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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蛮进化(4)拓跋猗卢的政治布局

 奥卡姆剃历史 2024-01-18 发布于北京


摘要

在严刑峻法的治理之下,特别是随着统治模式的日益汉化,内部矛盾也日益突显,猗卢扶助晋廷,屡屡兴兵的做法,也触犯了旧人集团的利益,加之原东中西三部之间并未真正融合,拓跋子弟之间也始终存在着权力争夺,这种高压之下的统治,必然要在某一时刻爆炸。

(代国示意图  来源:网络)

01

公元308年,抓住东部大人拓跋禄官去世的契机,西部大人拓跋猗卢“总摄三部,以为一统”。

上篇已说过,拓跋力微死后,拓跋部落联盟瓦解,“部落散走”,陷入长达十余年的大动乱时期,随后才缓慢恢复,到拓跋禄官上位时,为达成权力的平衡,将拓跋领地一分为三,禄官居东部,猗卢居西部,猗迤居中部。

禄官是拓跋力微的小儿子,猗迤、猗卢是拓跋力微的大儿子沙漠汗的儿子,都是拓跋王族子弟。

史书记载中仅以“总摄三部,以为一统”八个字,就将这一由乱到治的历史阶段草草掩盖过去,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猗迤早在305年去世,其子普根在母亲祈氏一族力量的支持下继位,握有中部之地。

据田余庆先生考证,祈氏出自广宁乌桓,有强大的势力支撑。

祁氏是拓跋力微以来录于《魏书·皇后列传》中的六帝后妃中最为强悍的一位,她生有三子,普根、贺傉、纥那,依靠祈氏一族的力量,都曾登上大位,对拓跋一族的历史走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后续咱们还会说到这个强悍的女人。

可以想见,当猗迤去世时,猗卢必定有兼并中部的想法,但可能碍于祈氏的力量而不敢下手或未得逞。

这次借着禄官的去世,猗卢终于一统三部,结束了拓跋部落联盟长期分裂的局面,这是拓跋鲜卑由部落联盟到建立国家的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阶段,猗卢也成为拓跋部落的野蛮进化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个人物,北魏立国后被追封为穆帝。

这个野蛮的游牧民族,此时已踏上了建立政权的进化之路,这是一个狂飙突进的历史过程,充满着权力的斗争、政治的算计和反复的跌宕。

拓跋猗卢,开始了他的政治布局。

02

所谓政治布局,无非就是在一个大的发展战略目标之下,内政、军事如何摆布。

此时经过八王之乱这一浩劫,西晋朝廷已是千疮百孔,五胡纷纷南下,北方大乱,凉州刺史张轨割据自保,冀州刺史王浚图谋自立,只有并州刺史刘琨还打着大晋的旗号苦苦支撑,其余各州纷纷沦陷,匈奴人刘渊建汉赵政权、巴氐人李雄建成汉政权,进入十六国时期。

当此乱世,猗卢的战略发展目标,自然不会仅仅是“总摄三部,以为统一”,将松散的部落联盟改造成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国家,进而逐鹿中原,这才是猗卢的终极目标。

猗卢要对内政、军事诸方面作出深度改革,以服务于这一战略发展目标。

他首先要要解决的,是权力的再分配问题。

拓跋三分时,三位部落大人各领一部,各自发展,如今三部实现表面上的统一,最高统治权力集中于猗卢一人之手,这意味着统治方式的转变,这种转变,必然带来权力的再分配问题,权力再分配,无非就是如何安置原来三部中的实力人物和利益集团,以切实打破分部体制下的原有地域和部族结构,真正实现对拓跋联盟的管辖和控制。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以下所说的猗卢的政治布局,在史书中并未明文记载,也就是说猗卢并未有一个明确的“建国方略”,我们只能从各种史料中一一钩沉,以再现拓跋由部落联盟向着中央集权制国家转变的艰难的进化之路。

猗卢本居于西部,是拓跋部落的根据地,他统一三部后,势力范围扩至整个拓跋联盟,他自然是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但他也要组建一个自己的班底,才有可能将权力施于各方。

除了西部原有的部落大人这些势力集团,他最信赖的,当然是自己的儿子。

猗卢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六脩,二儿子比延,比延可能年纪尚小,史料中没有出现过比延的职务、带兵等记录,只是在猗卢统治的末年,比延的记载出现,还是因为猗卢偏爱比延,想将国君之位传给比延,因而引发六修的反弹,终至酿成大祸。

可见,比延可能就一直跟随在猗卢的身边,充当的仅是一个“爱子”的角色,在整个政局当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六脩则被委以右贤王、南部大人的重要角色。

