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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秦汉系列 汉帝国的建立之荡平天下（二） 公元前203年12月，众多诸侯率领的联军齐聚垓下围猎项羽（见链接：《垓下之战》）。 离项羽主力最近的大城定陶成为联军指挥部和后勤基地。 项羽败亡后，众多诸侯大佬就和刘邦一起在定陶聚议接下来的天下大事。 大约经过了一个月的充分讨论，公元前202年正月，刘邦在定陶称帝，汉帝国正式建立。 一直以来人们总觉得刘邦称帝顺理成章，似乎大佬们聚一块也就喝喝酒、唱唱歌，没什么别的事。 好在《汉书》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原始史料片段，认真看就能发现，刘邦称帝过程中充满了刀光剑影，争锋相对！ 按照惯例，称王称帝这事需要有番“三辞三让”的过程。 因此刘邦在正式称帝前，也和七位诸侯王进行了一番辞让表演。 诸侯王们在劝进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时，秦为亡道，天下诛之。 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 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亡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 刘邦推辞一番后，诸侯王们再一次劝进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大王起于细微，灭乱秦，威动海内。又以辟陋之地，自汉中行威德，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功臣皆受地食邑，非私之地。 大王德施四海，诸侯王不足以道之，居帝位甚实宜，愿大王以幸天下。 诸侯王们与刘邦的唱和，正是一个多月来反复商议的结果。 诸侯王们劝进的用语非常讲究，代表了他们与刘邦达成一致后对其称帝一事的定性。 和后世的称帝定性相比，此番劝进强调了刘邦的功德，没有后世必备的奉天命的说法。 而其中核心的词眼是“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 前后两段劝进，对刘邦功德的核心表达都是“灭乱秦”。 再进一步的话就是“诛不义，立有功”，尤其是反复强调刘邦没有私心，加惠诸侯王，封有功之臣。 应该说，两段劝进的官方用语，诸侯王们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围绕着项梁所创立的天下新秩序定性刘邦的称帝，企图使其成为项梁—楚怀王（义帝）时期天下权力格局的延续。 我们有必要回顾下项梁建立的天下新秩序：（见链接：《总设计师》） 当时张楚新亡，围绕张楚的旧秩序无法持续，项梁在范增提议下进行了一次大的政治变革。其核心要义有两点： 第一，扶立楚怀王作为虚君，维系楚地旧王族、豪族的利益与权力。 第二，以楚国取代张楚，把新的楚地军头联盟与其他诸侯王置于同等地位，仅强调在灭秦事业上楚国的领导权。 上面的第二点我们用通俗的话来解释下，意思就是我项梁不再像陈胜一样当大家的董事长，我只是作为灭秦项目组的项目经理协调大家诛暴秦。 回过头来看诸侯王的劝进词，他们对首先就定性刘邦是先入关中得秦王。 这实际上是有意强调刘邦的权力来源是楚怀王所谓“先入关中王之”的约定。 这等于是说刘邦现在的身份来自义帝，是因先入关中而履约成为秦地的王。 接下来诸侯王更是赤裸裸的强调刘邦随后的功德是诛不义，立有功。 “不义”指的是项羽，他不义的对象是谁呢？自然是义帝。 诸侯王强调项羽被我们联合剿灭是因为他是破坏者，破坏了项梁定义的楚怀王为虚君的政治秩序。 进一步刘邦你的功德就是维护了项梁定义的政治秩序，坚持“立有功”，制止了项羽对这个秩序的破坏。 可惜义帝他老人家被不义的项羽害死了，所以现在大家请刘邦您继承义帝他老人家的伟大事业。 大伙可能有疑问，你说的这一堆是不是在咬文嚼字，也许当时刘邦和诸侯们没想那么多呢？ 可大家想想，作为大汉帝国皇帝与众多诸侯王的联合官方声明，哪一个字不是大佬们和秘书们彻夜讨论、争执得来的呢？ 何况我们上面的解读也和史料符合（详见链接：《司马迁为什么要把刘邦写成流氓》） 根据出土文物，简牍的补充与史料印证，我们可以得知汉初纪年方案： 汉帝国用汉纪年，直接接秦二世。但这套纪年只运行于汉帝国直辖领域，诸侯王国领土内则各自使用自己的纪年。 涉及到跨国的天下视角的叙事时，用义帝纪年（后来出现张楚纪年）接秦,然后再接汉帝国纪年。 这可以旁证刘邦承认自己权力来源于义帝，以继承义帝的方式承袭帝位。 后世帝国往往自认权力来自前帝国，比如朱元璋就认权力来自元帝国，元帝无道失天下，我们代他继承天道。 那刘邦认可自己权力来自义帝，不直接来自秦帝国，这有什问题吗？问题大了： 诸侯王们反复强调当初项梁建立的义帝为尊的政治秩序，并以此构筑自己的劝进语言。 目的是要求刘邦尊重这个秩序：大佬们尊刘邦为皇帝，但与刘邦享有对等的，自主的权力。 刘邦的核心身份是先入关中以王秦地，再由于带大家诛灭破坏秩序的项羽得到俺们尊敬。 因此虽然你是皇帝，但只在有类似于诛暴秦这样的“大项目”的时候，你才能以“项目经理”名义对大家行领导权。 