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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文人墨客心中都有一个“天涯”，我的故乡钦州古城，有一个文化标志性建筑——天涯亭，始建于北宋年间：“钦地南临大洋、西接交趾，去京师万里，故以天涯名。” 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笔下也有“天涯”，那是他心中的诗和远方，饱含友情与亲情。公元675年，王勃父子身陷“天涯”，真切感受到了这块地方的无尽含义。 一次会议之后，我踏上了山西这片土地，来到运城，一个最早叫“中国”的地方。弯山曲水，我要去王勃的故居绛州龙门看一看。 王父生有六子，名字都有“力”。王勃说“君子劳心，小人劳力”，父亲是要我们心中有劳苦大众。王勃追星，追爷爷、追叔伯、追父亲；王勃有孝心，“人子不知医，古人以为不孝”，12岁负笈追慕名医曹元，苦心钻学医道。16岁应举及第，对官场毫无防范意识，因一篇《檄英王鸡》，被逐出首都核心圈层，得好友引荐当了军医。他常说，人子不可不知医，知医者，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 未过多久，王勃被同僚构陷入狱，虽得保全性命，父亲却因此受贬交趾。王勃忏悔谨上《上百里昌言疏》：“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度南海。嗟乎！此皆勃之罪也。”表达了对父亲深深的羞愧与自责。一年后王勃得以复职，他毅然决然南下探望父亲，“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哪怕抛弃一生功名，也要朝夕侍奉。父亲不忍儿子就此搁浅，再次聊起那些追星往事，《三字经》有言：“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这个和庄子并列的“文中子”就是王勃的爷爷王通，人称“王孔子”。 父亲把儿子赶走，要他回到京城，以先祖为榜样成为一代大儒。登上被父亲推远的木舟、看到父亲年迈之躯，形单影只，消失于沧海之外，王勃心中悲伤不已。不久之前路过南昌的一幕，何等意气风发！此刻站在北部湾船头，南下是父亲、北上是君王，原本他可以靠岸，但钦州没有滕王阁、没有桂殿兰宫，钦州是个流放地，功业意识与自由精神的进退拉扯，让他痛苦万状。想起尊亲，祖孙宦海沉浮，王勃“兴尽悲来”，眼前一片黑黑茫茫的大海，情绪低落，意志孱弱。一个猛浪扑来，王勃摇摇晃晃扎进人生至暗。 想当年，王勃一文动天下，《滕王阁序》神般存在于我们的中学、大学课本里。山西老王家个个都是天赋异禀，为了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我们包了一辆车。司机问去哪里？我说我想去看王之涣、王维，还想看王勃。司机说你到底要看谁？按路程我们应该先去南边，那里有鹳雀楼，可以随王之涣而“登高”，3层、99级台阶。偶像太多，疾步如飞，我一再回眸不慎摔了跟斗，连滚几级台阶，引发多年肋骨挫断的暗疾。在同伴的劝说和阻止下，不再北上。想起“阮籍哭穷途”，因为前面没有路，看不见方向号啕大哭；而我目标明确：山的对面，龙门边上。我却因为身体的缘故不能前往，车子愈驶远，心中就愈发不舍，万般懊恼。 有人说，当时遭遇海难的王勃被救上来了，但终究受到惊吓，心悸而亡。他一生如此钟情渡口，龙门地处黄河要津，自幼浸泡山水，饱闻“龙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还有，“大禹治水”“鲤鱼跳龙门”均出自他的故乡。身处初唐，率举革新大旗，将诗歌题材从风花雪月、舞榭歌台扩展到江河湖海、大漠边塞。滕王阁大宴之后，王勃一路南下，从赣江穿鄱阳湖、过浔阳江，入长江、湘江，抵达广西灵渠，进入北部湾水系。这样“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的王勃，却被一口北部湾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如果他卸下一切羁绊、靠岸登临，与诗人们竞诗斗墨，甚至打上一架，他都会躲过那场台风、那口急浪，那么，他返航的轨迹就会改道、人生就会改写。天涯如是，拿什么拯救我们的诗人？ 说起钦州，从隋至明千年间，无数官员贬谪、文人流寓。据《钦州志》载，北宋苏东坡多次遨游留下诗文，观沧浪势不可挡写下《飓风赋》：“鼓千尺之涛澜，襄百仞之陵谷”“列万马而并骛，会千车而争逐”“类巨鹿之战，殷声呼之动地；似昆阳之役，举百万于一覆。”南宋文化大家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说：“钦州有天涯亭……南辕穷途也。”“天涯之名，甚于海角之可悲矣。”文人墨客感怀身世的同时，留下了传世名篇。自古岭南多蛮荒，抑或正是这种瘴疠之地，成就了一个个终极接盘侠。 人生有八苦，别离是其中一苦。我想起偶像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不要像恋爱中的少男少女，站在分别的路口泪湿衣巾。对王勃来说，告别感情的方式是劝勉，哼着唐朝版的“友谊之光”，我才得以释怀；品咂和朗读他的诗作，“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想到四海之内知己相念、心意相通，我感到了稍许宽慰。行走于人生路上，我们无不心怀理想。在宇宙中每个人都是微尘一粒，这盈虚之数早已注定，只不过王勃早慧，比我们更早领教了命运多舛，先知先觉，才开了乐观豁达的送别诗的先河。 1962年的春夏之交，新中国著名剧作家、诗人田汉来到钦州，在天涯亭驻足良久，感慨地处“天涯”的钦州今非昔比，于是，写下了著名诗句：“运河滚滚入湖来，没字危亭草满阶。词客分明怀故土，钦州何必是天涯。”进入新世纪，钦州和防城所在的北部湾海域架起了“龙门大桥”。钦州跨海大桥不仅连通了广西的滨海城市，更是连通了中越边境的滨海通道，如果流官文人重返岭南，将不再是颠沛流离；如果王勃再来北部湾，当然，定将不是孤舟前往，而是靠在平稳的豪华渡轮上享受舒适的人生。通过钦州和防城之间的海域也只是25分钟的事，正在如火如荼建设中的“平陆运河”，是继广西灵渠、隋朝京杭大运河两条世界上最古老的运河、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条江海联通大运河，实现孙中山提出“平陆运河”百年构想，打通任督二脉，拉近西部及中原、连接中国与东盟的大工程。天堑变通途，在如今的现代科技支持下，天涯真正实现了“咫尺”自由，一如当年京杭大运河的码头文化，两岸风光迷人，再次牵引无数个“王勃”停泊登顶，续写新篇。 生命就是感召与被感召，让更多的人跑向更光亮的方向。无数的王通、王绩、王勃自带光体，引发群体趋热追光。中国幅员辽阔，天之涯海之角，尽头处海阔天空，既是地理国界，又是文化边界，正是这种历经苦难后的豁然开朗，存恩怨、明大义，构成了天涯海角的根与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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