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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硕 | 《细品红楼小人物》书评

 昵称37581541 2024-01-07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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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谈“红”之作要出新意,其难可想。多数书不是失之诬罔,强附以明清史实;就是泥于考据,必坐实以曹家家事,还是在老圈子里打转。再不就是专解读所谓“人情世故”,格调之低,更可毋论矣。近期,央视“百家讲坛”栏目推出了田崇雪“品读红楼小人物”系列讲座,其讲稿《细品红楼小人物》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倒还颇能给人一些启发。不能说没有可商之处,但毕竟能引起共鸣,这已经足够了。

我读《红楼梦》,最欣赏的是晴雯的刚烈不屈,至死也绝不对奸人乞怜,而是把指甲和贴身小袄赠予宝玉,硬受下奸人们泼给她的污水。这“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气性,我以为是历史上自屈原、司马迁、嵇康以来历代真文人的化身。因此,余光也自然会及于晴雯的反面——袭人。曹公评断袭人是“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红楼梦》第三回)。数十回后,借赖大之口评晴雯则曰“为人却倒还不忘旧”(第七十七回),两条考语堪堪相反,显然是有意为之。我国从《史记》开始,就有以类相从作列传的传统。古罗马人普鲁塔克将同类的希腊罗马人两两一组,为数十组人作传,其书则径曰“对传”。这里曹雪芹只是反向用之而已。我当时只是隐约意识到,书中应该有一批人物是这样对起来写的,但没刻意去考察。田先生此书中却另拈出了一对例证,令我眼前一亮。







一、焦大的反面







田先生指出,焦大发作的起因是被宁府的总管赖家第二代赖升派了“黑更半夜送人”的“苦差事”。据后文赖嬷嬷百感交集的吐气所知,到赖家第三代已经蒙贾府开恩脱了奴籍,许他捐了一个前程,“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第四十五回)。而赖嬷嬷对“挺腰杆”幅度的精确把握,充分证明了他家的“会做人”,总管、前程就是这“会做人”的“福报”。反观焦大,看不惯宁府的堕落,也就不讨主子的喜欢,被投闲置散,眼见资历浅的后进都灵巧地爬上去了,又更愤愤不平,成为“体面社会”中讨人嫌的异类,也就是鲁迅说的“贾府的屈原”。让焦大与赖二直接冲突,显然又是有意安排的。田先生的识力在于他从这安排中看出了曹雪芹的褒贬与境界。赖家步步为营,利己之心多,忧贾家之心少。所谓得力,所谓识体,不过借势的手段,表演的成分很重。可惜贾府“树倒猢狲散”的高潮没写出来,我猜到那时少不了赖尚荣的戏份。在人压人的中国古代社会中,这是最普遍的奋斗道路。但田先生评论道:“当我们为赖嬷嬷的隐忍苟活、高瞻远瞩、成功逆袭等这些所谓的生存策略、超高情商纷纷'点赞’,试图将其代入职场,也能学个左右逢源、飞黄腾达的时候,我们是否也该思考一下:何为真正的尊严?”而他评论焦大则说:“这是一个精神明亮的人,一个纵然清贫到死也不愿乞求怜悯和施舍,无论做什么、在什么位置都保有底线的人,所谓有原则,讲是非。”论定焦大为“真人”。这样的评价也许略拔高了些,但与对“体面人”如尤氏、凤姐等人的评价根本相反,而这正是曹雪芹的反讽想要出来的效果,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连同上文提到的晴雯、袭人的对比一道,寄托了曹公深沉的感慨。







