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书边草之二:屈原和他的《楚辞》(下)

 meiqingji 2024-01-10 发布于山东

书边草之二:屈原和他的《楚辞》(下)

梅庆吉

屈原的艺术表现手法

屈原的作品,对于读者有一种心灵的震憾,凡是读过屈原作品的人,无不为他那种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所感染,一种对作者的无限崇敬油然而生。然而这种完美的思想内涵,则是通过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段展示出来的。刘勰说他“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既着眼于思想,也着眼于艺术。

屈原的代表作《离骚》,是我国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抒情长诗,她以深刻的思想内容,高超的艺术表现,在中国乃至世界上,都赢得了永垂不朽的地位。她经久不衰的艺术价值就在于,长诗塑造了一个热爱自己祖国的抒情主人公的光辉形象,正是有了这样一位主人公形象,才使这首长诗具有了感人的力量。

诗的一开头,作者就叙述了自己的家世是与楚君同祖同宗,这就揭示了他本人与楚国的血肉联系,奠定下了爱国主义基调。他希望能在楚君的领导下,使楚国“国富而民强”,他愿为实现这一目标贡献出自己的全部。因此他才能积极地“奔走先后”,“导夫先路”,并且“滋兰九畹”,努力培养人才。可是没过多久,楚王受到小人的挑拨,疏远了作者,“后悔遁而有他”,作者悲伤地“怨灵修数化”。由此楚国的政局一发而不可收拾,整个局势落到了小人手里,结党营私,颠倒黑白,“背绳墨以追曲”,搞得一塌糊涂。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人才,也都变了质,纷纷与世俗同流合污。自己为之苦苦追求的目标,已没有实现的可能。既便是这样,作者本人仍然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保持着与众不同的梗介情操。因此他没有听从女的劝告,决定前去向重华陈词,对自己所遭受的冷落和打击寻求解释。当他从重华那里“得此中正”之后,便乘龙御风,神游天国,让日、月、风、雷、云等诸神做自己的随从和护卫,开始了“上下求索”上叩天阍,下求佚女,访宓妃,留有虞之二姚。结果是帝阍“倚阊阖而望予”,不肯给他开门;宓妃是“虽信美而无礼”;鸩不肯做媒去向有娀之佚女求情;至于有虞之二姚,由于“理弱而媒拙”,终于没有谈成。这说明没有人能够解开他内心的苦闷,所以就只好听从灵氛的“吉占”,决定“指西海以为期”,远走高飞去寻找“两美必合”的开明君主。可是当他升上高空,忽然间又看到了自己的祖国,“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终于离不开自己的祖国。可是楚国的君主和围绕在国王周围的政客,又“莫足与为美政”,那么给他留下来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从彭咸之所居”,为祖国殉情。长诗就这样完成了一个伟大爱国主义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塑造。

从长诗的结构来看,可分成前后两大部分,前一部分表现的是抒情主人公的理想同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后一部分表现的是抒情主人公心灵内部的矛盾,前一部分是直抒胸臆,后一部分通过上天入地的神游,加强了抒情气氛,把主人公的内心矛盾揭示得更加曲折而深刻。通过形式的变换,不断丰富了抒情主人公的形象,深化了主人公的爱国情感,加深了作品的思想内涵。使主人公那光辉的理想,崇高的人格,炽热的感情,不懈的斗志,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对此,司马迁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一篇之中,三致志焉。”(《史记·屈原列传》)这种主人公形象的塑造,在《九章》的一些篇章中也都表现得很突出。而在《九歌》中,虽然写的大多都是神灵,但作者却赋予了人的情感,因此也都个性鲜明,栩栩如生,如湘君、湘夫人、山鬼等。