猗卢将原有东中西三部重新划分为南北两部,自己居北部,南部则有六脩统领。

南北两部的划分时间及其功能职责,史料未有明确记载,但我们依然可以在零散的史料中得知猗卢为巩固统治而推出的这一重大改革。

《魏书·序纪》记载穆帝猗卢六年,也就是313年时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六年,城盛乐以为北都,修故平城以为南都。帝登平城西山,观望地势,乃更南百里,于灅水之阳黄瓜堆筑新平城,晋人谓之小平城,使长子六脩镇之,统领南部。

这里说的新平城,就是今天的山西省山阴县附近,既冠以“北都”“南都”之名号,更明确六脩统领“南部”,可以确认猗卢把整个拓跋联盟分为南北两部。

虽然条史料载于猗卢总摄三部后的六年,但从文中叙述方式可以看得出来,这段主要讲的是这是北、南两都的建设与设立,并没有说是新设南部,直接就说六脩移驻新平城以统领南部,可见南北分部,应是早已有之。

至于这个南北分部的时间,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在猗卢取得陉北五县之地,并徙入十万部落的时候。

这件事发生在310年,猗卢因助刘琨对抗匈奴刘渊,刘琨上奏晋朝廷,表奏刘渊为代郡公,但代郡实际掌握在拥有幽冀两州的王浚手中,于是猗卢又求陉北之地。

《魏书·序纪》中记载:“帝以封邑去国悬远,民不相接,乃从琨求句注、陉北之地。琨自以托附,闻之大喜,乃徙马邑、阴馆、楼烦、繁畤、崞五县之民于陉南,更立城邑,尽献其地,东接代郡,西连西河、朔方,方数百里。帝乃徙十万家以充之。”

正是在这个时期,猗卢面临接收新地、迁徙部民等一系列紧迫任务,此时创设南部以加强新地的管理最合乎情理。

那么南部设立只是为了加强新地的管理吗?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事实上,南部的所辖地域绝不仅仅限于五县新地,其职责也绝不仅限于管辖徙民,而应是包括了原东、中、西三部地区或大或小的部分,涉及了原属东、中、西三部的事务和职能。

南部紧邻原中部的核心区域,势必包括原属中部的部分地区,以填补普根去后的权力真空(普根的去向,下面会说到),同时南部也承担起了继续向南推进的重任,其形式就是支持刘琨打击匈奴刘渊的汉赵政权,史料多有六脩领军扶助刘琨的记载。

事实上,这才是猗卢谋划的一盘大棋,下面咱们在说到他的军事战略时会说详细说说。

六脩统领的南部,不但接管了原中部的事务,更将势力延伸至东部,原拓跋东部与辽东鲜卑的宇文、慕容、段部相近,跟这几个部落打交道的事务,本来是东部的职责,南北分部后,南部也开始涉及有关东方部族的事务。

《晋书·王沈传附子浚传》中记载,段部鲜卑反叛握有冀州幽州两地的王浚后,“浚怒,以重币诱单于猗卢子右贤王日律孙,令攻疾陆眷,反为所破”,这里的日律孙就是六脩,这事儿发生在313年,正是六脩坐镇新平城当年,由此可见南部同时有处理有关东方部族事务的职权。

为进一步增强六脩的实力,猗卢还把原属于东部大人猗迤的一个具有强悍战斗力的所谓“新人集团”归属于六脩所有。

所谓“新人集团”,指的是投奔拓跋的汉人和从属于拓跋的乌桓突骑,以卫操、卫雄、姬湛为代表。

在拓跋联盟,一直有新旧之分,在不同阶段有不同含义,起初所谓旧自然指的是拓跋本部落的帝室十姓,新则是指依附于拓跋的其他部落、族群,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针对是否走汉化之路,也有新旧之分。

而卫氏本为代人,拓跋三分之时,猗迤、猗卢就广招降附之人,以壮大的自己的势力,卫氏先是投奔猗迤,屡立战功,猗迤去后后,又依附猗卢,猗卢对他们也颇为倚重,“俱为左右辅相”。

所以说,南部的设立,本质上是猗卢在表面上统一三部后,进一步打破原三部格局下深层的地域和部族结构,以此推动拓跋部落联盟内部的融合,以强化自身的统治力。

说到东部,那么原东部大人䘵官就没有后人吗?就这么心甘情愿被猗卢兼并了?

