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雷是公认的中医中风领域的权威。我尚未通读过他的《中风论》,但就其《平议》中的中风单元所收录的几则医案来看,恐怕他还未能全面超越王孟英。 当然孟英并非中风专家,但别忘了,他可是张山雷俯首称臣的“温热圣手”。而中风一证,与温病多有理法方药的交集。 孟英在某些中风证型上的处理,对于张山雷来说,看起来并不那么专业。但我作为读者而言,就事论事,就案论案,还是孟英更胜一筹。 本篇是为接下来对比两则中风医案作预热,分别来自王孟英,以及张山雷的老师黄醴泉。 在正式进入主案介绍之前,先来看看几则孟英的小案。仅第一则非中风证,但机理相通。张山雷分别对这几案,提出了其不尽认同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正体现了张山雷对于中风治疗的理解。其中既有他超越前人之处,亦有可能是他逊于前人之处。关键在于如何善辨运用的时机。 孟英小案一 病人陡患霍乱而兼溺血如注,头疼如劈,自汗息微,势极危殆,迎孟英诊视。脉极弦驶,孟英断为肝阳内炽,暑热外侵。先用犀角、木通、滑石、栀子、竹茹、薏苡、银花、茅根、菊叶为大剂,和入藕汁,送当归龙荟丸。 遂霍乱即安,惟溺血虽减,而小溲时头犹大痛,必使人紧抱其头,重揿其巅,始可略耐。孟英认为仍是肺胃不清而风阳僭极。再以苇茎汤去桃仁,加百合、白薇、元参、竹叶、西瓜翠衣、菊叶、莲子心为方,和入童溺,仍吞龙荟丸,服旬日而愈。 此案病人,头痛如劈,自汗,脉极弦驶,可见一身之气,有升而难降。同时,又兼溺血如注,还息微,似乎是阴液暴脱之象。 而孟英的治疗,虽其第二方稍加了百合元参等生津润药,但他始终没有用镇法、填法、滋法、敛法,而是给有形无形之邪以出路。热泄则血自安,邪去则正自安。 向来批判叶派滋腻过头的张山雷,对于孟英此案的处理却并不太认同。他先是认为,肝气已经疏泄太过,再用龙荟丸等,更是克伐,接着又将第二方强行解释为“合以养阴”,最后还补充表示此证善后非滋养肝阴不可。 从文字内容来看,我必须很遗憾地表示,张山雷在医理的造诣上,恐怕还是没能超越王孟英,至少从此案的角度来说。 我们过去可以看到,在诸多病症中,尤其外感,总体属于气机闭郁。但偶有出现异常的疏泄现象,如汗出、呕吐、便泻、血证等等。医者碰到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倾向于舍本逐末,闭塞其疏泄之机。 王孟英在他11岁那年,他父亲得了温病先后被表散和温补误治后,便泻不止。后来得遇浦先生救治,并对孟英说:还好你父亲的便泻,未被温补止涩,否则早已烧成灰烬。(参《医家们的PTSD》) 这句话,王孟英记了一辈子,也为此奋斗了一辈子。 他总不忘提醒人们,应予以顺导而非补涩,否则只会固住外达之机,令人邪闭气塞而亡。 而此案中,病人之所以肝气疏泄过旺,也正是因为气升不得降,邪热不得出。因而他的治法仍是给邪以出路,则一身气机自然下行。 但张山雷似乎认为此证应该养阴镇敛固脱。 孟英并非不善于治脱证,之前在《阴阳虽异,法则一如》一篇中,总结过他治此证从闭到脱的手法转换。他之所以此案用治闭法而非固脱法,必然有其他判断依据。 孟英小案二 病人年近六旬,素患手颤不能握。某年患了中风,遗溺,痰升,昏瞀妄言,汗多面赤,脉浮弦洪滑。孟英与羚羊角、石菖蒲、连翘、栀子、桑叶、川楝子、石斛、知母、天花粉、竹沥、银花、青蒿、白薇等药。 一剂知,二剂神清。再去羚羊角、石菖蒲,加竹茹、贝母、滑石,病人服用后,下利赤白如脓垢者数日,始知饥纳谷,渐以调理而愈。 仍然还是化邪降气泄热,热出邪除而气机顺降。 但张山雷认为应该加上龙骨牡蛎玳瑁等,以咸寒重镇。 瞧瞧,还是闭脱之别,闭脱之辨。 此外,王孟英想的是,解决问题,气机自降;张山雷想的是,得用重镇药,确保气机能降。 谁更高一筹,仁者见仁。 孟英小案三 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在某年年初,忽而扑倒在地,口中痰涌,肢强,眼斜,舌蹇不语。孟英用六君子加蝎梢、羚羊角、胆星、石菖蒲、竹沥、姜汁而瘳。 张山雷又不理解了,既然连用半夏陈皮胆星菖蒲竹沥姜汁,甚至虫类药都用上了,那说明此证痰闭之象很重。既然痰闭,为何还要同时使用四君?另外他还强调生姜汁只能用三五滴,否则难免助阳伤阴坏事。 此案没有记录舌脉,确实是孟英或此案编者的疏忽。但我们从症状和用药可以推得,这位老人应该是素体中气不足。在中虚痰闭的情况下,大队化痰开闭药之外,再佐用补中药,不但不会导致壅闭,反而因助正气一臂之力,而能加大开闭作用。 而生姜汁,能强有力地化痰开闭。由于此时仍是严重的闭证,不该也不能顾及阴分。 至于究竟用多少滴,我相信孟英会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确定。张山雷显然是过偏于护阴了。 孟英小案四 病人的两次中风,前后相隔三年多。 前次中风时,病人扑倒在地,脉浮弦滑,孟英用羚羊角、胆星、牡蛎、石菖蒲、丹参、茯苓、钩藤、桑叶、贝母、橘红、蒺藜等,以顺气蠲痰,息风降火而痊。 第二次中风时,已是欠伸而厥,脉微弱弦。孟英说,虽然病人的外在表现差不多,但证机已变。遂以高丽参、白术、何首乌、山茱萸、枸杞、桑椹、石斛、牛膝、蒺藜、橘红、牡蛎等,镇补摄纳以瘳。 上文说到我之前总结过一篇《阴阳虽异》,关于孟英治痰喘,从闭到脱的手法转变。而此案正可谓是其缩影。 病人前次中风为闭证,治以顺气蠲痰,息风降火,其用牡蛎也主要是为了化痰降气,而非镇纳;后来病人再中风,却是已有虚脱之虞了,孟英以镇补摄纳为主,对应治疗。 从前后两次诊疗来看,孟英并非不懂得镇摄。之所以不用镇摄,是因为不需要也不应该用镇摄;而之所以用镇摄,也是因为必须用镇摄。 我绝非是以此挑战张山雷在中风领域的权威地位,更多的是为了展现孟英作为“温热圣手”,在贯通外感以致无敌手之后,是如同一通百通,进而大杀四方的。 其秘诀无他,唯明理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