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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 | 归来为看草堂春(蓝蓝)

 置身于宁静 2024-02-19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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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原名胡兰兰,河南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诗集13部,散文集7部,童话和童诗集等7部。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德、希腊、葡萄牙、日、韩、罗马尼亚等十余种语言在国外发表。获1996年度美国刘丽安诗歌奖,2005年“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2009年“诗歌与人·诗人奖”,宇龙诗歌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2016年“新诗百年·我最喜爱的田园诗人”,2017年袁可嘉诗歌奖,天问诗歌奖。

2007年初冬的一天,我和邓万鹏老师、他的儿子邓聪以及罗羽在我家楼下的阳光小店小聚。邓万鹏老师告诉我,几天后邓聪就要到塞尔维亚留学,而且,他也开始写诗了。我们和邓聪谈到诗歌以及河南诗人这些年的创作时,罗羽反复对邓聪说:“你的写作要有历史感,譬如今天。”当时,我并不十分清楚罗羽的意思,我猜测他指的或许是我们这些河南诗人的交往,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文学记忆。一个多月后,当刘翔和梁晓明给我打长途谈到“北回归线”要出纪念专辑时,我突然明白了罗羽话里的含义。是的,我们很少能够清晰地明白我们每个人和历史的关系,也很少去思索包含在细枝末节里的个人文学史。王阳明弟子记述的《传习录》中曾记载,一日,王阳明和朋友同游,朋友指着岩石中的花树问他:“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便知此花,不在尔心之外。”借这一段话,来看河南尤其是平顶山诗人与浙江尤其是“北回归线”诗人们的关系,便知“历史感”不在吾心之外,何况吾也见过此花,嗅过其香,浸润其诗文精神,亦曾领受其深情厚谊。最早带回《北回归线》信息的是耿占春先生,时间应该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不胜感慨: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