另一方面，刘邦权力不以天道名义继承自秦帝国，也就意味着此时的刘邦无法采用秦帝国的方式与大伙相处。 《汉书百官公卿表》里对诸侯王有官方定性： 诸侯王，高帝初置，金玺绶，掌治其国。 有太傅辅王，内史治国民，中尉掌武职，丞相统众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汉朝。 官方认可汉初诸侯王对其境内有绝对的掌治权力。 更进一步诸侯王的整体班子搭建和汉帝国也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其团队规格与汉帝国对等。 官方定义说的比较含蓄，汉文帝时名士贾谊专门就诸侯王问题向文帝上书了一篇《等齐》，说的更加直接。 文章标题的意思是说诸侯王现在和陛下您的地位是等同看齐的，这样下去不行啊： 天子之相，号为丞相，黄金之印；诸侯之相，号为丞相，黄金之印，而尊无异等，秩加二千石之上。 天子列卿秩二千石，诸侯列卿秩二千石，则臣已同矣。人主登臣而尊，今臣既同，则法恶得不齐？ 天子卫御，号为大仆，银印，秩二千石；诸侯之御，号曰大仆，银印，秩二千石，则御已齐矣。御既已齐，则车饰具恶得不齐？ 天子亲号云太后，诸侯亲号云太后；天子妃号曰后，诸侯妃号曰后… 天子宫门曰司马，阑入者为城旦；诸侯宫门曰司马，阑入者为城旦… 天子之言曰令，令甲令乙是也；诸侯之言曰令，令仪令言是也。 天子卑号皆称陛下，诸侯卑号皆称陛下。 天子车曰乘舆，诸侯车曰乘舆，乘舆等也。 然则所谓主者安居，臣者安在？ 贾谊不愧是文学大家，文字晓畅易懂，不用翻译大家也能看明白。 他从八个角度表明天子和诸侯在各个层面都是对等的，根本看不出主臣之分。 贾谊说的已经是文帝时期的事了。此时各诸侯王都已是刘姓诸侯，天下理论上都姓刘。 此时诸侯国的丞相和太傅都由帝国指派，足以强力制衡众王；此时帝国对诸侯国一拆再拆，各国大多只有今天三五个地级市的小地盘。 即便如此，贾谊仍然痛心疾首，大呼小叫得没完没了，为什么？ 回顾下上节（见链接：《艰难的选择》），我们强调称帝之所以难，就在于你的小弟级别成了国家级，别人还是省部级。 那些中层的人才和实力派出于现实需要自然会源源不断地往你这跑。 但在汉帝国初期，帝国与诸侯王的级别是对等的，你萧何张良在汉帝国是国家级，别的阿猫阿狗在楚国赵国也是国家级。 贾谊说出了问题的关键：诸侯国的小弟无论是级别，称号，待遇还是福利，都和汉帝国小弟完全等同！ 刘邦的定陶称帝只是四年前关中聚会的重演，和当时项羽称帝（义帝名义）称霸王在本质上区别不大！ 刘邦只能以“项目经理”的身份在遇到具体“项目”时指挥大家。 但刘邦的小弟们，任你权势滔天那也只能在汉帝国家里横，来诸侯国的地盘就不好使了。 甚至于即便是皇帝刘邦，没有具体“项目”的时候，和大家的地位也是平等的。 汉帝国后世整理过的官方视角，有意无意告诉大家，刘邦和众诸侯王是标准的君臣关系。 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更类似于后世的两宋之于辽金：一个君王向某个更强壮的君王称臣罢了。 最简单的，出土汉简充分说明，景帝以前汉律就是汉帝国直辖领土的律令，在诸侯那就不好使。 你说刘邦能满意这样的结果吗？当然不会满意！ 七大诸侯王，韩信、韩王信都是刘邦的小弟，甚至是小弟的小弟。 彭越就一到处打游击的，根据地没几个，没刘邦小弟们帮忙他能算个啥？ 张耳、英布都把老巢丢了，全靠刘邦的小弟们拼死拼活帮他们打回地盘。 刘邦众多小弟拼死拼活，刘邦自己两三次死里逃生，最后只得了个皇帝的尊号却没有实际配套支持。 七大诸侯里的五个，全都一度混成光杆司令，现在却都和刘邦分庭抗礼，这要是后面修成正果了，不就是空手套白狼的典范吗？ 要是事就到此打止的话，我们说刘邦这是为他人做嫁衣，亏到姥姥家了，也不算太离谱吧？ 现在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汉帝国建立了，大家并没有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反而连年兵连祸结。 因为事压根没完呢，至少在刘邦和刘邦小弟那，这事没法完！ 大家肯定有疑问，刘邦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打败项羽，损失无数，怎么就肯这么被人欺负呢？ 我们在《楚汉争霸》连载里详细为大家介绍过具体形势（见链接：《广武会谈》、《楚河汉界》、《先天不足》、《荡气回肠》）。 汉军迅速鼎定天下，项羽突然崛起带来的楚国军政分离的先天不足是很重要的偶然因素。 众诸侯不是不想在刘邦与项羽间合纵连横，实在是楚国内部裂痕太深，崩溃得太突然。 但汉军也撑不住了，根据地关中大旱后一直没能喘口气，没两三年的休养真的无力再次发动全面战争。 所以刘邦眼下最重要的诉求就是称帝，正式拥有获得大家承认的高于所有诸侯王的地位。 诸侯王迫于形势愿意尊刘邦为皇帝，这就是最大的让步，诸侯王一致要求刘邦遵循义帝时期的秩序，刘邦也很难不认可。 政治本来就是门交易的艺术，大伙已经答应了你的核心诉求，你不让步就得冒让所有反对者串联起来的风险。 也就是说，刘邦虽然看起来亏到姥姥家了，但也未尝不是一种知进退的高手风范。 何况刘邦也绝不是听人摆布的主，他当然藏了很多招。 围绕刘邦称帝的斗争远比想象的精彩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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