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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笔记:车厢里的表情

 df7086 2024-01-24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进入车厢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身后居然没有排队的。所以列车员刷了我的身份证以后,我就问了一句:111号是车厢这头还是那头?意思是如果在那头的话,我就从车厢外走过去,从那边的车厢门进去。列车员没有因为我身后没有人等着验票而多一丝一毫的耐心,而是很不高兴地说:欸呀,先上车再说。

这个回答,比“这头”或“那头”多出了很多个字,还伴随着不无厌烦的表情,既不省时也不省力还不与人方便。我只好先上车,果然在那头,需要一点点穿过整个车厢。

回想那列车员的表情,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职业化的公共场合与人打交道的表情。是他这个职业干得时间长了以后,总是心情很坏,很不耐烦的表情。不管怎么样,这都是车厢里的一种属于“管理者”而非服务者的表情。

坐火车的人,没有统一的表情。可是多年的火车坐下来,感觉车厢里的人又有着某种近乎一致的表情。这种表情是狭小空间、人员密集且要陌生人长时间相处的公共场合里,人们普遍的木然。好一点的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平和、平静,不好一点的是戒备与冷漠,更不好一点的是自己活得腻歪了也就开始腻歪所有人的厌烦、是势不两立地剑拔弩张的无差别敌视。

这当然是仅就绿皮车而言,因为高铁动车上互相之间看到表情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上下车的时候可能会看到一些,其余主要乘车时间里一律头冲前,只能看见后脑勺了。只要不发出噪声,就将不得不互相面对、时时刻刻看见表情这一条貌似亘古不变的定律给破除了。

绿皮车上的表情不仅与高铁动车上的不大一样,与同样拥挤的地铁里的表情也有着明显的区别。地铁里的人,一般在低着头手机,不刷手机的人面无表情也没有预期中的乘坐时间漫长的那种煎熬感。地铁里运载的是这个时代整个高楼大厦的城市无表情或者叫不容易有可视的表情在被楼宇对比着很渺小的情况下,好像人们都已经不会说不会笑,不会有正常的情绪情感,一切的亲情爱情乃至感情都已经远离了每个人的灵魂的真实,大家类同无感情的机器乃至感情趋于负面的阴沉。

绿皮车上簇拥地坐在一起的人们,与对坐的人面对面,互相不看对方的眼睛是一种基本的陌生人相处的常识,所以低头刷手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刷手机就成了遵守秩序的人的一种常态。有人不遵守秩序,大多也是视频外放或者高声接打电话之类。个别人互相攀谈,表情相对会活泛自然一些,但是声音很大且说得久了,对周围的人便是一种影响,面目也就不知不觉得可憎起来。

我注意到,反而是那些成群结队地一起坐车的人,比如出来打工的人、打工以后回去的人,在经过急急慌慌奔跑着上车、大包小包左边挡一下右边碰一下地找座位、行李架上座位底下找地方安放行李的喧嚣和波澜之后,逐渐安静下来之后,很快就能因为坐稳了而露出笑脸。

眼神儿互相一对,用纯正的乡音问一句吃不吃?脸上就已经笑逐颜开。这个过程也是有引子的,引子是端着快餐盒过来卖饭的瘦长身材的售货员说着一口和他们口音完全一致的话,一路吆喝着走过来。他们之中的一个问:好多钱哦?

十五。

十块卖吪?

耍啥子吆,干脆我请你客,不要钱了好吪!你明明是知道的,我是没有这个权力的!

周围所有的人都笑了。因为售货者这个口音、这个身段、这个摇头晃脑的姿态很像是电影《抓壮丁》里的王保长。即便没有看过电影《抓壮丁》的人,也因为其本身自带的夸张滑稽相而觉着好笑起来。

笑了一回,我身边的一个胖子用和他们一样的口音说:七点以后就十块喽,现在还不到七点,自然就是十五吪。

我对面的两个人看来是等不到七点了,马上拿出桶装方便面来,小心地迈步跨过密集的腿,去接了水泡了。泡上热水,用白色的塑料叉子插透厚厚的覆了锡纸的盖子,插到面桶的圆壁上,短暂等候的时间里已经有点迫不及待。

虽然道路漫长,从口音判断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一千六七百公里之外的天府之国,也就是说还要在这拥挤不堪的绿皮硬座上至少待上一夜一天,可眼下这等待泡面软了的一小会儿就是等不及了。

装了辣椒染色的什么酱料的塑料袋已经敞开了口子放在小桌上,先直接用手拎了,一根根地吃着,吃着吃着辣劲儿就上来了,也不管面泡好没有,直接拔下叉子来,端着碗面,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两个人都端着面,都呼噜呼噜地吃着,都伸手从那敞开了口子的塑料袋里拎出暗红色的条状物来吃,看起来很香,很满足。

其间斜对面他们一起来的人用家乡话调侃了他们一句我完全听不懂的什么俩人顿时将满脸的皱纹都纵情地盛开出来,露出了几乎是纯真的笑。这是一种火车上很少能见到的饱满的表情、好的表情、顶级的表情,是人生之流中盛开出来的让所有其他人看见了也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笑起来的表情。

尤其我对面这位,戴着帽子但是帽子推到了后脑勺上;戴着口罩但是口罩褪到了下巴上,套头衫是有大大的卡通形象的大红色,脸却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他在笑起来的时候感染力是无与伦比的,是大可以作为笑的模特来入选什么最有感染力的笑的排行榜的。

不管前程如何,不想过去怎么样,也不论未来将会如何,只要当下哪怕只是一时在人潮中坐稳了、有吃有喝,肠胃满足了就好,就可以绽放出灿烂的笑来。

人类的表情对于环境和他人的影响不论你承认与否都是客观存在的,冷淡傲慢与热情欢畅的区别,不仅仅对于直接与持有这些表情的人相对的当事人有效,对周围所有看见了这一幕的无关者,也有效。

我坐在两个身坯巨大的胖子中间,三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互相紧紧地壅塞在一起,像是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的姿态却也改变不了几乎窒息的压迫感。现在面对这样灿烂的笑,突然也就有了一种无所谓的释然。好像由此可以学会在现有条件下获得哪怕转瞬即逝的快乐。

就是在最底层的状态里,随遇而安之中的、不带一点无奈而完全是不无张扬的兴奋。这近乎是一种生命哲学,一种让自己有限的人生不损失更多、不错过更多的有效方案。

火车在黑暗早已降临的华北大地上奔驰,偶尔瞥上一眼,多日的积雪形成的点点斑驳的白色在车窗外粼粼闪过的时候,依旧让人觉着彻骨的寒。车厢里刚才的热闹与灿烂的笑都已经结束,在火车近乎规则的晃荡之中,大家都沉默着,沉默着刷手机,沉默着闭目养神,昏昏然地让这生命中的时间以这样一成不变的方式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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