梁晓明:在起飞和降落之间

梁晓明,在耿占春老师说起之前,我就曾读到他的诗歌。他的《玻璃》一诗给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样“残酷极端”的写法,令我至今不寒而栗。2006年,我将它选入三联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汉诗100首》,并作了评注解读。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清晰地记得他另一首诗的句子:“灵魂带着我飞,他使我的脚离开大街……”第一次见到晓明,是在1989年12月。冬天,很冷。我记得他是和耿占春先生一起,我们在河南省文联大院见的面。我惊讶地看到一个头戴朝鲜学生呢帽的年轻诗人,好像刚刚从七十年代的中国银幕上走下来。他的衣服好像也是从电影里带来的,黑色板正的学生装。我没有想到他长了一个娃娃脸,笑起来显得天真无邪。天然卷发,黑眼睛!忘了大小,但那黑确实炯炯有神的。若干年后,在他寄给我他儿子梁煕博的照片上,我又重新看到了这双黑眼睛。我们在占春老师狭窄又温暖的家里聊天,谈诗歌,谈河南和浙江的诗歌。下午三点多,晓明和我各骑一辆自行车到了大铺村——我在郑州北郊租住的地方。我们继续聊天,谈《北回归线》,也谈罗羽、森子、海因等河南诗人。记得我租住的房东家有一只大黄狗,个头很高,很凶的样子,晓明紧张地问:“它咬人不咬啊?”说实话,平时我也害怕它,常绕了走。黄昏时,他独自骑车回到占春老师家。没有想到,我第二次见到晓明,已经事隔十四年后了。2003年8月中旬,我先是接到森子从平顶山打来的电话,说晓明月底到郑州,为浙江电视台教育频道拍摄题为“中国先锋诗人专题系列”的片子,其中河南暂定森子和我两个人。我纳闷,为什么晓明没告诉我?接下来,我给他们订房间,是离纬四路我家不远的“假日酒店”。直到他们临来前一天,晓明才来了电话,原来他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我自然是欢喜的。8月25日下午,我在火车站的人群中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已经不复是青春年少时的纯情,多了些沧桑和稳重。他肩扛摄像机、三脚架,从出站口闪出来时,我喊着他的名字。晓明胖了,脸好像也黑了,而在我的记忆中,他本是一个白面书生。那几天,森子也从平顶山赶来,除了杭州来的摄像和主持人,还有南京来的赵霞,北京来的汪剑钊。大家聚在一起,晚上又把从平顶山调到郑州日报社不久的罗羽约过来,大家推杯换盏,谈天说地,真是一派亲戚相聚其乐融融的景象。那次,晓明在少林寺买了一把长刀,因为飞机上不能带,所以就先寄放在我家。我们在一起谈得最多的朋友是阿九,因为阿九来河南的次数最多,按照森子的话,他是浙江和河南的亲善大使。而最早和河南发生联系的还数晓明。2003年底,我带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少林长刀去杭州,再次见到晓明。最近这几年见到他的次数多了,每一次他都会有一些微小的变化,但眼睛是永远不会变的——黑亮,就像我们年少时的夜空。这位心灵总在飞翔的诗人,在数不清的诗句中也充满了飞翔和降落。“书带着我离开木椅、门楣、书带着我飞”,“我的眼睛/向胸前收拢高飞的翅翼”,“我看见我的结果/降落到地上/是挤在许多人中间的/一把冷灰”……我和罗羽在谈到浙江诗歌时曾谈到了“江南才子气”。我们都认为,诗歌中的“才子气”是害人的,它会把一个诗人囚禁在狭小而精致化的生活天地里,虽然那里有风花雪月、莺莺燕燕和夜夜笙歌。我和罗羽都认为,晓明的诗不属于才子型的写作,他在江南这样一个会享受的地方可贵地保持了开阔和大气的质地。晓明为人宽容,稳重厚道,正如他自己所说,除了诗歌,他什么都可以退让。作为老朋友,我曾“批评”他写得太少,他也是嘿嘿一笑,点头称是。表面上看,晓明似乎总是笑容可掬,但是,他的诗歌却会泄露出一个男人的敏感、脆弱和痛苦。我记得2005年底他发给我几首诗,其中一首写的是他居然在桌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而不自知。那样的惘然和痛苦。前不久他来河南参加舞钢诗会,我特地告诉他,他那首《林中读书的少女》非常好时,他居然惊讶地问:“是吗?我自己倒不觉得,但也有别人对我说是这样。”他深爱自己的父亲,更爱自己的母亲。记得他父亲去世时,他曾给朋友们发过一条长长的手机短信,其悲痛伤心不言而喻。没多久,又发来一个关于母亲车祸的坏消息,足见他的担忧和对家人的惦记。而每当他看到美好的景象,也会在短信里长篇大论,大抒其情——于是短信就成了一封长信。这是一个愿意把欢乐和朋友们分享的兄长般的人,一个我愿意祝福的诗人。

