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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咖】冬夜来电

 凤视界 2024-02-02 发布于湖南

文/图   山石

小寒时节,滴水成冰。因有点感冒,吃罢晚饭,我便早早地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手机铃声急促响起。我迷迷糊糊抓起手机:“喂?”

“这么早就睡了?”电话那头传来妻子疑惑的声音,“都还没到十点?”

“有点困,白天背水淋雨了。”我答非所问地支吾着。

“老公,你感冒了?”妻急切地问。

“没,没有……”

“还说没有,喉咙都嘶哑了,”没等我说完,妻几分嗔怪几分埋怨的语气又急急传过来,“这么大的人了,自己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我一时无语,不知该怎么回答妻子的唠叨。我咂咂嘴,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努力地吞了两囗唾沫。想为自己嘶哑的喉咙找一个完美的借口。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还没找到理由,妻又变换了话题。

“腊月初二,腊肉过两天就买。”我想起妻上次打电话催我置办腊肉的事,我承诺交了小寒节再去买的。

“你这个蠢猪!1231。”妻提高了音量,显然有些生气,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握着手机,望着漆黑的房间,我一头雾水。“1231”?是不是妻受我的影响,在网络上学了什么数字能量之类的课程,故意拿一组数字考我呢?抑或又是暗含八宅的理论,想去吉首为女儿购房而作出的铺垫呢?但无论用哪种理论,无论怎么分析,都无法和今天的日子挂上钩来。

我拨通妻的手机,铃声响完了,妻也不接电话。我再次拨过去,妻的怨气一点也没有削减,反而比刚才的音量提高了几个分贝:“已到深冬了,你还在记着你的那个'秋’?”千里之外的我,仍能闻到那边飘来的浓浓醋意。

我坐起身,睡意全无。一向温柔体帖的妻子,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我更疑惑了。

我扭亮台灯,披衣踱到窗前,窗外仍是万家灯火。几颗稀疏的寒星在暗灰的天幕上俏皮地眨着眼睛。“1231”?这几个数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但一时记不起来。思绪像一群误入房间的蝴蝶,尽管一次次地拼命扑腾,仍无法找到逃身的出口。

“唉——”妻重重地叹了一囗气,“四十五岁了。”哦,我想起来了,原来今天是妻的生日,1231就是她身份证上的公历出生时间,1978年农历正好是腊月初二,难怪竟这般熟悉。“祝你生日快乐!”本想祝福妻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转念一想,都这般老夫老妻了,怎么也浪漫不起来。我切换到妻的微信,敲了一串祝福的短信。妻没有回我,只是在手机那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要是你那时能盘我读书就好了,也许现在就不用打工了。”

妻的话把我带入了三十一年前的1992年。

那年,我在两岔乡九年制中心完小任教。我教五甲班数学。她当时读五乙班,一个年级就两个班,百来号学生,她作为年级前几名,无论老师还是学生大多都是记得的,只可惜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对于辍学这件事,我也是后来和几位老师的一次聚会中才知道的。惋惜之余,大家仍不断地猜测,有人认为,主要是当时家庭困难,她作为三女两男五个孩子家庭的大姐,父母是非常看中她的劳动力的;有的则认为父母重男轻女,为了供两兄弟上学,不止是她,连二妹三妹也都辍学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后来我们组成了家庭才知道,妻的辍学缘自人生中两次小小的变故。

那是九四年十月的一个星期六,妻和同村几个孩子放学回家,他们走到朵砂村庙溪口大坝下准备过河,不巧的是原先搭在石头上的木板桥不见了,或许是前几天涨了点水冲走了。坝上的渡船一到水枯季节根本无人问津。孩子们惯例地卷起裤管,按高矮顺序排成一队,大手拉着小手,嘻嘻哈哈地没入大腿深的冰冷河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对岸挪移着。当他们来到大河中心,河水早已漫到了队尾几个女孩子的肚脐。湍急的河流咆哮着,冲击着,在他们身子两侧翻出一片银色的浪花,脚下的细砂也拼命地从脚底逃走,小小的腿脚无规律地颤栗着,背篓里的东西也开始游了起来。这时,有个胆小的女孩吓得哭喊起来,要求原路返回。“大家把手抓紧,再坚持前进一米!”队伍中有个男孩果断地喊了起来。对于初一的孩子,他们清醒地认识到,此时要倒退或者是转身,都比前进的困难大得多,最致命的是有半数孩子还不能游泳。团结就是力量,他们终于越过了最湍急的流域。每个人的额头都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一个女孩发出一声尖叫,排在队尾的妻一个趔趄,右手挣脱了上个孩子手的束缚,顺着急流而下。只见她和背篓在水流中交替翻滚了几次,才努力地从水中站起来。这时,队伍中的一个会游泳男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赶到她的身边。再一看,真的好险,下面不远处就是绿茵茵的深潭。

