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我那不一般的岳母

​

我那不一般的岳母 

远行

岳母给孩子电话说要到北京过中秋，并说这次来是要完成多年的一个心愿，孩子问是什么心愿？电话那头的岳母笑而不语，说我到了你就知道了。接到外婆后孩子才得知岳母这次到北京除了要到她的学校转转外，还想去海子里看看，要把一封感谢信亲自交给领导人，并要捐1万元钱给国家。做为一个农民，她深感改革开放以来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她的生活也越来越幸福，她非常感恩，她要把对政府的感激之情向领导人当面表达，并把捐款交到领导人手里。这就是她很久以来的心愿，这次北京之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听说要去海子里，孩子吓坏了，红墙之内的事情是做为学生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于是孩子给我们电话，家里的大人们也都捏了一把汗，大家都知道岳母都脾气犟得很，她要做的事情没有谁能拦得住，大家都生怕岳母闹出什么事端来。好在老天相助，手机里地图上搜不到海子里的位置，孩子拿出手机给岳母看，说她找不到地方，而且手机里也找不到，只有把信邮寄过去，钱捐给中国红十字会就是，这是国家设立的专门接收捐款的一个机构，等以后国家有困难的时候就把钱捐了。岳母在北京玩的很开心，呆了几天后又回广州去了。孩子看到这次甘肃地震死伤这么多人，于是给外婆电话，岳母也在抖音里看到了震区的惨重灾情，两人商量就把那1万元捐给了积石山县红十字会。求仁得仁，心愿已了，岳母说她心里头特别的舒畅。

​

捐起款来出手阔绰的岳母生于1950年，今年已经是73高龄了，她独自一人在广州生活，以从事家政为生，属于妥妥的低收入群体。因与岳父婚姻不和，岳母在80年代就到广州打工了。她先是在南航一所子弟学校做杂工，因顶撞校长常被校长穿小鞋，后愤而辞职。因她人品好而深得学校老师们的信任，常被老师们喊去家里打扫卫生。岳母做事特别认真，总是把顾主的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慢慢的她的口碑就传开了。那时候城乡差距特别大，大城市里的人都瞧不起农民工，对农村人特别提防，能像岳母这样被如此信任把整个家都交给她去打理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她的主顾大都是飞行员等高收入家庭，这些人不是信任到哪个程度是不可能把一个外人引进家门的。时光飞逝，转眼间岳母已经在广州做家政快40年了。现在她的日程还是排得满满的，她每天起早贪黑，辗转于公交地铁，在各个区的不同家庭里忙碌。

在功利、科学、艺术、宗教、哲学这思维的五个世界里，岳母每天都沉浸在宗教的世界，她是菩萨的虔诚信徒，除了干活，菩萨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岳母身高150，体重只有70多斤，可她每天都是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她说这是因为有菩萨的保佑，她的一辈子都是靠菩萨的庇佑。离她娘家不远有个神婆，曾经有求必应，香火鼎盛，去那里敬神的人川流不息，据说巅峰时期每天在那里吃中餐的香客多达几十桌。岳母很早就是那里的香客了，随着时代的发展，玄学神学那一套慢慢失去了市场，神婆那里已是门可罗雀，可岳母痴心不改，还是一如既往，每次从广州回来都要去那里呆上一两天。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的那些顾主竟然跟着她相信这位大神，看她有时从广州回来带着一些衣服，她说是某某顾主拿来拜神用的。有次看她从神婆那里回来带了一瓶水，问她那是用来干啥的？她神秘兮兮的说：你们可别小瞧了这瓶水，这是顾主某某要给她女儿要邮寄到新西兰拿来喝的。岳母在一老板家里干活时和老板说神婆家里修房子，老板问岳母是不是准备捐点钱？岳母说准备出三千，她反问老板：你是不是要捐点？老板很爽快，说那我和你一样也出三千吧。或许是那一年里这位老板的事业特别顺，第二年他特意又要岳母再带五千捐给菩萨。

