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行李在平坦的路上漫无目的地前行,和冲着我笑的人擦肩,走着走着就越不知道方向,像左右的身体都处在同一极,那磁场要求我排斥我自己。 和去年的地震不一样,没那么突然,就像那杯红色的水硬要穿过蓝色的身体,我就这么慢慢地晃洒了水,又撞了许多人。 布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我都快忘了,和那落满灰尘的书一样,每望过去一次,都听见它们指责我的懈怠。双手拽着,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我的疲惫盛满了整个身体,无暇顾及身后,只好将它往肩上颠了颠,继续走着。 河边的树和草逐渐绿了逐渐黄了逐渐掉落,我想,如果这是一场旅程,那我一定要在路边买一根景点里卖出天价的烤肠,满怀期待地等待路边的猫追着我,我会拿出手机拍几张照片,录一段我笑得乱七八糟的视频。 尽管这路上只有我一人,走累了,我就坐在路边歇下,看路过的,没有面孔的行人。 这世界里真要我去计较什么吗? 我恍惚间就要睡着,再睁开眼,我看见还是那条路上,唯一一个清晰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朝着我的反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步子里全是爱,她带着自己学会的和拥有的爱去拥抱一个我不明白的世界。 有一些吵闹,她选的这一处地方有些聒噪,闲言碎语像南方的雨点子迎面而来,她身边的人陌生得总要斜着看她一眼,距离让这世界不真实,就连谩骂也不那么诚恳。 我就坐在地上看着她,我知道她在那场三天三夜的行走里刚刚攥起来的勇气,正在一点点离开她,可我一言不发,谁也不要阻止她。 她紧紧抓着的绳子,随着那些言语和改变,时不时地就松开了力量。 我看见她朝着我的方向踉跄,我理所当然地笑了,这错误的方式自然是这样的结果,有什么难猜的。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踉跄一次,两次。 她穿着宽松的衣服,休闲得就像她穿了一身的睡衣,惬意地从睡梦中刚刚醒来,走到窗前,正准备拥抱太阳或者大雪。 这里几乎是没有雨的,和她所期盼的那种凉是完全不一样的,是不存在的,那风吹不来凉,在冬天里像刀子冷酷地凌迟她的呼吸。 我看着她光着脚。 她坐下了,和我一样坐在了地上,垂下了头,背对着我。 我是一个行人,独自在路上穿梭,自身的烦恼已经让我无暇顾及她,我想啊:选择啊,这是她的选择,她必须比我坦然。 这让我短暂的歇脚变得冷漠起来,眼睛里好像看不见别的什么,只觉得与我有什么关系,成年人的决定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代价,我的路走到这与她选择坐下,都与第三人无关。 我必须要起来了,这一处已经被夏天的太阳霸占了,紫外线一点不留情,缓缓拥抱我,又用力刺穿我,在我身体里发酵着要晒黑我,它们坏极了。 【 我必须要去买一根烤肠了,心情糟糕透了。 嗯?这么沉? 我到底都背了什么破烂出的门啊?怎么随着呼吸,肩上比刚刚沉了不少,难道是我歇得太久,懒了? 算了,使使劲就起来了,我还得买一根烤肠吃呢。】 我站起来,起猛了有些头晕眼花,睁着眼等待眼前的马赛克逐渐变成地上的石砖,甩甩头,我要很潇洒且自由地朝着下一家商店去。 景点里的烤肠总是能卖到十块钱,太可惜了,只有我自己,不然我怎么都要一口气给身边的人都买上,快乐啊,就是要一起分享啊,不好吃也是快乐的。 腾出一只手拿着木棍,另一只手拽着肩上扛着的秘密,我歪斜着身体,在路上摇头晃脑,看天上刺眼的太阳都顺眼了两百分啊,这天气真好,我给你五百分的奖励喔。 心情很重要,我开始看见路边的人,比刚刚更清楚了。那是一只小狗,那是一个小朋友,那是我不认识的人,但我都一一给他们打了招呼:嗨!你好呀~ 我一脚就踩扁了蚂蚁,又逆着河数了很久的鸭子,阳光好的时候,会感觉还可以活很久,甚至可以活出喜悦,就是现在吧。 我望着对岸的柳树,微微出神。 身体突然一疼,我回过头,看见那个用枕头砸我的身影。 她背对着我,我看见了她对面的人,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俩一起打闹,她掀着他的被子让他起床陪她去吃早餐,他拼命拽着被子往床那头钻,一边喊着她烦,又不舍得说难听的话。 她掏出手机,放了一首好运来。 我笑了【这不挨揍才怪,妥妥地欠收拾。】 他装死一样地躺着,直到忍不住。 我以为她要伤心了,扰人清梦这么过分。 他撩开被子大喊:妈!你管管她啊啊啊啊 这突然来的声音太大,吓得我往后撤了两步,刚刚起身的眩晕好像又从脚下蔓延上来,头有些沉重,眼前晕开了老电视的雪花,这夏日的太阳,还是太刺眼了。 【我能听见声音了?】 我慌忙看过去。 她嘿嘿笑着,楼下传来声音:叫我干啥,你起来陪她吃早餐去! 他逃一样地一下用被子裹住,她在旁边叉着腰,脸上应该很得意吧。 【真是吵闹啊。】我想。 姐姐,你就要走了,抱抱爸爸吗? 【嗯?】 她还是背对着我。 【她怎么总背对着我?】 我看见她身边的人,面容不太清晰了,嘴里弥漫开一种刚刚踩扁蚂蚁的苦涩。 她低下头,我听见她说:你是笨蛋吗?不抱了,要走了。 【那个傻孩子。】我当然清楚她是因为不敢啊,只是没有人会给他一个答案。 【早晨原来这么悲伤,真是令人难过。 还好我这里是下午了。】 我拍了拍躁动的心脏,拽了拽身后更沉的行囊,叹了口气,继续走。 太阳已经变成夕阳了,河边的灯都逐渐亮了,大楼里的忙碌都要下班了,我还没有到目的地。 