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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征:人人都夸“好得不得了”,但我有时候会怀疑“真的吗?”

 我的书海601 2024-02-02 发布于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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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一年有余,冯远征始终活跃在台前幕后,复排经典剧目、起用大批新人,在剧院新老交替的关键时刻守护着一方舞台。

2024年初,在这片承载了北京人艺70余年辉煌与风霜的土地上,我们与冯远征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对谈。这时的他刚刚结束了新一轮学员班面试工作,还在准备话剧《张居正》的演出。他同我们聊起了演艺生涯的过往,聊起了戏剧行业的坚守,聊起了他眼中的年轻一代。

这个时代的人们还需要剧场吗?戏真的比天大吗?北京人艺的未来在哪里?以下是他的讲述。

采访综合|丁贵梓 胡笑源(实习)

本文为瞭望智库原创文章,如需转载请在文前注明来源瞭望智库(zhczyj)及作者信息,否则将严格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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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着灯我都能走”



从1985年进北京人艺到现在,我没有换过单位。有时同事们会让我走路小心点,我总是回他们:“不用小心,首都剧场黑着灯我都能走。”因为我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待在这儿的时间比在家里还长。刚进剧院那会儿,剧场里还能演一些内部电影,我们就想方设法钻到各个角落去看,一些秘密通道我们都清清楚楚。

图片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冯远征。摄影|陈美群

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人对周遭事物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从业的前30年,我更多扮演着演员这个角色。回想其中一些人生片段,有很多让我印象深刻的场景。

比如我在业余学习表演的时候。我第一次认识人艺时年龄还很小,通过电视知道的。有一天,我真正坐在了人艺的剧场里看戏,特别难忘。我在人艺看的第一部戏叫《绝对信号》,后来又看了《小巷深深》。当时这也不算是经典剧目,但坐在剧场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如果能成为这个剧院的演员那什么都值了。《小巷深深》之后,我真正萌生了进人艺的想法。我对身边的朋友说:“有朝一日我要能站在这个舞台上演戏,死都值。”

进入人艺考试时,我的印象也很深刻。复试那天,我走进一楼排练厅一看,于是之、林连昆……数得出来的大艺术家们全坐在第一排,朱旭、任宝贤等北京人艺的老师们还都坐在后面。我当时完全被他们的气场震慑住,呼吸都困难。我已经忘了复试考的什么内容,却永远记得这个场景。

在北京人艺,我还认识了德国教授露特·梅尔辛。在她的盛情邀请下,我去了德国学习。两年时间里,我看了大量的戏剧、艺术展、行为艺术,接触了许多艺术家。这些影响了我的审美、人生观和世界观,重塑了我对戏剧的认知,也让我在艺术上得以重生。直到今天,我在表演教学时使用的很多方法,都有在德国学习与在人艺所习得的融合,中西结合。

还有个难忘的瞬间,是1992年于是之老师版本的《茶馆》最后一场演出,我站在侧台看完了。谢幕时,我哭得像一个傻子一样,心里既失落又不安。“家长”鞠躬谢幕了,就剩我们了,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还能被观众接受吗?但也是从那个瞬间开始,我们这一代《茶馆》慢慢成长为新的经典,后来还去美国巡演了一圈,得到了广大观众的认可。

我是在北京人艺成长起来的。我的职业从一开始就是演员,后来才做了演员队队长和导演,现在又多了一重剧院管理者的身份。这几个身份连贯在工作中,很难割裂。对我而言,改变的其实是思维方式。做演员时演好角色就可以了,但作为领导者要考虑得更全面。剧院杂事多,不只是内部的问题,还要面对观众。

这对我而言也是个学习的过程,毕竟从演员到真正的管理者,会触及很多全新的领域,比如行政、人事,过年过节提醒大家防火、防灾,甚至下水道漏水都得留意着。每天早上6点多起来,如果有演出,一定是11点以后才离开剧院。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一辈子在这个地方,我现在也很期盼能多一点自己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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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是靠影视“火”的



现在是个快速变动的时代,电影、电视等艺术表现形式发展得很快,人们接收信息、选择娱乐的方式也愈发丰富。有些演员在剧院努力了很多年,还不如参演一部受人欢迎、热度高的电视剧、电影效果好,这种情况确实存在。其实,我们这代人艺人也是靠演电影电视“火”的。濮存昕、杨立新、何冰、胡军、陈小艺、徐帆等等,包括我在内,现在院里60岁左右、有名气的演员,基本都是凭借影视作品被大众认识的。