回到家,母子俩抱头痛哭。第二年,父亲便托熟人把她转到了与两岔毗邻的首车乡初级中学。

虽说没有了过河的危险,但家离学校较远,要经过朵砂、车格、冗迪、河边四个自然村,约摸有四十里左右的路程,上一趟学至少要走四个小时。好在冗迪村有一个男孩子也在这所学校就读。每个星期天,那个男孩便早早地等在他寨前的几棵板栗树下,远远地看到她走来了,便背起背篓又怯怯地离开了。她掉远了,他又卸下背篓坐在路边等,周五放学也是如此,只是半年几乎没说一句话。眨眼间一学期就这么过去了。九五年,她进入了初二,快放暑假的时候,近村一女孩因上山放牛遇害,父母担心她的安全,便把她送进了永顺县城的一家教头厂打零工。九七年便结了婚。

妻说那时没盘她读书,应该指的就是这段经历。

“又睡了?”妻的话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没。”我答问式地应答着。

“天气冷,要盖厚点,棉絮在杨梨房间那个壁柜里,”她停了一下,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今年,还在坚持不烤火?穿棉衣了吗?”

“火烤了,棉衣没穿,今年不冷。”

“你就是这样逞强,都要退休的人了,前几天永顺都是零下几度,不感冒才怪呢!”妻把“怪”加重了音量,显然有些不悦。

“上周我到广场遇见了你寨中三叔,你猜他说什么了?”为了摆脱妻的纠缠,我故意把话题岔开。

“那还用猜,臭味相投,不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风水之类。”

“错,他说我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

“是吗?你当然有福气,坐在家里享清福,把老婆放在外面为你打工。”

“你看,我工资也就8000元,每月还要扣两套房贷的按揭6000元,你不打工能行吗?再说打工也是盘女儿上大学,等杨梨参加了工作,她会十倍百倍地孝敬你。”

“试想,你不把那70万弄丟,我还用来上海吗?要知道其中的30万还是借的秀姐的。”妻有点黯然。

我一时无语。真的是你想别人的利息,别人就会要你的老本。我的心中也涌起了些许的悔恨与自责。毕竟这是自己一分分积攒起来的大半辈子的血汗钱!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有时,它关上了你的一道门,也许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困难只是暂时的,退休后我会一分不差地给你找回来。”我一个劲地安慰妻子。

“其实,平安是福,只要全家人健健康康的,苦点累点即便赔点也无所谓。”妻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三叔也真是的,教了一辈子的书还欠债,反而成了有福气的人了。你凭什么呀?”妻有些不解地问我。

“凭你呀,三叔说我的福气缘于你的聪明与美丽。”

“你怪讲。”妻有些愕然。

“他说你是若作村刘家大院最聪明最漂亮的女子。”

“高山有好水。寨中比我聪明漂亮的女子多的是。”妻有些得意起来,“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完全可以胜任刘家的族长,那次,叔伯们都制止不听的争吵,你挺身而出就化解了一场流血事件的发生。”

“哦,这根本不算什么。那次二伯母去世,丧事办完后的那天早上,两堂弟不知为什么争了起来,最后发展到老二拿起了菜刀,二伯跪在地上都无济于事。当时,又没有几个人在场,我作为大姐,想都没多想就跑上去,狠命抱住老二的一只脚不放。”妻越说越激动。

“其实,在这个方面你比我做得更好,”妻又开始表扬我了,“你辗转全国各地学习易经风水,近十年来,总数不下10万吧,但为别人取名、择吉之类,从来没收一分钱,尽管客户以微信红包的形式一次次发给你,你又让它一次次地退回去。还有你乡下高家坝的房子,别人三番五次租住,你都不愿意,偏这次你要无条件地让给至今无房居住、偏又不去养老院的69岁孤寡老人。难怪乡下人把干鱼儿、土鸡、野菜之类一次次地托人带给你。

妻的话让我有点沾沾自喜,同时也唤醒了我对人性的思考。人究竟为什么而活着?奥斯勃有句名言:“我们活在世上不是为自己而向生活索取什么,而是试图使别人生活得更幸福。”是的,你的活着,要让别人更好地活。

眼下,物欲横流,许多人唯利是图、斤斤计较,恨不得把天下财富都卷入自己囊中。何也?唯“心性”不够!易经告诉我们:“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儒释道三家也都发出了同样的呼唤:存心养性,明心见性,修心炼性。作为人,德才是根本。只有先学会修德,我们才能变得理性。善良、知足、感恩、担当,永远是人生修不完课程。

“三叔还说了些什么?”妻又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还说你是大孝子,你妈在弥留之际最牵挂的就是你。”

“别说了,都是我不孝,没给她老人家送到终。”妻开始哽咽起来。

“不早了,休息吧。”困意阵阵向我袭来。

“啊?!”就是从这个字中我听出了妻子的失望与不舍。

“牛奶还要不要寄,黑芝麻丸吃完了吗?放假了到吉首帮杨梨选套房子……”唠叨声仍在此起彼伏。

“都有,知道,你这个高级母婴专护师,”我带着几分厌烦的语气,“管好你的那些宝妈宝仔吧。”

“我天天看永顺的天气预报,这几天又有一波寒流将至,记得多添衣服,多喝点热水,睡前泡下脚。”妻睡意全无,“也不知杨林的女朋友谈得怎么样了?”

