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相聚，为了情投意合

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是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破碎，回忆，追溯，历史，命运，相遇……这些都是描述莫迪亚诺的关键词，也是他的迷人之处。

他会让读者在每个微小的瞬息中感受到沉溺与梦幻。故事时间交织缠绕，往事与现实重叠，微妙地揭示命运的真谛。今天，我们从莫迪亚诺的作品中选取了一些精彩的片段，如果遇到了有感触的选段，不妨找来原文读一读吧。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1945 — ），法国作家。诺奖颁奖词称：“他唤起了对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莫迪亚诺作品的三个关键词是：记忆、身份、历史。他的书大都与记忆有关，读者可以穿过时间与自己相遇。”

01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我们深信在这儿谁也不会找到我们。下午时分，我们常常沿着路堤散步，挑着海滩上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然后，我们就走进沙滩，寻一小块空地铺上浴巾。在散发着润肤油香气的人群中间，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孩子们在我们身边搭着他们的沙子城堡，流动小贩从人们的身上跨来跨去，兜售着冰激凌……在那八月的星期天，我们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八月的星期天》

02

反正路易猛然想象，自己在一座新改造成的大汽车库中，阳光透过树枝从玻璃天棚照射下来，地面光影斑驳，宛似池塘水面漂浮的落叶。

他的童年。

——《一度青春》

03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相聚，为了情投意合。

——《凄凉别墅》

04

她朝我走了过来，脖子上围着一条绿色的平纹细布长围巾。她朝我莞尔一笑，然后一直注视着我。我的左心房里有一样东西在膨胀、扩大，于是，我把这一天确定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一度青春》

05

在你生活的每一个十字路口——总有许多同样神秘的人——站在那里目送你。

——《凄凉别墅》

06

他一把抓住箱子，开始奔跑。他尽力追赶车厢。最后他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对我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手势。他手里提着箱子，笔直地站在站台的灯光下，像一名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的哨兵——一个铅制的玩具士兵。

——《凄凉别墅》

 

07

真是些奇怪的人。

他们在经过的地方，所留下的只是一些水蒸汽，它很快就消散了。和于特我们经常谈到这些销声灭迹的人。在某个美好的日子里，他们突然从虚无中出现，衣服上的几个闪光片闪闪发亮，之后就不见了。他们是一些姿色艳丽的女人、花花公子和作风轻薄的男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即使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些从未凝聚过的水蒸汽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于特给我举了一个人作为例子，这人叫“海滩人”。他在海滩上和游泳池边度过了四十个春秋。嘻嘻哈哈地同避暑者和无所事事的富翁们聊大天。在成千张假日照片的角落或背景上，总可以看到他穿着游泳衣，混杂在欢乐的人群中，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呆在那里。

——《暗店街》

08

我从商店里走出来时，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我担心德尼兹不来赴约。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认为在这些匆匆忙忙地走动着的人影中，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是会互相错过的。

——《暗店街》

09

他的一生都在被一个梦纠缠：在火车上丢了箱子，或者是火车带着箱子走了，可是人却留在了站台上。如果他今天能够回忆起所有的这些梦，大约他丢的箱子早已成百上千。

——《这样你就不会迷路》

10

他想起了晚上影片里的一句话，声音沉闷，就在放映厅的灯光重新亮起前的一瞬，他甚至觉得这话是自己说的：“需要走那么远的路，我才能抵达你的身边。”

——《这样你就不会迷路》

11

有时命中注定如此。你就会跟同一个人迎面相遇两三次，你要是不跟这个人说话，那就是你的损失。

——《地平线》

12

地铁口那群人，那些拥挤的车厢，每天在同样的时间里……博斯曼斯曾在什么书里读到过，两个人首次相遇，如同各自感到身受轻伤，会把两人都从孤独和麻木中唤醒。后来，他想到首次跟玛格丽特·勒科兹相遇，心里就想，这次相遇只能是这样：在那个地铁口，两人被挤在一起。而在另一天晚上，在同一个地方，他们可能在同样的人群之中，从同一个楼梯下去，又乘上同一节车厢，却并未看到对方……但是否真的可以这样肯定？