屈原的作品,最引人注意的艺术手法是浪漫主义。虽然我国文学史上浪漫主义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远古神话传说,但真正使这一艺术手法发扬光大,成为典范,被后世所效法的,则是从屈原开始的。虽然屈原作品的影响源远流长,但真正达到屈原这样高度的,真是寥寥无几。这一表现手法,在《离骚》中运用得最为突出。人们注意到,这首长诗的前半部是实写,后半部是虚写。但总体看来,前半实中有虚,后半虚中有实,把浪漫主义色彩贯穿作品始终。诗一开头的八句诗,是在叙述自己的家世,无疑运用的是写实手法,但也笼罩着神幻色彩。就拿他远祖高阳来说吧,他就是神话中的人物。姜亮夫先生说:“颛顼乃南楚所居之至上神,亦即南楚民族之地方神。”接着他又说:“高阳本南土至上神,而转化为南土之人王。”(《<离骚>首八句解》,载《社会科学战线》)由此看来,屈原就是神的后裔。可见,作品一开头就染上了神异色彩。在前半部的“人境”描写里,渗透着“神境”。到了后半部的“神境”描写中,则是在“神境”中处处不离开“人境”。后半部进入了完全超越时空的神游,人神杂处,天上地下,随心所欲,飞龙为他驾车,凤凰为他打着大旗,云霓簇拥着他,折琼枝当做粮食,转道昆仑,路过不周,发轫天津,前往西极,忽而羲和弥节,忽而流沙赤水……勾勒出了一幅奇特瑰丽、色彩浓烈、热情奔放的艺术境界。但是,他上叩天阍也好,三次求女也好,无不都是楚国现实的投影。因此,他运用的是浪漫主义手法,而实质却深深地植根于现实主义基础之上,这就使他的作品增添了思想内涵的厚度。

屈原的《天问》也是一篇表现手法奇特的诗,是浪漫主义手法的突出运用。在这篇作品中,作者一口气提出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把天上地下,自然现象,历史现实等所有问题都问了个遍。在他提问的这些问题中,涉及到了许许多多神话传说,构成了一幅扑朔迷离的神异世界。作者运用的是文学手段,进行的则是关于自然与社会的哲学思考。《招魂》一诗的题材就注定了它的浪漫主义色彩。当时楚怀王死于秦国的消息传来,举国上下一片悲痛,屈原更是悲愤不已,写下了这首充满奇特想像、感情炽热的诗。诗中告诉怀王魂灵,东南西北上下各方都不能去,那里到处都有吃人的怪兽,无比荒凉,一片恐怖,只有楚国最为美好,还是回到楚国来吧。东方有“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烁石些”。南方则有“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西方则有“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北方则是“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上天则有“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幽都则有“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只有楚国最好,这里有“高堂邃宇,槛层轩些”,卧室则是“翡翠珠被,烂齐光些”,有“二八侍宿,射递代些”,还有数不清的美味佳肴,动听的音乐,悠美的歌舞,开心的游戏……通过以上的铺排描写,诗人渴望怀王归来,可是楚国又是一种什么局面呢?诗的结尾笔锋一转,又回到了楚国的现实中来,“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充分表现了作者的那种矛盾心情。这后两句,真可谓一字千均,掷地有声。

屈原作品的艺术感染力,还表现在大量地运用象征手法。王逸在《离骚序》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实际上,屈原作品中的描写已远远超出了《诗经》中的比兴手法。《诗经》中的比兴,多数是对客观景物的一种直觉联想与类比,很少有幻想和虚构。所以有的学者认为,屈原作品中,兴用的很少,而比用的很多。就拿《离骚》来说吧,作者多处写自己身上佩带的香花香草,是用来象征自己的节操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反过来,那些臭草恶物,则用来象征昏君小人。因此,屈原笔下的各种植物,都根据其本身的特性,赋予了不同的人格。就这一点来说,王逸说的大致不错。在屈原作品中,最具象征意义的,要数《橘颂》了。从题目上看,它无疑是一首咏物诗。但从全篇的情调来看,又处处写的是人,是把橘的品格与人的品格紧密地交溶到了一起,明写了橘,暗写了人,既写了橘,又写了人,既赞美了橘的习性与特点,又赞美了人的崇高精神,物我之间达到了完美的结合。

象征手法的运用,还对环境与气氛起到了很好的渲染与烘托。《九歌》中的山鬼形象,就是通过这种手法塑造出来的。作品一开头就对山鬼作了这种样的描写: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作品通过香花香草点缀的服饰,帷慕旗帜,以及携带的东西,衬托出了山鬼的性格、容貌、感情,以及在虚无飘渺中那可爱的形象。在《九歌》的其他作品中,也无不运用这种烘托的手法来展示人物形象,如湘夫人的薜荔帷,云中君的华彩衣,少司命的荷衣蕙带等等,都达到了物我形象的完美统一。