确实,从历史记载来看,禄官死后,这一系在之后拓跋的发展历程中再没有任何人物出现,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

可以肯定的是,禄官不可能无后人,《魏书·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传》载有禄官之后望都公拓跋颓在道武至太武朝的事迹,可见禄官也是有子嗣的,可能是因为禄官的东部其实力本就弱于西部、东部,禄官一死,猗卢使用强势手段兼并了东部,并彻底打压了禄官的子嗣,使之丧失了继立为东部之君、继承东部之众的原有权益,以至史上无闻。

东部可以任意打压,那么中部的普根又该如何处置呢?

中部势力强盛,猗迤在世时北巡西略,“降伏者二十余国”,还曾亲率十余万骑,助司马腾大破刘渊于西河、上党,可见其实力之强,去世后其子普根立,全盘继承了猗迤的家业,况且普根背后还有母亲祈氏一族强大的支持力量。

所以猗卢对普根,只能采取连哄带骗的拉拢手段,当然史书中没有明确记载,但相关史料中也能透露出一二。

《魏书·徒何慕容廆传》有一条史料:“穆帝之世,颇为东部之患,左贤王普根击走之,乃修和亲。”可见猗卢总摄三部后,普根虽不再是中部之主,但有了左贤王的称号,而且似乎被安置到了原来的东部,对东部地区负有监管之责。

上面咱们说过,猗卢的亲儿子六脩领有南部,而且有右贤王的称号。

这里普及一个常识,在游牧民族的政治架构中,左贤王要高于高于右贤王,特别是在大位继承的资格上,左贤王更是优先于右贤王,谁获得了左贤王的称号,那实际上就可以确定是未来的国君继承者。

猗卢不惜将这个左贤王给了普根,而且还让他兼管东部,既有位分又有实权,在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再加上猗卢挟兼并东部之气势,普根可能也就顺从了猗卢,暂时让出了原中部之主的位置而对猗卢“总摄三部”表示了支持。

这其实就是一场政治交易,也因此,在之后的六脩之难中,普根也参与了进来,造成了拓跋部的又一次衰落,这自然是后话了。

猗卢通过各种政治手段和算计,基本摆平了拓跋皇族中的关键人物,使拓跋联盟由三部分立过渡到了“以为一统”。

03

再来说说猗卢的军事战略。

猗卢获取陉北五县之地后,设立南部,其势力已深入到农耕之地,观察猗卢后来的军事作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军事战略,就是扶助晋并州刺史刘琨对抗匈奴汉赵刘渊,并伺机消灭汉赵,随后自己取而代之,在中原建政。

当然,他的这一军事战略目标因各种原因并没有实现,但我们通过观察他这一阶段的军事行动,可以看出他为此作出的努力,而且他也因此获取晋朝廷的代王封号,建立了代国。

312年正月,挟攻陷西晋首都洛阳之威,匈奴汉赵的刘聪(刘渊的儿子,刘渊此时已死)把进攻的矛头指向了并州刘琨,兵围晋阳,刘琨此时正与王浚争夺冀州地盘而且处于下风,面对汉赵大军,刘琨只得紧急求助猗卢,猗卢毫不犹豫地出兵,帮助刘琨击退了刘聪。

到了这年七月,刘聪利用刘琨内部将领反叛,再一次进攻晋阳。

刘琨当时未在晋阳城中,太原太守高乔和并州别驾郝隶向刘聪献出晋阳而降,刘琨无奈奔于常山郡。

再一次接到刘琨求助的猗卢,先是派六惰、普根、卫雄、范班、姬澹等人为前锋与刘琨会合,然后亲率二十万大军救援晋阳。

六脩与刘聪部将刘耀战于汾河东,刘耀战败回晋阳,掠夺晋阳民众后弃城逃走。随后猗卢乘胜追击,在蓝谷(今山西太原市西北蒙山西南)大败刘聪兵,至此帮助刘琨夺还了并州失地,然后留姬澹、段繁等人戍守晋阳,大军返回。

事实上,猗卢并非每次都是刘琨危急才出兵相助,对于汉赵政权,猗卢的军事战略目标是要消灭之,进而才能逐鹿中原。在汉赵与刘琨的战争中,他势必要联合刘琨,才能达此目标,从这个意义来说,与其说是刘琨求助猗卢,不如说是猗卢要借机出兵。

也正因此,猗卢曾三次与刘琨策划主动出击,袭击汉赵都城平阳(今山西临汾市西南),但可惜的是均未果而告终。

312年九月,晋怀帝司马炽被刘聪俘虏,雍州刺史贾疋、京兆太守阎鼎立晋怀帝哥哥的儿子秦王司马邺为太子,在长安建行台,也就是临时政府。

猗卢听说此消息后很是愤怒,估计他不是愤怒于司马炽被俘,而是因为执掌这个临时政府的人并不是自己的盟友。

猗卢很快与刘琨联络,策划大举进兵,并且让刘琨另行组建一个晋朝的临时政府,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猗卢很是希望自己能掌控局势的发展。