​

和岳母有很深的代沟。常听她絮絮叨叨的讲菩萨显灵的事情，我们都不以为然，甚至很反感，以为她在故意神化人和事，只是知道老人家的脾气凶，不敢去打断她。她讲在七十年代末“筲箕姑娘”在我们这一带显灵，散工晚饭后村子里的人常聚集在某人家里，拿出筲箕，筲箕上洒上米，米上摆放筷子，然后点上香纸，由某人念上口诀，恳请筲箕姑娘降临。这时就可以向筲箕姑娘请教问题了，由两个人抬着筲箕，筷子会自动写上问题的答案。比如某某东西丢了，问要去哪个方向寻找？筲箕姑娘就会写上方位，失物果然就在那个方向。那时堂叔因高考落榜而伤心欲绝，马奶奶问筲箕姑娘儿子的前程如何？筷子写了“工人”两个大字，马奶奶马上回家要堂叔不要哭了，把向筲箕姑娘占卜的结果告诉了儿子，堂叔第二年如愿以偿考上了好大学。老人家说的这么玄乎，我是一丁点儿都不相信，认为这太匪夷所思了。后来偶然在网上看到一篇关于筲箕姑娘的文章，讲述的情况和岳母说的大致相同，于是搜索了一下，大吃一惊，“筲箕姑娘”这样的灵异事件以前在湘西南、江西等地普遍存在。岳母常向我们介绍神婆起神时的情景：神婆因神灵附体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语气和语音与往常截然不同了。向神灵求子求财，非常灵验；向神灵问吉凶祸福，预测非常准确。岳母讲这些的时候，我们都嗤之以鼻。后来看《雪域求法记》这本人物传记，洛桑珍珠这位汉人喇嘛在西藏学法八年，书中记录了他多次亲眼目睹喇嘛降神的经过，与岳母说的情形基本雷同。原来老人家从没说过假话，只是我们的人生经历里没有过这样的事情而已。形成代沟的主要原因是彼此间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

​

岳母身体很好，虽然身姿瘦弱，可几乎没生过病。这么多年来看她只生过一次病，可能是因为长期弯腰曲背导致脊柱损失压迫神经痛。起初是轻微的疼，能够走动，我们要她上医院检查，她不去，她说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在家休息几天就会好了的。没想到病情越来越严重，过两天后只能睡在床上了，我们再次喊她去医院住院，她一口回绝。赶紧动员小舅子给她电话，小舅子是一家大医院的医生，小舅子刚开口就被岳母训斥：你们这些医院好多医生都是坏良心的，本来很多病可以不用治就会好，医生为了增加收入故意夸大其词，给病人制造紧张气氛，病人在恐惧的心理状态下不得不接受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把一辈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全部花在医院里。又说我的病是不用治的，不用你们管，靠菩萨保佑就会好的。所有人都拿她没辙，只能任由她睡在床上。岳母是个非常有毅力的人，应该是痛的无法忍受，听她偶尔会轻轻的喊“哎哟”，但她还是对我们说去看医生的建议断然予以拒绝。就这样在床上睡了一个月左右，老太太一粒药也没吃过竟然奇迹般的痊愈了，她硬是用意念战胜了疾病。我们都感慨，这一次的经历会让老太太的偏执更加变本加厉，如果以后她再生病，她是更加不会去医院了。

​

说到做事岳母就满脸自豪，她说别看我是个老太太，在外面可是俏得很。有个老板本来家里有五个保姆，但他在疫情期间公交停运时都会亲自驾车来接岳母去他家做事，岳母做事让他最为放心。这个老板在广西老家修了一栋大别墅，在进伙前特意把岳母接过去搞了一个月卫生，在那里岳母和他的家人相处甚欢。岳母在家呆几天总会有些顾主打电话过来，催她早点回广州。一次我们在南岳，岳母是和她的一位顾主全家从广州过来的，这位顾主对我们说：你们别把你妈当普通的农村老太太看，她每天打交道的人都是我们这样的高素质群体，我们对她非常了解，她的水平可高了。

岳母和她的很多顾主打了几十年交道，她从来没有觉得那些顾主比她高人一等，在她的人生词典里，从来没有过自卑这个词，这一点岳母底气十足。岳母一个人在广州生活40年了，40年里广州这座城市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尽管时代在变，世事在变，人心在变，然而岳母却是初心不改，本色不移，岳母从不主动向顾主开口要多少工资，给多少都行，她不贪心，她认为打工的收入不论多少总是远远超过在家里种田的。以前社会工价低，岳母的顾主们给她的工资相比于其他的农民工是比较高的，这十年多年来随着社会的发展，农民工工资飞涨，可岳母娘的主顾给她的工资还没增加多少。岳母说她给主顾干活，主顾给她工资，两者之间是平等的，互不相欠，而且现在一些主顾看她年纪大给的工资少，是这些人在占她的便宜，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事比那些家政公司做得好而工资却更低。但她不去家政公司，她不给别人打工，她说只给自己打工，就像现在这样是自由身。岳母活得很超然。在外这么多年，她的主顾们的日子在起起伏伏中度过，阅尽人间百态的岳母总和我们说她见的太多了：钱多了带给人的是无穷的烦恼，那些有钱人反而不如她这个穷光蛋过的快乐。比如她说看到那些顾主们辛辛苦苦赚钱，然后买大包小包的东西到家里堆着，好多看都没打开看过段时间又要扔了，何必要这么瞎折腾呢？她很弄不明白年轻人为何要作茧自缚背负高房贷，把自己每天活得那么辛苦，其实租房就可以的，我说房产能增值啊，她说钱财生不带来死不能带走，都是身外之物，何必如此看不开呢？

