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是一个形式逻辑问题

经验需要借助于理论才能得到说明。对社会问题来说，经验本身不能说明经验，也不能证明经验。假如缺乏确切的理论的指引，那么经验就是盲目的、任意的。这里说的“经验”包括道德、法律等等。可以想象，假如人们对理论是普遍无知的，那么在这个社会中，所形成的或所建立的经验，极有可能是与自发秩序原理相冲突的，因此也是阻碍个体幸福的普遍增进的。经验应该对自发秩序开放，那些有助于个体幸福普遍增进的经验（如道德、法律），是在“功利主义”的原则之上自发产生的，这也被称为“演化”。因此，不能人为地固定某种经验，因为这是对自发演化的干预。

有关社会何以存在与繁荣的理论知识，是先于任何经验的。在后文，我们称这一“理论知识”为形式逻辑，即它本身是不包含任何具体的经验内容的。如人们对这种理论知识是无知的，那么既有可能把某种经验固定下，或人为地建构某种经验，也就是说存在着对经验的“任意处理”的问题。一些把生物演化的思想运用于社会演化中的人士认为，自发演化过程会自动筛选出“好”的经验，但其实不是这样，经验总是人的行动的产物，“好”的经验的产生不是“自动的”。人们对经验的处理取决于他们所持有的观念（理论），假如人们缺乏有关自发秩序何以可能的理论知识，那么他们对经验的处理，一般来说就不可能是有助于自发秩序的，也就是说，他们将不能按照是否有助于自发秩序来处理经验（包括道德问题）。

比如，他们会把“大一统”视为目的，按照是否有助于“大一统”来处理经验，把支持大一统的行为视为“美德”，而把反对“大一统”的人投入大牢。所以，如果人们对经验的处理是缺乏理论依据的，那么他们对经验的处理（如在有关什么是美德的问题上）必将是任意的或盲目的，而如此产生的经验也将是阻碍自发秩序的。所以有助于自发秩序的制度，一般来说，不可能在对使得自发秩序得以可能的理论知识无知的情况下，自发演化出来，而是应该被视为人们借助于这种理论知识，进行有意选择的结果。

所以，正确的逻辑顺序是从“从自发秩序的理论，到有助于自发秩序的制度，再到自发秩序”。对自发秩序理论的认识，构成一个社会能否走向自发秩序的条件。中国两千年的历史就是证明了这一点：知识人对这种知识是完全无知的，即他们对于如何才能使一个社会成为一个有助于个体幸福普遍增进的社会的知识是完全无知的，结果是演化了两千年，也没有演化出应该有助于个体幸福普遍改善的社会。中国的问题，正是在于在对这一“理论”无知的情况下，任意地让经验演化。

人们没有把“社会”视为手段，更不知道如何根据有助于个体幸福的普遍增进这一目标来打造这个手段。要做到这一点，是需要利用“理论知识”的，而两千年来，人们都缺乏这样的知识。西方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正是这一知识的发现和利用，使得西方社会成为以自发秩序为特征的社会，并产生了工业革命。因此，这一知识就是照亮西方社会的“光”。

我们以道德这个概念为例来说明这一知识的利用。道德的概念，就如同“经济”与“法治”等等概念一样，都不能被“实体化”。哲学家、历史学家、伦理学家等等，在谈论道德的概念时，往往都把它实体化，他们以为真的存在着一个叫“道德”的东西，可以对它进行经验性的理解，乃至设计或建构。人有道德情感，如同情，但它是属于个体的，在社会层面，也就是在人际关系层面，是不存在着情感的，如认为社会也有情感，则是把社会人格化了。因此，不能按照讨论个体的道德情感的方式，来讨论社会层面的道德问题。包括孔子、斯密和康德等人在内的很多思想家，都有这个问题，即他们都是试图从“道德情感”的角度来研究社会层面的道德问题。因此，他们不能把社会层面的道德问题讨论清楚。

社会层面的道德问题，不是“道德情感”问题，而是一个与“有目的的人的行动”相关的问题，也就是一个形式逻辑问题，也就是上面说的“理论”（自发秩序原理）问题。当人们能够认识与遵循自发秩序原理，使得有助于自发秩序的规则得以形成时，这种理性（行动）是“道德的”。所以，道德不是指其他，而是指一种行动或理性，即认识与遵循自发秩序原理，使有助于个体幸福普遍增进的社会得以产生。

因此，社会层面的道德是与道德情感无关的概念。这一方法同样适用于“经济”这个概念。人们对经济的通常理解也是“实体化”的，如产出、就业、产业与科技等等，这同样是有问题的。对经济的理解，应该回到形式逻辑，也就是行动逻辑：当自发秩序得以扩展——意味着自发秩序原理与一般性规则得到贯彻——时，我们说“经济”是在改善。

不仅“道德”与“经济”等概念如此，社会、文明这样的概念也是一样，也是一个形式逻辑问题，而不是“经验逻辑”问题。因为道德或经济，其实就是社会或文明的不同侧面而已。这种形式逻辑，是我们无法从对具体经验现象的观察中获得的，如前所述，它是先于经验的，用米塞斯的话说，它派生于行动的逻辑。既然是形式逻辑，也意味着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假如一个民族，要走向文明，走向现代化，那么就必须遵循或服从这种形式逻辑，而不能始终经验地理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