这世界的灯太美了啊,河里的倒影像活过来一样诱惑着我,我每踏过去一步,都像被魔戒吸引的咕噜,理智陷入痴迷后又与神经拉扯,我说我是好人,之后我又希望我是坏蛋。 河里我的倒影是扭曲的,我伸出手捞里头的大楼,肩上的破烂压着我往前倒,我一个不稳,便栽进河里。 【真凉啊。】 我开始疯狂挣扎。 【真服了,我不会水啊。】 【刚刚走得这么偏僻吗?这玩意能张嘴吗? 路边有没有人啊?路过也行,拽我一把吧。 什么玩意这么沉啊,跟磁铁一样吸住了。】 我憋住一口气,猛喝一口水,低头看见自己的左手还死死拽着肩上的布袋子,回忆起自己刚刚努力扑腾的右手,一阵沉默。 【合着淹死我的是我自己,努力救我的也是我自己。】 我松开左手,身体变轻了,布袋子没有束缚后,里面的东西慢慢飘出来。 里面飘出一本又一本,慢慢地就覆盖住我。 我不记得为什么突然愣了神,急忙拨开它们,正要起身。 眼前的面容终于像一道雷劈中了我,我躺回水里,才发现这岸边的水来了又去,浅得很,还够我喘息。 她弯腰俯视着我,问:“你为什么要背着这么多书?” 我一惊,和我刚刚出神想的问题如出一辙。 她伸手要将我捞起来,我顺着水默默往旁边挪了挪,躲开了她。 她一愣,又歪着头一笑,往我的方向跨了一步,没管我,伸手使劲将我拽了起来,说:“凉,会生病的。” 我感受到打湿的头发沉重地扯着头皮,将我与这水面黏合又撕裂。 但那又是瞬间的事,我再回过神时,已经和她坐在石头上晾衣服了。 她看着水面上飘满的书,没有继续问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去捞背了一路的书。】 “大概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背着它们。”我听见她说。 【管得真多啊。】 她看着水面,突地笑了一声。 【你能看见我在想什么?】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我,说:“不对哦,我能听见。” “你每一次路过,我好像都能听见一个烦人的声音在我背后一个劲儿地叨叨,好奇了很久,今天终于见到了。” “你对我的选择有很多意见啊。” “你怎么会看到我的这么多处境啊?” 她好像和我一样有很多疑惑,对这人生,对这路。 我愣怔地看着水面,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她又说:“你是不是要嘲笑我啊?” “别笑了啊,你看看你这狼狈的样子,咱俩半斤八两了啊。” 我转头,她眼睛里带着笑,和当初一样,里面只有笑。 我笑了,她也笑着。 【谁说不是呢。】 “你知道吗,阳光好的时候,会感觉还可以活很久,甚至可以活出喜悦。其实很被动啊,天气固然很重要啊,可我们只能活着啊。你躺进水里的时候真的心安理得吗,你比谁都要清楚你有多害怕水。” “你不要害怕啊,你背了满满的书,是因为你爱啊。” “不过你要是觉得累了,扔了也无所谓。”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 我像是被噩梦里的怪兽一巴掌拍下悬崖一样开始颤抖,睁开眼就疯了一样去水面捞那些书。 【我的布袋子飘哪儿去了啊!!!】 一本一本胡乱抱进怀里,又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 趁着夜色,我展开它们,小心地扇着风,希望它们快一点干。 “你快来帮我啊!”我带着惊慌回过头喊她。 身后空荡荡的,除了飘过的风,什么也不剩。 我慢慢回过头,弯下腰,捧着手里的书,歇斯底里地呼吸,撕扯着喉咙要哭。 “哭什么呀?” “你看,书都干啦!” 我抬起头,她朝我走来,伸出食指慢慢点在我的额头。 我看见她背着一个很大的袋子,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她望向我的目光里盛满了期待和羡慕,这些对我而言都太沉重了,我只好在她看来时,背对着她。 她有些傻,固执地坚持自己,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比麻雀聒噪多了,她都没有意识到,即便是躺下睡觉,她都要紧紧抓着塑料袋,套住自己的头,在第二天醒来时取下,将里面装满的琐碎一起扔掉。 ... 【难怪总上不来气。】 我们看了很多世界,是的吧? 我们允许这世界更多的可能性掉进眼睛,听见了更多人说他们觉得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 这世界好神奇,有的人说他们爱,却不真诚。有的人说他们爱,却没有行动。爱的形式在我眼里落成千千万的语言,又伤人,又可怜。 我跑东跑西,看难堪的人说恶毒的话,就像在一部电影前,定定地坐在那处,将里头最糟糕的部分都收进心底,我要将这世界上最丑陋的真相都装进口袋里,不停地拉低我对世界的期待和人性理解的底线,这样不够恶,那样还不够丑,说的话还不够真实,这场面还不够惨烈,我知道,我要的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这样,我才有足够的韧性,往地底去。 我说尽了茫然,她也一样。 我们说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无助。 既有勇气,那我们就是大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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