——《地平线》

13

“我们试着建立关系，您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我当然明白。这种生活出现在你的人生当中，有时就像一块没有路标的广袤无垠的开阔地，在所有的逃逸线和消失的地平线之间，我们更希望找到设立方位标的基准点，制作某种类型的地籍，好让自己不再有那种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的感觉。于是，我们编制关系网，试着把那些随机性的相聚变得更加固定一些。

——《青春咖啡馆》

14

当我们走到路的尽头时，进入到一个能让我们躲开一切的地域，在那里任何东西也不会侵扰我们。上个星期，我走在那里的时候不是晚上，而是黄昏时分。自从我们一起从那里走过或者我去宾馆找你之后，我就没再回去过。有一会儿，我出现了一个幻觉，觉得自己可以在墓地的那边再找到你。那边，也许就是永恒的轮回。跟以前在宾馆前台拿你的房门钥匙一样的手势。同样陡峭的楼梯。同样白色的标着11号的房门。同样的期待。过后，是同样的朱唇，同样的芳香和同样的如瀑布般倾泻的秀发。

——《青春咖啡馆》

15

我们沿着那些小街往前走，我们穿过了一个寂静无人的圆形广场。奥特依村慢慢地从巴黎剥离出去。这些赭石色或者米色的楼房可以出现在蓝色海岸，而这些墙壁让人猜想那后面是否藏着一个花园或者一片森林的边缘。我们走到了教堂广场，到了地铁站前面。走到那里的时候，我现在可以说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要失去了：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这就是永恒轮回。此前，我一直在努力阅读这一主题的作品，自学的热情很高。正好在走下奥特依教堂地铁站的楼梯之前。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我一点也不明白，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我抓住了她的手臂。我们一起待在那里，在同一个位置，进入永恒，而我们穿越奥特依的漫步，我们已经在成千上万个别的人生中经历过了。没有必要看我的手表。我知道时值正午。

——《青春咖啡馆》

16

我经常在相隔很远的不同街区与同一个人擦肩而过，仿佛命运或偶然坚持要我们互相认识似的。每次我都后悔没有和那人说话就走了过去。十字路口有几条路，我错过了其中一条有可能是正确的路。为了宽慰自己，我在笔记本里一丝不苟地记下这些没有下文的相遇，具体到确切地点和这些陌生人的外表。巴黎就这样布满星辰般的神经痛点，布满我们的生活本有可能呈现的纷繁样貌。

——《沉睡的记忆》

17

对我来说一切都没变。那年夏天我守在一栋大楼前，宛如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我在马路边等斯蒂奥帕的女儿。如果有人问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我大概会老实回答：“为了解开巴黎的奥秘。”

——《沉睡的记忆》

18

我本来是可以和他说两句的，但离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隔得太远了，我开不了口，就像一个人被我远远地抛弃在一个荒岛的海边，而我出海了。

——《废墟的花朵》

19

他会去哪里呢？他真正的家在哪里？我想象着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凡尔赛门，最终来到那条以他的祖先命名的荒凉的大街上。他沿着大街，手里提着皮箱，慢慢地往前走，就像一个梦游者。在夜这么深的时候，他是街上唯一的行人。

——《废墟的花朵》

20

我跟它一起坐在咖啡馆的露台上。那是6月。环城公路的壕沟还没有开挖，弄得像要围城似。那个时候，巴黎的各个城门都处于逃逸线上，后来，城市慢慢地松开了它的怀抱，消弭于空地中。我们今天还有理由相信，奇遇就发生在街角。

——《废墟的花朵》

21

我拉开两扇窗门。这是夏日阳光灿烂的一天。不再像前些日子的三伏天了。一群孩子在辅导员的带领下朝老殖民地博物馆走去。他们停在了冰激凌小贩的周围。喷泉的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七月这个宁静的下午，走出去我没感到有任何困难，在此时直到英格丽特第一次碰到里果那个遥远的冬季都是如此。

季节与季节之间，过去和现实之间再也没有什么界限。

——《蜜月旅行》

来源 | 楚尘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