​

岳母非常实在。我们结婚时她出钱让我们去邵阳选择家具，家具选择好以后她就让师傅直接把家具拉到我们家里。岳父的叔叔得知后很诧异，问她为何要把一碗肉放在饭底下吃了，给女儿办了这么多嫁妆就应该等女儿出嫁时讲讲排场，让四周的人都看到啊！岳母说：结婚是过日子，只要他们自己生活幸福就好了，生活得好不好是自己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岳母非常节约。她一个人除了简单的衣食住行外几乎不花钱。可该花钱的时候很大方。儿女婚嫁生子买房等大事，她都早有计划安排。和我们出去旅行，她不用我们一分钱。现在岳母一年会回我们家那么一两次，每次就呆那么几天时间，她会架上楼梯爬窗户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整个家一经她收拾就完全不一样了，变得整洁明亮，有条不紊，赏心悦目。老婆感慨老人家回来唯一的缺点就是让我们太享福了。

岳母娘只读了两年书，可她自学能力很强，读报、看书、写信都不再话下。放眼全人类，只有毛主席一人让她崇拜，她说毛主席让中国改天换地，创造出了一个公平公正的新世界。

​

岳母获取外界信息的最大途径是电视，再加上自己的臆想，然后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因为缺少和外界的广泛交流，观点难免狭隘偏激。她喜欢看新闻，焦点访谈、时事评论这类节目她看得津津有味，与她交流会感觉天南地北的事情她都晓得。这些年她跟我们走遍了大江南北，到一个地方她都能把当地的历史和风土人情讲个大概。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可岳母操心的却是整个全人类，至于生活的细枝末节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比如早些年她看到房地产发展过快，到处是雨后春笋般的楼盘，她就咬牙切齿的说老天爷终究有一天会惩罚疯狂的人类的，老话说“呷屋大的亏”终究有一天会兑现的。她看到社会上浪费现象严重，就说你们别看现在日子好过，未来某一天还会有苦日子过的。当房地产进入低谷，当疫情期间一家家企业倒闭，疫情后无数人失去工作，发现老人家说过的有些话超灵。

岳父和岳母的性格一个柔弱，一个刚强；一个小气，一个大度；一个谨慎，一个自负，他们的婚姻注定是个悲剧，早在三十年前就名存实亡。因为婚姻的伤害，曾经有段时间岳母有严重的妄想症，她怀疑身边各种各样的人都是岳父派来加害她的。岳母有自恋症的倾向，她在神化菩萨和领袖的同时也在神化自己，她自信到世界都是按她认为的逻辑规律在运行，她讲的话如果我们胆敢违抗她就勃然大怒，甚至会暴跳如雷。岳母犯了错也不会承认。有次就岳母和小孩子在家，岳母晚餐做的是蛋炒饭，孩子端起饭碗一吃直皱眉头，岳母问：是不是不好吃？孩子说：好苦啊！岳母脸色一沉：怎么可能！你们现在的孩子啊，真是太幸福，一点点苦都吃不了！然后喋喋不休，话语起来越偏执，吓得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默默的把苦得掉渣的饭粒全部咽下去。后来老婆回家才晓得是岳母在摘葱的时候把葱和葱兰搞混了。犯了错的岳母笑眯眯的和孩子说：哪有你妈说的那么严重喔，你看我们两个吃了不也没事么？接着还不忘来一句自我安慰：世上的事，有时坏事也变成了好事。

​

这几年岳母也跟上了时代的步伐用上了智能手机，感谢抖音这个平台，每天回到她那租住的小房后拿起手机世界海量的信息就堆砌在她的眼前，她见识了世界的多元，她不再如以前偏激，观点也不再像以前一样非黑即白，性格也变得温和很多了。妈妈生前曾用高深莫测的语气对我说你岳母会是个高寿的人。当手敲打键盘在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面的一句话：“我这一生能健康地活到90岁，证明我没有选错医生，我的医生就是清风流水，日月星辰。”或许岳母掌握了人长寿的生命密码，她也没有选错医生，她的医生就是人生信仰和生活智慧，她的生活智慧就是：勤劳，不求名利。如此，她活得坦荡，自然，活出了本色，自我，没有任何人能够拿捏她，内心永远安定丰盈。

我们这里有提前给老人做好棺材的习俗，要给岳母办，她不同意，她说死了后就去买一副就行了，既然死了，随便怎样都可以。老人家真是通透到了极致。 

     

作者简介：远行，隆回人，园林绿化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