“在月子中心,工作时间长,你也要注意休息,照顾好自己,别总是记挂家里。”我似乎有些良心发现地回应着。

“我没事,老公。那年月都挺过来了,现在孩子都大了,没有过不去的坎。”温柔平淡的语气里透着少有的执着与坚韧。

妻的话,又把我带入了她的那段艰难岁月,想起了那件痛彻心扉的往事。

那是2000年的一个黑色的腊月早上。她早早地起了床,安顿好自己的两个孩子,像往常一样打开了修配厂的店门,焦急地等待丈夫回家营业。因昨晚一出租车客户要去王村送人,临时喊他做伴去了。在那个通讯不方便的年月,她也只能这样焦急地等。从早上等到中午再到下午,始终不见丈夫回来。直到下午四点多,等来的是丈夫的噩耗,他和司机同时在抚志狗爬岩处遇难,被包车的四名命案潜逃犯抢走身上的财物而杀害,连人带车掀下了路边的万丈悬崖。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她吓懵了。她噙着泪关上店门,麻木地背着不满三岁的儿子,抱着才六个月的女儿搭上了永茂镇丈夫家的最后一趟班车。

下了车,还要走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此时,天已擦黑,她眺望了一眼家的方向,解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儿子的头上,几分惧怕几分犹豫地来到了漆黑的山路口。大寒时节,呵气成冰,加之天已向晚,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有的只是刺骨的寒风追着一堆堆枯枝败叶肆无忌惮地在林中的小路上乱窜,并且在树梢上怪声怪气地嘶叫着、咆哮着。平日里,那千嶂竞秀、雾气缭绕的山峦,此时也正像张牙舞爪蹲在暮色里随时准备出击的一只只怪兽。换成平日,素来胆小最怕走夜路的她,再加上一百个胆子此时也是不敢涉足半步的。可是今天,她竟毫无惧怕毅然决然地带着孩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途。起初,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野兔在林中追赶和从远处归窠的鸟儿停歇时扑翅的声音,走了一段,大山完全沉寂了下来,整个山林静得出奇,她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大山深处踽踽独行。曲折崎岖的林间小道上,洒下一串母亲沉重的足音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飞虎——”“苦哇——”她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搂紧怀里的女儿,心里怦怦地乱跳起来。前面的那个声音是一种叫飞虎的鸟,在娘家时就经常听到。后面的那个声音似乎不像是鸟的。莫非真的有鬼?她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双腿有些不听使唤地颤动起来。但转念一想,有鬼才好呢,孩子的爸爸即便忘记了夫妻情,他一定也会记住他的儿女的。想到这里,她便迈开了大步。

那年,妻才二十二岁,一个读大学的年龄。

“张芷源这期学习怎么样?”妻的话又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有进步,他的几位老师对他很关心。特别是数学老师对他像自家孩子似的。”我哈欠连连眼皮不断地打架,“不早了,挂了吧。”

“好吧,晚安!”

“晚安!”啪的一声,我挂断了电话。

躺在床上,我怎么也无法入眠,耳畔一个劲地回响着妻子那一串串让人温暖的善意唠叨。我捂住耳朵,但声音反倒更加清晰:要多加衣服,要多喝热水……内疚与自责一次次地冲击着我,撕咬着我。作为男人,我没尽到做丈夫的责任,违心地让一个柔弱的女子过多地承载起家庭的重任,寒冬腊月仍孤零零地漂泊他乡。

我侧转头望向窗外,夜空中布满了铅色的阴云,几杆路灯在似烟非烟的雾气中点亮一圈圈温暖的橘黄。沙沙沙,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那是冬的脚步走在夜的深处踩出的一串优美的节奏。隐隐约约的像是从远方飘来的一支温婉而细嫩的短笛,又似一群归燕在春天的屋檐下脉脉呢喃的轻轻碎语。

不,它们都不是!这是一阕姗姗而来春的前奏,是冬的老人在夜色深处与春的使者举行的一场四季更迭的仪式交接是的,冬已落幕,春天还会远吗?恍惚间,我看到草儿绿了,枝儿翠了,苗儿青了,桃花、梨花、油菜花,和各种叫不出名儿的野花争奇斗艳,蓬蓬勃勃的,点缀着山冈、田野,开得那么迷人,那么灿烂!

感冒似乎好了许多,我侧转身来,呼呼地睡去……

作者简介

山石,原名张中磊,男,苗族,大专学历,系湘西永顺灵溪二小教师。自幼爱好文学,研易经八卦,曾有小诗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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