猗卢计划派十万骑兵从西河郡的鉴谷南下,让晋军由蒲坂东进,在平阳会师,然后消灭刘聪,但这一计划不知何故最终未能实行。

313年六月,拓跋猗卢再一次与刘琨在泾北会合,商议攻打后赵。七月,刘琨进军占据蓝谷,猗卢派普根驻扎在北屈。刘琨派遣监军韩据从西河往南,打算攻打西平。

但这次作战计划因刘聪的强力阻击而未果。

314年,刘琨向拓跋猗卢请求出兵攻打汉赵,拓跋猗卢与刘琨约定日期,在平阳会师。恰恰这时候羯人石勒擒获王浚,占据幽州,而猗卢的部落联盟中有为数不少的包括羯人在内的成分复杂的胡人,而石勒此时也颇为忌惮日渐强盛且占据代郡的拓跋,便派人招降拓跋部落联盟中的胡人,一部分胡人因此密谋叛乱,事情泄露,猗卢把这些胡人全部诛杀,但此次征讨汉赵的计划也因此中止。

此后因猗卢陷入内部重重危机,未能再继续自己的军事战略行动,但猗卢并非一无所得,因竭力助晋,于315年被晋朝诏令进封为代王,允许他设置属下各级官僚机构,以代郡、常山郡作为食邑,因之建立起代国,其势力也沿着黄河深入到中原地区,最南段至北屈(属河东郡,今山西省吉县东北),平阳郡、西河郡、太原郡的西部地区也都被猗卢所掌握。

04

猗卢正是通过内政与军事的布局,稳固了自己的统治,进而实现了从部落联盟到建立代国的进化过程,但是在这一进程之中,掩盖在表面的权力一统、令从己出之下,其内部的冲突与矛盾也在日益激化,最终竟导致了内部的崩溃。

前文所述的石勒引诱拓跋联盟中的胡人反叛,即是内部矛盾的一个显露。

拓跋联盟中历来有新人旧人之分,前面也已讲过,猗卢为加强统治力,广招汉人,前文所述的卫氏集团,还有名将莫含,都被他招至麾下并委以重任,进而一改拓跋联盟之前为政松简、不事法度、各从其事的管理风格,代之以严刑峻法,各部部民多因违犯法令而获罪,一旦获罪,整个部落都要被处死,时时有部民携家带口奔赴刑场,没有一人敢逃跑躲藏,“其威严伏物,皆此类也”。

在这种严刑峻法的治理之下,特别是随着统治模式的日益汉化,内部矛盾也日益突显,猗卢扶助晋廷,屡屡兴兵的做法,也触犯了旧人集团的利益,加之原东中西三部之间并未真正融合,拓跋子弟之间也始终存在着权力争夺,这种高压之下的统治,必然要在某一时刻爆炸。

点烯导火索的,是316年发生的立储之争。

猗卢犯了一个统治者经常犯的一个错误,那就是废长立幼。

前文说过,猗卢的小儿子比延久居猗卢身边,获得了猗卢的宠爱,而他的大儿子六脩则带兵在外,屡立战功,无论从长幼之序,还是军功业绩,都应该是六脩继位,但猗卢偏偏就想立比延为世子。

六脩自然不愿意,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左贤王普根,普根是猗迤的大儿子,猗迤是猗卢的大哥,是沙漠汗的大儿子,从位分上来说,普根也是有继位之权的,况且,当初猗卢为拉拢普根,在一统三部时还给普根冠以了左贤王的称号,左贤王在游牧民族的政治架构中,就相当于太子。

面对选择继承人的这种复杂局势,猗卢居然就作出了最为不利的那一个选择,没人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还得归结到美色祸国的老套路,六脩与居延并非一母所生,或许比延的母亲获得了猗卢的宠爱,进而使得猗卢选择了比延。

无论为什么,猗卢作出了选择,而这种选择的后果,则是彻底打乱了猗卢的政治布局,中断了拓跋联盟的中兴之路——

六脩反,杀猗卢和比延,普根“赴国难”,其实哪是什么“赴国难”,就是赶去夺取最高权力的,结果普根又杀六脩,普根上位为代国国君。

经此内乱,猗卢一系全军覆没,在其后的历史中再未出现猗卢一系的记载,而代国国民部落又一次离散,中兴进程被中断,代之以一段长达二十二年的内乱时期,在二十二年中先后出现了六位代国国王,可想而知其政局之乱。

下一篇,咱们就聊聊这段内乱时期的历史,这段历史出乎意料的被一个女人主掌,她让代国变为了“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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