阿九:古老的手写体

一个天才。尤其在语言方面。我还没有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攻下一门外语。我曾听不止一个朋友说起过他懂闪米特语、梵语等等我闻所未闻的语言。还没有见到阿九之前,我也同样是从占春老师那里知道了他。同时,我还知道了他许多的笔名:女真、契丹等等。如果有人说他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人,我也会相信。1991年,阿九到河南。当占春老师向我介绍阿九时,我充满好奇。因为有晓明在先,所以,天然地对浙江来的阿九感到亲切。他神态里有着少年的羞涩,一双忧郁的眼睛。我弄不清他的额头藏着多少东西——他是物理学博士,还居然写诗,居然懂那么多外语,读过那么多我根本不知道的书,对于我这个学外语比登天还难的人来说,太不可思议。阿九被浙大派到平顶山援助一个项目,但那次在郑州的见面,我、占春老师和他谈的全部是诗歌,以及河南、浙江的诗人。很快,他就去了平顶山,和森子、罗羽、海因接上了头。我当时在《大河》诗刊工作,常有出差的机会,没多久我回了一趟平顶山。头天晚上,我们和罗羽、老船、森子、海因在一起吃饭,他们喝酒。据说,阿九以前是不能喝酒的,但在平顶山已把酒量慢慢练了出来。第二天,我到某矿看阿九。清晨,阳光照在矿山巨大的管道上,曲折迂回,阿九的脸就从阳光里露出来,身后是长长的影子。我忘了我们说了些什么,似乎是一些故事,但还清晰地记着矿山高高的煤矸石、井架,不远处的田野和灌木丛,以及一条细细的小路,到今天还栩栩如生,仿佛那一切在时光里从未移动。写到这里,忽然闪过第一次见到梁晓明和其他好朋友们时的情景,不由得想起杨诚斋《过扬子江》中的诗句:“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荻花风”,每忆及此,也只有感慨“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我记得阿九送给我一本《神谱:工作与时日》,还有《北回归线》。好像第二年或者第三年,阿九又来了,还是带着援助矿山安装设备的任务,据说是热处理方面的设备。记得我带他去我租住在郑州东北区关虎屯的家,那是个两间房子的居室,屋里很简陋,就是书不少。可能是没有料到我住处的寒碜,阿九似乎没有说什么话。2001年,阿九对我的一次访谈中,提起了这次见面。当时,他在遥远的加拿大,我才上网,什么都不会,访谈是在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诗生活聊天室进行的。还有一次,可能是阿九要回浙江,从平顶山路经郑州。我在河南文联大门口对面的一家饭店请他吃饭。我们的桌子挨着窗,旁边的桌子,是一对儿中年夫妻在吃饭。谁知道吃着吃着,他们开始吵架,越吵越凶,只见男的扬手给了女的一耳光,女的也不示弱,脱下高跟鞋就朝男的砸了过去。紧接着,那个男的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女的见势不好赶紧就跑。