的恋人嫁了别人，人家新婚夫妇分苹果，刀切的是苹果，也是诗人的心。苹果与心互喻，写得形象深刻。海涅把爱情比作路，说自己的是艰难的岩石，恋人的则是平坦大道。这比喻是独创的、新鲜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诗歌集》语言的音乐性是十分强烈的。它的富有旋律的美、声韵的美和音乐意味的美，使许多音乐家从中取材谱曲。“北方有一颗松树”被谱成77种不同的歌曲；“你好象一朵鲜花”有250多种曲谱。仅舒曼一人就谱了《诗歌集》中的数十首诗为歌曲。

《诗歌集》中诗篇的形式，是自由多样的，其中有民歌，有十四行诗(商籁体)，有三行诗(台尔齐那)，有八行诗(斯汤采)，有罗曼司，有叙事短诗，有哀歌，有剧诗，还有自由体诗。

由此可见，海涅浪漫主义诗歌不受清规戒律的束缚，自由奔放地选用和创造各种诗体，从古代、从文艺复兴的南欧、从民歌去借鉴，使得《诗歌集》在艺术上丰富多采，灿烂明丽。

[注]：

①海涅：《论浪漫派》，张玉书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79年7月第一片，正文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