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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生活】刘悦笛:中国人的美学,沉浸在生活里

 灯下悦读 2024-02-06 发布于广东

文|其然

作为“生活美学”概念的发起人,近年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刘悦笛持续推进“生活美学”运动。《中国人的生活美学》是他的新作,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这本书从“天地人”观念入手,展现出一幅中国人丰富多彩、饶有趣味的生活美学画卷。

从商周之际对直观、感性的力与美的崇尚,到春秋战国时期孔子的“君子”表述,再到孟子、庄子以及《人物志》、魏晋风流、唐宋风雅,中国传统的人物审美理想及其评价标准,几经周折,在不同的维度展现出极致风采,每一次留下的华夏审美足迹,都足以铭记这个民族所走过的“美的历程”。

《中国人的生活美学》,刘悦笛 著,世界·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天地人一体

美学是一种哲学,探讨生活美学,要回溯生活的时空源头。

世界上最主要的时间观,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线性时间,时间延展而勇往直前;另一种则是轮回时间,轮回往复而永无休止。英国汉学家李约瑟认为,中国时间观以线性为主、轮回为辅,但刘悦笛认为中国人是将二者结合在一起的。

四时的美感,在中国人的审美世界里最为充盈。古人较早给四季赋诗的,是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收录在宋人郭茂倩编《乐府诗集》里,相传是晋代一名为“子夜”的女子所创作。这组“四季歌”现存75首,包括春歌20首、夏歌20首、秋歌18首、冬歌17首。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一切都在此规律中生长流动,充满节奏感与和谐美。古人拿音乐里的五声配合四时五行,将十二律分配于十二月,使一年的生活融化在节奏中,与大自然同频共振、相辅相成。

刘悦笛认为,中国化的审美,重在展现生命的盎然生机、生活的灿然活力。拿对花的欣赏来说,在中国历代诗歌总集中,《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里排第一位的花是兰,兰诗有465首;《全唐诗》里荷为众花之首,多达2071首;《宋诗钞》里梅为花魁,出现888首;《元诗选》里荷又夺回冠军,为483首;《明诗综》仍是荷为首,降到352首;《清诗汇》里荷又回增到1097首。

《梅竹双鹊图》页,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人间有“爱”,草木“缘情”,中国人吟咏花木存在一部主流变迁史。柳,在唐、元、明人植物诗里数量居首;竹,在宋诗中拔得头筹;松,则在清诗之中最受青睐。唐人爱柳,宋人爱竹,清人爱松,这背后是不同时代文化意识的变化。

此外,中国人对待花草与对待树木的评判标准差别很大。花更多以“美”赢,而木常以“德”胜。这就好像是冬梅与春桃的审美差异,梅是士人高洁的道德象征,而人们爱恋桃花,更在于桃花本身的香、色、形、姿,前者是“以美储善”,后者则是“为美而美”。

这就是中国人的“草木审美”:一种是作为形色香的审美,另一种则是作为道德性的审美。于是,竹、松、梅、兰等道德审美化的草木,往往深受文人推崇。如今人们熟知的“岁寒三友”,称不上颜值多么高,无非就是松竹经冬不凋、梅耐寒而放,显然是赢在了道德评判上。

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品味到花木之乐,这正是中国人生活中不经意的审美和哲学。

从风流到风雅

中国人的生活美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千百年历程中逐渐形成。

众所周知,魏晋是一个“名士时代”,生活美学聚焦于人之自身。魏晋名士并非统一的样貌,而是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种是孔融、嵇康、阮籍等人,构成了忧世、愤世的“苦闷派名士”;第二种是山涛、谢安、王羲之等人,属于入世、游世的“折中派名士”;第三种是陶渊明那样避世、适世的“自然派名士”。

时代动荡不堪,身处其中的名士,对生死有着深刻的理解。在他们看来,人生天地之间,与草木禽兽并无多少异处,生死荣枯都有一定规律,作为万物灵长的人见识未必比草木高。

有情有慧,是人成为天地之柱的根本,但在面对生死等人力无法改变的现实时,“此情此慧”却带来许多烦恼。生命本就容易衰老,加上外在欲望、功利目的诱导,很容易使人身心俱疲。正因为如此,魏晋名士认为,唯有“形全精复”,剔除一切附加在生命之上的价值、观念和欲求,顺应生命本身的生老病死自然之道,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王子猷“不可一日无此君”、陆机好听鹤鸣……如果没有魏晋名士这些张扬不羁、一发不可收的情致与趣味,中国人的生活和艺术将会寡淡许多。所以刘悦笛有言:“在魏晋这个非常动荡的历史时期,这些奇人竟然对生活美学进行了各种先锋实验,甚至在很多方面都创造了历史的绝响。”