但我不觉得有落差,也不感到可惜。舞台戏剧和影视作品是相辅相成的,影视领域的成就可以反哺剧场,它会吸引很多原本不关注剧场艺术的观众走进人艺。今天,北京人艺的很多观众也不完全是话剧观众。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是在当年因为某些影视作品而了解、喜欢某些演员才走进剧场,进而爱上了人艺话剧。

其实我觉得现在的年轻演员不如我们这一代人幸福,因为他们没有赶上那个电视电影大发展、大繁荣的时代。所谓的“火”,不在早晚,而在于你是不是有准备。吴刚55岁才大火,但他前30年也在一个戏接着一个戏地演,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作为舞台戏剧演员,与影视剧演员还是有很大不同。影视作品拍摄完毕,在播出前没人知道这个作品的未来是什么样。但舞台戏剧的每次演出都是直面观众的,当观众走进剧场、大幕拉开的一瞬间,演员与观众同呼吸,大家都沉浸在戏里。就像出演话剧《张居正》时,我在台上能感受到观众在落泪、在难过。其实,无论戏剧舞台还是影视作品,我们都是在完成对角色的塑造,为完成一个完美的表演而付出全力。走到今天为止,我唯一可以面对的就是我的作品。

记得90年代中后期时,经济飞速发展,大家有钱了都开始干两件事:唱卡拉OK和洗澡,满大街都是设计豪华的澡堂。相反地,走近剧场看戏的人越来越少。那个时候人们追求的是物质,而不是精神。如今网络那么发达,大家都沉浸在短视频中,但是为什么人们又开始重新关注戏剧?为什么观众还愿意走进剧场?因为剧场是精神的归属,我们可以在里面寻找到快乐和悲伤,可以和角色同呼吸、共命运。一旦你坐在剧场里,就会沉浸其中。

在我看来,剧场的这种存在是必然的,也是不会消亡的。舞台剧演员最幸福的时刻,是谢幕收获掌声时,那是观众对你最直观的喜爱与认可。演员和观众之间应该是亲人关系,既相亲相爱又能直言不讳。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每个人的审美不一样,艺术感受也不一样,有人喜欢先锋戏剧,就有人喜欢现实主义戏剧。现在经常是人人都夸“好得不得了”,但我有时候会怀疑“真的吗?”。好话听多了容易失去方向,认为自己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那就麻烦了。我觉得人需要冷静,单位也需要冷静。

图片2024年1月4日,冯远征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接受瞭望智库专访。摄影|陈美群

3
戏真的比天大吗?



从我做演员队队长到担任院长这期间,北京人艺招收了很多青年演员,同时也有一些年轻人离开。

很多人问我觉不觉得可惜?我并不可惜。青年演员离开北京人艺是因为他不热爱这里,是因为他认为在外面的利益要大于北京人艺。对于已经不热爱这间剧院的人来说,你再有名我也不会觉得可惜。如果他运气好,他可能会获得一片森林,但他也失去了一株大树。

“来人艺就别想挣钱的事,想挣钱就别来人艺。”这是林连昆老师曾经对我们说过的话。演艺这个行业,就是名和利。现在流行“流量”这个词,年轻人有想出名的心思,希望能通过出名改变自己的命运或生活状况,这无可厚非。外界的机会很多,诱惑也很多。但作为北京人艺的青年演员,必须要先完成北京人艺交给你的任务才能走出去。

我也是从年轻人走过来的,年轻人需要机会,所以我们并不是对所有人都一味限制。2023年10月,我们就已经把2024年全年的演出计划发给了每一个人,年轻演员可以根据演出计划安排其他工作。但如果你在主演一部戏,还说外头有一个机会,那你连人艺也要放弃。

我们现在招青年演员都会有半年的实习期,业务考过后要用半年的时间跑龙套、演小角色。在这半年里,青年演员和北京人艺相互观察、相互选择。如果我们觉得你是追求利益和名气的人,最后还是会淘汰你。起码近5年间,我们招收的青年演员,大家都还是有理想的。

北京人艺的排练厅里写着四个大字:戏比天大。2023年《杜甫》演出的时候,其中一个演员的父亲去世了。他家不在北京,但还是坚持晚上演完戏再回家。这在外人看来可能很难理解,甚至会说他不孝。但对这个行业来说,你选择了它就必须面对这一切。