二、“风流”的多面







上面说的两组对比,性质很有些相近之处。但人物的身份、性格不同,表现出的情境也就大不相同。这是曹公写人的绝技。把同一种天性赋予不同出身、处境的几个人,使他们同中有异。“晴是黛影,袭为钗副”就反映了这一点。其体贴入微,堪比造物。除了晴雯,书中最可比方黛玉的大概是妙玉。两人都性情孤傲,目下无尘。黛玉以千金小姐寄人篱下,又挂心“木石前盟”前途茫茫,尖酸的背后更多的是自伤薄命。妙玉似亦出身名门,从“品茶栊翠庵”一节可知她家产丰厚,大约不靠贾府过活;而独寄空门修行,几乎与世隔绝,行事更冷峻偏僻。第三回黛玉自述:“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试想林如海夫妇若竟“从了”癞头和尚,黛玉恐怕就是另一个妙玉了。书中于此两人也有对比。如黛玉刚进贾府,听贾母对女孩读书一事表态:“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瞎子罢了!”紧接着宝玉回来问黛玉可曾读书时,黛玉即答:“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第三回)而妙玉见贾母把茶碗递给腌臜的刘姥姥吃,竟全不顾场面,撂下众人,拉起宝钗、黛玉进了耳房。直到贾母一行人告辞,妙玉“亦不甚留”。如果说晴雯与黛玉不同的是出身,妙玉与黛玉不同的则是处境。曹公甚至于奇中出奇,让她俩直接对话,令黛玉被妙玉评为“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对人物个性的把握,真是妙到巅毫。我这些分析,田先生并未多谈,而是更敏锐地留意到这一节中贾母之深于人情。他指出,妙玉之“过洁”,肯定不会主动让刘姥姥茶,但刘姥姥却是贾家的客人,无视她等于伤了贾母的面子。贾母格于自己与妙玉的身份,并不好强命妙玉,窘境之中,只得如此圆场。这体察之细,可谓善读书者也。而且,看他分析尤三姐,可知他于曹公的“分身”写法,也深有领会。曹雪芹形容黛玉、晴雯、尤三姐时,都用了“风流”,田先生说:“他要在一样的'风流’中写出不一样的'风流’,这在学术上叫作'犯而不避’。”尤三姐以失足而悔悟,乃见尘世的本相。她的反抗形式较林、晴、妙三人大相径庭,是出以反客为主的放浪与怒骂。晴雯恃洁而骂世,收梢时曹公落一重笔,愈见其洁;妙玉葆洁而避世,竟堕平康而丧我,意其洁犹生;三姐以玩世而求洁,终未证同心而出苦海,抱恨而逝。这些人的本性是相近的,即不与俗世同流,亦即田先生归纳的“风流”。他能看出林、晴、尤本质上是一而三的,这深得我心。只不过他把这三人理解成曹雪芹爱情的三个阶段,或许少少局促了些。







三、赵姨娘的可恨与可怜







此书谈赵姨娘,认为可恨也可怜。田先生于此抉出一例。第二十回贾环与莺儿赶围棋输了耍赖,被宝玉数落一通回了家,赵姨娘借机发泄怨毒,骂他“上高台盘”。这固然扭曲,但说到底是生母训儿子,何况他俩还相依为命。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王熙凤撞见,本可以劝两句解开便罢,至少可以假装没看见。但王熙凤偏要斥道:“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这是又一次故意刺痛赵氏的姨娘创伤。到了贾环用灯油烫伤宝玉之后,王熙凤却故意当着王夫人说:“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第二十五回)。天下的话都让她说尽了!这样的环境,任何人都难以自处。之所以如此,在于赵姨娘以色得宠,不懂做小伏低的诀窍,招致王夫人的打压。而越压她越抗,结果连亲生女儿探春也拣大树靠,丝毫不容假借,旁人不问可知。赵姨娘天性本低下,未足自守,遂激而为愚鲁邪侈之人,确实不无可怜。就如田先生说的:“如果说赵姨娘有罪,咎由自取,那么王夫人、王熙凤岂不罪大恶极?”庄子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就是这个意思。另外,我们从赵姨娘的处境中,还可以窥见贾政的无担当,进而窥见贾家之衰与王家之盛。贾政说的“怕老婆”的笑话,也侧面证实了这一点。平心而论,王、赵二人调个位置,恐怕赵的作为也不会比王好。但在这种事里,对遭受不公的弱者有怜悯之心,是一个人的基本良知。故此节也可见田先生的性情。如今能见性情的书无论如何都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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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贾敬遁世之谜







谈贾敬一篇,颇有新意。田先生注意到,全书没提过贾敬的夫人。即使在贾敬的生辰、丧礼时,也见不到其妻娘家人的名字。又点出第五回有一句“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书中早交代惜春是贾珍的胞妹,又要同时是贾母的亲孙女,作者大胆推测:惜春非贾敬所出,乃是敬妻与贾赦不伦所生。依此假设,书中不提敬妻及其娘家人,惜春在贾敬生日、丧礼中完全隐身,小养在荣府等情节,乃为掩盖丑闻。又据第七十四回:“惜春道:'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见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惜春又说:“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有没有可能其成长中听闻了有关自己身世的风言风语,使她对命运与人世,由恨而冷?且依田先生此说,连自来解释不通的“养小叔子”一语,似也有着落了。《红楼梦》中有一批人事,曹公有意用虚笔渗着写,如元春、秦氏、北静王、金麒麟等,都隐隐约约,又互不关联,颇费索解。当年俞平伯先生看透秦可卿之死的内幕,被目为发覆之论;今田先生提出此说,虽无铁证,但也非河汉之言,大体能自成一家,供红迷参考。
此书看着看着,勾起了我把人物分组审视的夙见,又以这个夙见看完了全书。于是更清晰地看到有品性相反的人物对照,几组这类对照间,又可横向类比;有品性相同数人的“平行宇宙”对照,情境不同,用笔也不同,乃见神态各异,又似殊途同归;还有不同情节线上的人物用同一笔法,以不写而写;更借田先生的创见,看到了虚写的情节如何影响人物的实际性格。整本《红楼梦》纵横交错,流转不息;而田先生的书则好比一位导游,能引发你游览这复道周回的五城十二楼的兴趣,并指示你一些游览的路线甚至捷径,无疑算是一本可读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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