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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卓森:海岸上的豁口

 老鄧子 2024-01-16 发布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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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上的豁口
文/王卓森

我从老街一家叫大亚的旧书店出来,就进入了凛冽的寒风中。这几天,海岛跳崖式降温,套着羽绒服的丽人和穿着人字拖的快递小哥,交错奔走在这座南方滨海城市的大街上,各自感知着生存的温度。连日的冷雨并没有打落多少树叶,起伏的绿色,入眼的繁花,还是云头之下的风景。这天气,像极了某一种“人生突然”,又像是一种异质的思想,浸入到我的身体里。但,我依然喜欢这样的冬天。

天空下着雨,雨雾随风飘散,把远近的楼墙打湿了,绿化带的林木也沉浸在冬季才有的灰蒙中,锐利的色彩是雨伞和出租车顶上的小灯箱,这些色彩的流动,让这座不怕冷的城市维持着一种精神抖擞。雨继续飘洒着,坐在咖啡座里,温暖的室内和淌着雨水的玻璃,诱发我微闭着眼睛,听雨落在心里,我知道,这不是去年冬天的那场雨。尽管除时间不同之外,我无法分清两场雨之间的区别,但不可能淋着同一场雨。

冬季的海岛上,连接大海的河流水瘦下去了,显出一种萧索,但大海不会瘦下去,永远是那样的浩浩汤汤。大海就在我眼睛正前的方向上,近得可以用手掌去拍它,想拍就拍,它好像是我领养了很久的一只宠物,随时看见它,无限亲近它。十八岁以后,我的时光都散落在海边,从年轻的日子到中年的生涯,我没有离开过海。就如此刻,我在冬天的海风中迎接一场冷雨,在冷雨中徐徐独行,不着急去回访一个旧友,还趁着徜徉走进一家超市买几颗德芙巧克力。我从很多陌生人之间穿过,在湿漉漉的地砖道上踩下一个一个鞋印子。我看到身边的不少人神色闲散,偶尔露出友善的浅笑,随性成姿,与我在西岸海湾看到的任何一道沙梁、几片礁石的神态相似。

我总是忘不了一个海岸上的豁口。从城市的深处,离开喧闹的街道,我走出来, 循着落日的方向,走向这个豁口。即将坠落的太阳,无比辉煌,悬挂在距海面几寸之高的空中,飞鸟与落霞融化在强烈的夕照里,万古永恒的时间也被融化了。在逆光中,我看不见大海动荡的波浪,空旷,孤独,连大货轮拐弯的水迹也迅速逃走,就像要逃出一段没有尽头的记忆。有几个人在沙滩上走着,后面跟着一排脚窝子,他们留下的印痕不会成为历史,潮汐一刷,过不了今夜,他们大声地说话,句句被浪涛的喧响混音,我听不清,就像听不清一些在时间过道上无法停留的呓语。这跟发生在我们身上一些蹊跷的事情一样,明明白白的结局,却是无从说起最初的动念。曾经,在一个下午,我坐在这个海岸上的豁口,在几棵木麻黄树下,目光追逐着海上大轮船沉重的身影,同时,远眺城市边缘的楼群,楼群也在眺望着我,我半天不说一句话,只听风鸣,听自己手臂静脉里血液的哗流。

海岸之外的野地上,我看见一些面朝大海的花开了,星星点点,它们是野地里不肯安静的精灵,相约着在冬季的后半场出镜,半个月过去,它们会无情凋谢,地上会撒满它们枯萎卷曲的花瓣,但这不是它们忧伤的冬天,因为它们的枝头也会在许多个夜晚之后被叶丛覆盖,然后叶丛中长出新花。海岸的风掠过我向前奔去,犹如要遁入空门,又好像总在我的左右,与我絮絮叨叨地对话。与海上匆匆撞进我怀里的风不一样,这些从树林里窜出来的风,钝了很多,好像我内存条里渐渐粗粝的记忆力。对面是大陆,我曾在岁末的冬日里踏上去过,那是一片帮助我对“广袤”一词深切理解的无垠之地,土地是红壤土,种着连片的桉树林,高高指向蓝天的树干,浓郁呛鼻的桉树味,突突嚎叫着跑在林间红土路上的手扶拖拉机,一路扬起的红尘,恍然是我家乡的山坡。地理景象的高相似度,令我有这样的错觉:这块陆土,是造物主从我家乡撕下一角叠覆在此。靠近海峡,是粤省最南端的县城,有一座古塔高耸,我在塔下吃过几种小吃,还拍了几张留影,留影里的我头发浓黑,身体年轻,穿着单位的制服,目光里闪着不知岁月艰难的梦,与对岸初建省的特区城市上空的冬日阳光交织在一起。

在海岛的冬天里,温暖甚至是炽热的太阳,还有与太阳有关的一些事物,是我想念的一部分。我想起了天涯之南一个岛礁上的太阳花,它们是岛礁主人从陆地上带上去的,小心栽种在空罐头罐里。在岛礁上的九天八夜,遇见礁上那几罐天外来物般的太阳花,我读出了孤独的意义,它们好像在等我从远方而来,叫我惊诧和感动。它们没有珠玉之身,叶片与株颈的纹脉在热带烈日下透明如纱,但毫无萎颓之相,在高温高盐高湿的海上,它们顽强而寻常的样子,因为远离陆上,隐藏着许多特别的故事,就如那一座座隐没在惊涛骇浪之下的礁盘。太阳花,一种我本来经常看到的植物,但从来不知其名。直到在岛礁上与它们相遇,我才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真的说不出是怎么的一种心情。很像某种重复的生活、某个不时见面寒暄的人,熟悉着,却也陌生着,有一天,深陷其中,才发现人间迷离。

在我行经的一条河流与河岸栈道之间的一块绿地里,站着一棵冬天开花的树,我注意它很久了,它枝丫疏朗,花色粉红,花瓣向外张开,缀满枝头,整个冬天花一直都在开,没有败过,成了整片绿地的主场。这是一棵什么树呢?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它春天夏天甚至秋天开花就算了,冬天竟然也开花,还开得这么任性,是找骂还是找爱呢。不时有人在这棵树下拍照,摆各种帅姿势,笑声一片。人总渴望后背倚靠着万里江山,哪怕是一道诗意的背景,这棵璨然开花的树正好可以满足。我想,海岛上的人,肯定谁都看见过身边一棵开花的树,这棵树就在他的视野里,与一片冬天的云一样,无关他的工作、恋爱和房贷,也无关他的忙碌、欢喜和烦恼。没什么事时,我喜欢走到这棵树下,看看落花地上的几只昆虫如何觅食和起性打架,看看野草的一片叶尖如何从青绿渐变到枯黄再到青绿,看看一棵不会害羞的什么植物如何展示它的姿态,如果几天里没有一只蝴蝶或者蜜蜂飞来招惹,不知道它会不会着急。大地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挺有意思,细微之处辗转着生命的秘密和无所适从。

阵阵寒风,呼啸着走出那个海岸上的豁口,暮冬,却走不出一年的最后,这时节,年关也在赶来,遥看却很近,短暂的冬季一去,不需化妆的春天又将再一次走秀海岛。桃花流水的春天,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喜欢张志和的鳜鱼肥。


文章来源:海南日报文化周刊2024.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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