也有人问过我,“戏真的比天大吗?”我的回答是:戏没有天大,但是走进首都剧场、走进北京人艺这间院子,戏就是比天大。包括我们的后台工作人员、服务行政人员、保安和保洁阿姨,他们也许不会张口闭口把“戏比天大”挂在嘴边,但他们知道,走进剧场要安静、演出期间后台不能随意进出。这是我们对艺术的态度,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北京人艺从一家新剧院发展到今天,已经走过了72个年头。我们这代人也已经从《天下第一楼》里的龙套变成了剧院的顶梁柱,但是我们从没有去损坏人艺这块招牌,而是小心翼翼地擦亮它。

在现在的演出市场上,不乏为了迎合观众而刻意摆出一副“低姿态”,甚至放弃艺术标准、呈现低俗内容的作品。2023年,北京人艺共上演了35部戏,其中包含10部新排戏剧。这35部戏都是以最高的艺术标准去演绎,没有一部是低姿态的。

我们要反问自己:从事戏剧行业的初心是什么?如果是为了市场,那就得放低姿态,求着观众来买票看戏。但北京人艺是“请观众来看戏”,“请”和“求”是两回事。我们永远都是精益求精地做好一桌文化大餐,再把它端上来,请观众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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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太担心年轻人



我曾经不喜欢“90后”,但当我真正走进大学给“90后”上课,我就爱上这代人。因为他们太聪明了,他们的知识储备远比同龄时期的我们要大。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年轻时更聪明,面对的机遇也多、挑战也多、诱惑也多。有时候,剧院的年轻演员也会跟我说,有个网剧项目特别好,他很想去试试。我就问他:“哦?让你演什么?”他说就是一个配角,两天的戏。我说:“那能出名吗?”他说:“万一呢?”

我就说:“孩子,以我30多年的经验,两天的戏不可能出名。如果说给你的钱多又不耽误剧院的工作,那你可以去。但如果又不挣钱,就两天四场戏,意义在哪呢?你挣的钱还不比在剧院演话剧挣的钱多。”后来他还是去了,慢慢也没什么消息。我就问他:“哎,你那戏呢?让我看看。”他说:“别提了。”

所以,我们得告诉年轻演员北京人艺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历史不能代表他们,未来也未必一定要重蹈历史,因为历史是在往前走的、不断更迭的。我们没必要去跟他们交代或者要求什么,但是需要讲,讲得恰到好处而不是随时随地,更重要的是让他们自己认清现实。

时代在变,人也在变,我们不能用一个时代的人的审美或情感来要求下一代人。产生代沟的原因,就是永远在自己的角度和利益基础上看待别人,你要设身处地地想。

作为过来人,从生活阅历上来说,年轻人肯定不如我;但是从知识储备上来说,我不一定比他们多。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应该平视对方,共同交流、交换知识。所以我在学校时会放下身段,和学生们一起打闹、一起研究,甚至向他们请教。只有放下身段、用心沟通,他们能感受到你的诚意,同时也会给予你相当大的诚意。

其实,我们不用过分地担心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能力去面对社会。我们剧院里有很多年轻人,20多岁自己在北京租房工作,还能租到性价比很好的房,一离开家就是半年往上。看着他们,我会回想起自己20多岁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时期。

今天的北京人艺到了新老交替的阵痛期,“60后演员”大量退休。这给人艺、给外界带来的一个担忧,就是人艺的继承。1992年,我们这代人也经历过类似的阵痛。“北京人艺要完了,你们能不能够接上班儿?”面对当时观众的这种质疑,我们大概到2005年才被真正接受。走到今天,我们这代人演的《茶馆》也像当年一样一票难求。

三十年一个轮回,现在这两年我们是需要有心理准备的。年轻人不一定卖得出去满座的票,这对他们来说是机遇也是挑战,必须面对现实,但我们也要给予他们充分的信任与支持。

《张居正》从2023年12月首演到现在,其中年轻演员的表现都超乎了我的预期,年轻人没有掉链子,没有丢份。2023年,北京人艺小剧场的两部爆款作品《赵氏孤儿》和《哈姆雷特》,都是从青年演员艺术考核中孵化而来的,他们在艺术上没有减分,也确实让很多观众看到了年轻人的光芒。

记得刚进剧院那会儿,曹禺先生来看我们的汇报演出。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临走时候会跟我们每个人握手,说:“年轻真好。”

今天,我再看到剧院这些年轻人的时候,我也会对他们说:“年轻真好。”

这就是历史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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