看着那个男的挥着枪追赶出去,我吓得话也说不出来。阿九瞪大眼睛问:“你们北方的男人就是这样打老婆的吗?”他跟我说起第一次孤身到平顶山的晚上,突然听到了不明目的的枪声——我不禁笑了。这哪是诗人相见啊?也就和警匪枪战片差不多了。还有一次,阿九和梁健一起来河南。照例,我们在占春老师的办公室见面,聊天,然后一起去吃饭。我记得阿九他们一直在谈某种语言方面的问题,我基本无法插嘴,并对他们很是崇敬,因为我根本不懂。在他们走后,我和占春老师说起阿九,占春说阿九真不错。对于说话惜字如金的占春老师来讲,这样的评价真是大大的夸奖了。九十年代最后一次见到阿九,我送了他一条河南的“豫烟”,他也送了我一条烟,还有一个很小很普通的礼物,文具——我至今还留着,不说是什么,想必阿九也忘了吧。我还记得阿九在喧闹的郑州火车站背诵《雅歌》时的情景,身边是背着大包小包赶路的匆匆路人,以及叫卖声、吆喝声、汽车声、喇叭声,就好像一个古代的王子突然来到超级市场,一切显得梦幻般一样不真实。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夹克衫,旧的,还有点灰尘。1993年,我曾按照他留给我的号码,往杭州给他打电话。结果他不在宿舍,打到系里也没有找到他。没有多久,我听说他到加拿大了。再次和阿九联系上,是在我学会上网之后。我意外地看到了他的“八千里路”,意外地看到了他的名字,我第一次学会注册,在网上留言,告诉他。这样我们开始在网上联系。我知道他有了一个儿子,再过几年,他又有了一个女儿,这真是令我惊喜不已。一直到2003年底,我去杭州,恰好阿九那时也从加拿大回来,这样我们也是相隔十几年后再次相见。他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没有改变。我离开杭州的那天晚上,晓明、刘翔、阿九、梁健、晏榕等十几位朋友到车站送我。记得那天天很冷,寒风不停地刮着。似这样朋友间的聚散,想来一生也不多了。阿九的诗歌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他的诗常常是有来历的,这与他博览全书和博杂的知识结构有关。他从古老的埃及、西亚、希伯来以及我说不出名字的民族历史汲取了千百年来等着他的源泉,并在他自己的感受中写下诗行,其想象力天马行空,来去自由。如他的《明歌》。阿九的诗歌写得并不多,但正如他回答木朵的访谈中所说,数量的多少并不能说明什么。从他不多的作品,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要求之严格,也看得出他独特无二的风格。那是来自古老岁月中手艺人的习俗,数字时代大巧若拙的手写体。我读他写过的所有诗歌——童年时代生活过的“方便村”,“辅音风暴”以及那首写给他儿子的诗,后者令我深深感动——他曾说过,对人的信任是人所有关系中最重要的,孩子直勾勾的眼神就是这种“完全的信任”。阿九,愿你对人仍然保有这样的信任,愿你虔诚的心享有地上的天堂。