随着社会环境趋于稳定,物质条件日益充盈,唐宋以后,像魏晋名士那样直白、坦率、灵动飘逸地表达自我、显露个性的人物,变得越来越稀有。除了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诗仙李白等极少数个案以外,“风流”名士的光芒越发暗淡。

不过,生活美学随之也进入了新的阶段。接过人物审美传统接力棒的,是风雅自适的文人士大夫群体。“风雅”,而不是“风流”,成为此后理想人物形象的典范,这一历史转变意味深长。

“风雅”与“风流”,仅一字之差,境界却大相异趣。《中国人的生活美学》认为,“流”是外在的,显露的、放纵的、没有节制的,是喜怒哀乐彰显于形色、动静之间吐露真情;而“雅”则是内敛的、克制的、合乎天理人道的,是对人情世故抱有同情之心,用雅正之道约束自我言行举止,以期塑造温柔敦厚的君子形象。

宋徽宗《十八学士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此图描绘了十八位唐代著名学士游园、赋诗、奏乐、宴饮、戏马、观鹤的生动场景,表现了当时文人学士轻松愉悦的生活趣味。

魏晋之后,唐宋文人士大夫格外重视日常生活的品质,他们把工作之余的精力、才华、情致,全部灌注在营造优雅、闲适的生活情境中来,这是魏晋名士难以企及的。

一方面,魏晋是乱世,即使名士出身高贵,他们所能获取的生活资源,比起生活在政治相对清明、社会稳定、经济繁荣的唐宋时代的文人士大夫来说,是非常有限的。另一方面,魏晋名士否定和厌弃现实社会,对于日常生活难有真正的品位和理解,他们倾向于以一种放纵的、粗放的方式来生活,而唐宋文人对现世抱着积极的肯定态度,所以才会有一种精致、细腻、持续不衰的生活情怀。

唐宋风雅之美的一个特征,就是把魏晋时代重视仪容、服饰、行为方式等以身体为集中载体的审美情趣,转移、扩散到日常生活中,尽管其生活美学失去了曾有的激越与洒脱,却别有一番滋味。“雅”更多地体现为一种生活的情趣和品位,这里面自然也包括服饰、行为方式上的考究,但更突出、引人瞩目的,是一种整体性的日常生活情境的艺术化和优雅化。

茶艺、花道、文房、清玩、古董、书画……琳琅满目的物质奇观、富裕精致的日常生活和娴雅浮华的社会风气,只有在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高度之后才会出现,也必然会出现。

特别是明代中期之后,中国人在生活中追求“清福”“快活”与“人生真乐”,文艺上聚焦于“性灵”“童心”与“闲情逸致”,生活美学又上了一层楼。

生活艺术家

今天为什么要谈生活美学呢?刘悦笛表示,在中国,人们所求的美好生活,其实在说两种生活:一种是“好生活”,另一种则是“美生活”。好生活,就是有质量的生活;美生活,则是有品质的生活。

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人之所愿。无论时代变化,不管地域变迁,人们都把美好生活作为美好愿望,然而关键还在于实现。生活美学与美好生活,仅一字之差,而生活美学已成为提升美好生活的重要途径。

刘悦笛认为,“好生活”一定要构成“美生活”的现实基础;反过来,“美生活”则是“好生活”的理想升华。没有生活的理想,那就没有理想的生活,生活美学恰是美好生活的理想所在。

经过多年的倡导,生活美学在当今中国社会渐渐成为一个热词。茶道、花道、香道、琴道、汉服复兴、中装剪裁、美食美味、古典家具、古今收藏、工艺民艺、旅行民宿、非遗保护、公共艺术、审美教育、艺术授权、创意产业、游戏动漫、室内设计、地产开发、社区规划乃至城市顶层设计,都存在现代人对古典生活美学的吸收,这也可以理解为中国人对自身生活传统的复兴。

汉服春晚

在刘悦笛看来,中国人的生活美学,恰恰回答了极其现实的问题;我们为什要美好地活?我们如何能美好地生?一句话,生活美学的核心诉求,就是让人人都成为生活艺术家。

只有成为所谓“生活的”艺术家,生活才能成为艺术化的生活;而只有成为生活的所谓“艺术家”,艺术与审美才能回到生活的本真状态。这本名为《中国人的生活美学》书,就是试图通过回溯历史,找回中国人的生活美学大智慧。

生活美学不仅是一种关乎审美生活之学,更是一种追求美好生活的幸福之道,前者之学是理论的,后者之道则是践行的。生活美学乃是体用不二,这个“体”是生活之体,就是中国民众的衣、食、住、行、用、娱的生活本体;这个“用”是将生活美学应用在其生活本体之内,才是审美意义上的中国人的知行合一。

刘悦笛特别指出,生活美学不仅是源于本土的,而且是反哺全球的,它既具有本土性又拥有全球性。“这便是生活美学的伟大理论与现实意义之所在,它已经在中国方兴未艾,势必形成一场新的文化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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