众所周知,《诗经》是我国文学史上的第一座丰碑。时隔三百多年后,在南楚的土地上,又崛起了一座丰碑,那就是《楚辞》。从《诗经》到《楚辞》,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出它们之间的不同,说明《楚辞》在艺术形式上有了重大发展。首先从篇幅上来看,就已不在是《诗经》中的短章,而是规模鸿大的巨制。《诗经》中最长的篇章要数《閟宫》了,也不过五百字左右,而《离骚》一篇就长达三百七十三行,两千四百多字。这样的鸿篇幅巨制,在整个中国古代的诗歌创作中,都是没有人企及的。从字数上来看,《诗经》是典型的四言诗,而在《楚辞》中,除《天问》和《橘颂》还是四言之外,其他篇章在句式上都已大大拉长了,一般都达到了六个字,加上“兮”字,就是七个字了,当然,也有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八字等长短不齐的格式,形成了独特的“骚”体形式。这种句法参差错落、灵活多变的新诗歌形式,是屈原在我国文学史上的首创。在屈原作品中,大量使用虚词,是其又一突出的特点。屈原使用的最多的虚词是“兮”字,使用的位置十分灵活,有时用在句尾,有时用在句中,用以表达不同的情绪和语气。同时还大量地使用楚地方言,形成了浓烈的地方特色,比如《招魂》中使用的虚词“些”,就是楚地巫术中专用的语尾词。

萧云从与门应兆的《楚辞图》

姜亮夫说:“古往今来,尤其是先秦典籍里,像屈原赋这样惊动绘画的艺术大家来画这样多的图,是没有第二个的,找遍中国没有第二个。”(《楚辞今绎讲录》)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我们翻一下历史典籍,就会发现,自从宋朝李公麟绘《九歌图》以来,可以说为屈原作品绘图的代不乏人。其中尤以为《九歌》绘图最多。到了明朝的萧云从,又扩而广之,绘《离骚图》,实则应为《楚辞图》。其中《卜居·渔父》图一幅,《九歌》图九幅,《天问》图五十四幅,《远游》图五幅,共六十九幅。后《远游》五图已佚,仅存六十四幅。

到了清朝乾隆年间,乾隆皇帝觉得萧云从所绘《离骚图》残缺不全,令门应兆补行绘画。乾隆年间开四库全书馆,门应兆以工部员外郎充绘图分校官。乾隆皇帝的诏书云:

四库全书馆进呈书内有萧云从画《离骚图》一册,盖踵李公麟《九歌图》意而分章摘句续为全图,博考前经,义存规鉴,颇合古人左图右书之意。但今书中所存各图缺略不全。又如荪荃兰蕙,以喻君子,寄意遥深,云从本未为图,自应一并绘入,以彰称物芳。著于《古今图书集成》内采取补入,南书房翰林等逐一考订,将应补者酌定稿本,令门应兆仿照李公麟《九歌图》笔意补行绘画,以臻完善。书仍旧贯,新补者各注明,录旨简端,即以当序。钦此。

乾隆皇帝写完此诏之后,又为之赋《补绘离骚图八韵》诗一首:

画史老田野,披怜长卷情。

不缘四库辑,那识此人名。

六法道由寓,三闾迹以呈。

因之为手绘,足见用心精。

岁久惜佚阙,西清命补成。

共图得百五,若史表幽贞。

姓屈性无屈,名平鸣不平。

迁云可以汲,披阅凛王明。

门应兆所绘的《钦定补绘离骚图》一书,就是根据乾隆皇帝的指示而绘制的。门氏所绘《离骚图》的情况如下:《离骚》三十二图,《九歌》九图(门氏临萧图),《天问》五十四图(门氏临萧图),《九章》九图,《远游》五图,《卜居·渔父》一图(门氏临萧图),《九辩》九图,《招魂》十三图,《大招》七图,香草图十六幅。门氏所绘九十一幅,临萧图六十四幅,共计一百五十五幅图。本书就是根据门应兆所绘之图整理而成。门氏所绘《九歌》图中,将《湘君》和《湘夫人》、《大司命》和《少司命》合为一图,这次整理,又从李公麟所绘《九歌图》中选出《少司命》和《湘夫人》两幅图补进《九歌》中,使《九歌》共有图十一幅。同时还从历代所绘屈原像中,选出七幅比较有代表性的图,放在书前。

关于屈原作品的翻译和注释,是在吸取前人的成果基础上整理而成的,在此一并表示感谢。限于水平,不足之处再所难免,望学界同仁给予批评指正。

2000年8月16日于哈尔滨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