刘翔:抒情诗的守护者

这个“北回归线”的军师,这个机智雄辩的一流“演说家”,现在,该说说你了。知道刘翔,和刘翔有联系已经很久很久了,“很久”到占春老师在八十年代末说起、晓明第一次来郑州、我第一次读到《北回归线》的那段日子。在经过了阿九的描述后,我对他初步有了一点想象中的印象,但更深的印象则出自对他的诗歌和评论的认识。我读过他的文章,也读过他的诗歌。我喜欢他文章中细腻的发现和精辟的见地,也喜欢出现在他诗歌中的那些油菜花,那些江南的春天。在这些陌生的诗句中,我找到了熟悉的东西,那就是大自然之美和相同的心灵感受。因为这个,1998年,河南人民出版社要给我出版一本类似于散文诗集的作品《飘零的书页》,经占春老师推举,我郑重地请他——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朋友作序。此前,我和刘翔的联系大多是信件来往,那时他的通讯地址是“公安宿舍”,所以每次到邮局寄信,我总有去一个“正规”场所的感觉。刘翔的字很小,清秀纤细,我保留着他大部分的信件,以备今后他出大名了,可以换银子。因为请他作序的缘故,我和他通了电话,电话里他的声音语速不紧不慢,带有明显的江南普通话的口音。听得出,他是一个性格温和、有条不紊的人。没有多久,他寄来了写好的序,题目是“爱是存在的”。有意思的是,在这篇文章的基础上,他又写出了《蓝蓝诗歌:田野、童心或生活给予的一切》,几年后发表在《平顶山师范学院学报》上,再后来,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全文转载,据说,这是学术文章升格的一种标志。和刘翔见面,也是2003年底,那次我一下子见到了杭州大部分的诗人。记得是在一家提供餐食酒水的茶馆,一个大房间坐满了诗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刘翔——说话的声音、始终笑眯眯的样子,眼镜片后是忽闪忽闪、洞察一切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很厉害的,我感到。刘翔有一个特点,他和别人在争论时,永远不会大喊大叫面赤耳红,总是笑眯眯不慌不忙一条一条摆上来,对方已经气得伸胳膊捋袖子了,他依然处惊不乱,一派大家风范。我早就听杭州的朋友们说,刘翔最受诗人的妻子们的欢迎,因为他不仅能耐心地和她们拉家常,还能从言谈话语间表现出对女性同胞的体贴、尊重,相形之下,她们常感到自己的诗人丈夫家庭中的表现实在不堪。朋友们善意的笑谈,起码也说明了刘翔的绅士风度,见到他后,我深以为然。我认识的诗人里少有他这样的耐心和素养,比如他曾陪我绕西湖漫步,边走边详细介绍西湖的风土人情、习俗历史,娓娓道来,不厌其烦。不仅如此,他还陪我去所有女人都爱去的服装市场,耐心细致地一家一家陪我逛到底,还给我出主意挑选,帮我砍价钱——我自己反倒心里惶惶不安,仿佛他的温文尔雅对我已经构成压力,生怕显出内心那一点妇道人家的庸俗来。我在晓明的陪同下去过刘翔家,三居室,除了卧室我没有进,他的两个书房里,从脚下到天花板,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堆满了书,真正是坐拥书城。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收藏了成千上万盘光碟,这是我在所有朋友家里没有见到过的。我不知道他花在买书和买碟上的钱有多少,估计也会占去他工资的大部分了。那天,他慷慨地送了我几张DVD,都是我没有看到过的片子。离开杭州时,刘翔听说我会下象棋,送了我一副做工极为精细、看样子价格不菲的象棋,沉甸甸的。2004年,我意外地在河南又见到了刘翔,他是来参加诗刊社“汝州诗会”的,那次还来了张曙光、臧棣、树才、森子、占春老师,真是令人高兴。在这个诗会上,我真正领教了刘翔口若悬河、能言善辩的本领,我敢说,起码在这个诗会上无人能敌。后来,我们大家一块去石人山,当地美丽的女导游显然被刘翔的翩翩风度迷住,一步不落地紧跟着他,丢下我们没人管了。我们在这次诗会上谈了很多,诗歌,生活,家庭,都谈到了。我这才发现,刘翔洞悉世事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纯真善良的内心,那也是一块碰不得的脆弱和柔情。诗会一别,到了2005年底,我生病住院,郑州的罗羽、铁哥、白地、田桑、田雪峰等诗友,还有我们大家都尊敬的心理学家赵山明先生,常到医院看护;高春林专门从外地赶来看我,森子、晓明都打来电话问候。待到我出院以后,刘翔给我打长途,说了很长时间。我从他的话语间听到了真切的惦记和关心,点点滴滴,都留在心头。再往后,我听说这位好朋友结婚生子,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所以,这次他来电话嘱我为“北回归线”的老朋友们写点东西,我欣然应允。刘翔曾为当代抒情诗写过许多文章,可称为抒情诗的坚定守护者,功德无量,后文还有再论。虽然,有一个名叫刘翔的飞人在中国乃至世界家喻户晓,但在我心中,更看重这个文质彬彬的诗人老朋友刘翔。

梁健、潘维和其他朋友

读过梁晓明为梁健写的文章的人,一定对这位传奇般的人物大感好奇。梁健那些忽而挖煤、忽而放羊、忽而“腰缠万贯”、忽而两袖清风的逸事,我没亲眼见过,但晓明笔下的基本事实我应该相信。可是,我印象中的梁健,却是极恬淡的一个人,安静的一个人。九十年代初,他和阿九一起到郑州,我们在一起聊天,他似乎也不多说话,谈得最多的也是诗歌。后来在《北回归线》上读到他的诗歌,才读出一些严酷,一些浓烈又悲伤的味道来。那次在郑州,本来听阿九说他要去河北,但后来突然又回杭州了,只觉得他或许也是一个内心敏感的人,心事深藏着,一般人是无法知晓的。然后,就没有了联系。直到2003年底,在杭州再次见到梁健,大家在一起吃饭,又去了茶馆喝茶,我记得他给我要了一杯“白茶”。我从没有听说过白茶,那是第一次喝白茶。后来才知道,白茶是茶中极品,很贵,可惜我是个“茶盲”,白白让这么好的茶牛饮般灌进了喉咙。早知道的话,我会“淑女”一点,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啜饮吧。十几年后的梁健,面容也添了些沧桑,但这沧桑是厚重的,沉,而且沉默。那天晚上我们喝完茶后,刘翔、晓明、阿九、南野、晏榕等一大帮朋友去下军棋,这是他们著名的“四国大战”,直杀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我不懂军旗,只好当裁判,同时兼任记录,这才发现,他们居然有厚厚的一大本“四国大战”记录,似乎很多人都留下过笔迹,读后让人不禁捧腹大笑。他们几个商量着,将来出一本“四国大战”的书,肯定太有意思了!那晚人多,四国大战战不过来,阿九和梁健又在围棋盘中厮杀,互不相让。下棋时的梁健是寡言的,喜怒不形于色,你判断不出他是赢了还是输了。我到梁健的办公室去过,工作时的他很严肃,也不多说话,忙碌着一部什么电视纪录片。因为我是带着梁晓明的少林刀来,所以,梁健要送我一把剑,我惊喜过望。一天下午,和他同在一个办公室的潘维陪我上街,梁健专门给他一个开店的朋友打电话,让我自己去挑一把剑。那是一家专卖店,里面摆满了诸如“龙泉宝剑”的仿古刀剑。我看花了眼,又不好意思要贵的,到后来居然拿了一把短指挥刀。那刀也是好钢,我拿在手里无用武之地,也是可惜了,沉甸甸地做了个留念。2006年6月,我在青岛与晓明相遇在一个诗会上,恰好当地出产一种名叫“琅琊台”的烈酒,酒精含量据说有七十多度,喝进嘴里犹如吞火一般。晓明说:一定要多买几瓶,回去梁健一定喜欢。结果,今年在河南舞钢诗会上,晓明告诉我,说那次回去后,他有事打电话叫梁健来一趟,梁健说很忙,去不了。晓明故意说,这里有一瓶多么好多么高级的烈酒,梁健立刻斩钉截铁说:我马上就到!晓明说完,大家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回想起梁健喝酒时,也是豪爽的。那次在杭州,和他说起我老家春节期间有个著名的马街书会,他说或许要去拍个片子。我回到郑州后就给弟弟打电话,让他帮助安排好食宿的地方。等再跟梁健打电话,他已经出差了,估计他自己也忘了这事。我知道梁健有个儿子,放在外婆家。他很爱自己的这个儿子,常常去看他,还给孩子写过一首诗。我是在《北回归线》上读到这首诗的,他对儿子的那份深藏的柔情,最终是无法藏起来的。以前“北回归线”的诗友中还有潘维。他在1998年冬天到河南,住在未来大酒店。电话打到我家,我去看他,他的人和他的诗是统一的,江南水汽氤氲的抒情。我记得他当时还带了几本关于文学批评方面的书,我们的谈话就围绕着这几本书开始。但说着说着,他就不断叹气道:“孤独啊!”我很吃惊,又觉得似乎很理解他。后来,我才知道,“孤独啊”是他的专用语,也可以说很著名了。离开河南后,他在秦岭曾经给我来过一封信,打过几次电话。一年后,他再次来郑州,在我家楼下的饭馆吃饭,当时因为家里有点事情,连饭也没有吃完,我就让他去找当时也在郑州的诗人陈东东。这件事情我一直很抱歉,2003年在杭州,我当面告诉过他,他也是摆摆手,说没什么。那次是他陪着我去拿梁健送的指挥刀,还买了西湖藕粉和桂花糖送给我。2005年,在苏州“虎丘诗会”上我再次遇到潘维,游园林的时候,导游小姑娘一直和他在一起,看得出来,潘维到哪里都需要有小姑娘喜欢,所以,他的“孤独啊”不是没有理由的。南野、晏榕、阿波、康晓蓉……这些我在杭州遇到的北回归线诗人朋友,都是一见如故,就像我很早以前说的那样,“亲戚”,应该是我心中的真实感受。我常和河南的诗友们说起浙江诗人,无论是占春老师、森子、罗羽、海因,以及更年轻的铁哥、高春林、田桑和简单,都会觉得在全国范围里,唯有浙江诗人和河南诗人最亲近。这两个省份的诗歌论坛——“北回归线”和“大河风”诗坛,也成了大家互相来往交流的园地,而《北回归线》和《阵地》,这两份在中国诗坛有影响的民刊,也曾经互相发表过河南和浙江诗人的作品,这一点是其他省份的民刊无法相比的。

我和《北回归线》

《北回归线》是梁晓明或阿九带到郑州后我看到的。第一期、第二期我都有保存,第一期上发表的海德格尔的《追忆诗人》,由我大学时的西方哲学老师刘小枫负责校对。到了第三期,我记得是刘翔和晓明写信向我约的稿子,并有幸忝列编委。我在《北回归线》的第三期、第四期和第六期发过诗歌,分别是1993年,1994、1995年(合刊)以及2003年。河南的森子、海因、张杰和占春老师都在《北回归线》发过诗歌和文章。这是一份没有明显派别观念禁锢的先锋民刊,给予了大家一个良好宽松的创作氛围。它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在“非非”、“他们”提倡“口语化”的同时,《北回归线》的大部分诗人都保持了诗歌的抒情性。九十年代中后期,强调诗歌的叙事性成为国内诗坛创作主流的时候,是否取消诗歌的抒情性问题,仍然吸引着诗人们的不断关注。我记得,当时北京、四川,包括河南本地的诗友,有不少人向我善意而诚恳地提醒,“诗歌不能这样写了”、“抒情诗已经过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说我基本上给了否定的回答。这倒不是因为我在诗歌理论和前瞻上缺少创新的勇气,而是因为我从来不太会写“叙事诗”,我没有受太多以社会学因素作前提的诗学影响,或者说,我以为抒情诗问题同样是社会学的一部分,还是我至今认为的:诗歌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这不是说我绝对反对“口语诗歌”,早在八十年代初期,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罗羽在向我推荐北岛、多多、芒克等的诗歌的同时,也推荐过韩东的《你见过大海》、《有关大雁塔》等作品,这种崭新意识也带给我很大震动。几年后,我读到了张曙光的诗歌,同样非常喜欢。固然,韩东、张曙光等诗人将朴实、口语化的元素带入诗歌,成为对“今天”以后的朦胧诗创作原则的反动和消解,但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创作都基于一种多元共存的人文理想,以至于很多人误认为,没有隐喻、比喻、意象,只要会说汉语,便可人人皆成诗人。他们不知道写好“口语诗”需要的决不是一般的文字功夫,而只是想当然地“拿来”便是,目前充斥网络的大量分行口语就是一个证明。在此情形下,对“抒情诗”的“围剿”在某些人看来也就显得“顺理成章”。我一直在写抒情诗,但我的诗歌中也不乏口语和叙事细节;只是一窝蜂地追逐“叙事性”对长期关在书斋里的我的写作没有太大影响。当诗友认为我“不能这样下去了”的时候,我确实认真地考虑了抒情诗的问题。令我高兴的是,关于这个问题,耿占春老师、陈超先生和刘翔都写出了文章,表达他们的看法。其中,刘翔发表了《尴尬时代的抒情诗歌——论在中国当代诗歌格局中抒情诗的地位和意义》、《当代抒情诗与诗歌精神》这两篇关于抒情诗的重要文章。他从九十年代以来的社会背景,诗人们的生存方式、价值观、审美趣味以及更深层次社会政治因素着手,剖析了抒情诗日渐式微的根源,并对当代抒情诗的发展做了梳理,举了大量的实例分析展望了抒情诗的现状和未来,对于抒情诗人来说,这不啻是一个有力的鼓舞和支持。

勃洛克曾在《论抒情诗》一文中写道:“人们哪,可要留神,不要接近抒情诗人。'他不像青蛇蜇咬人心,却会似蜜蜂把它吸吮。’抒情诗人是从你们划着十字绕行的那个可诅咒的巢穴走出来的,他把自己无辜的芦笛贴着嘴唇,准备告诉你们不听为妙的声音,否则,一旦听得出了神以后,你们便会成为叫花子靠乞讨度日。你们的双手便会把事情抛开不管,你们的双耳便会对一切并不该诅咒的事听而不闻,你们的嘴巴便会不愿喝清亮的淡水,而要喝深色的陈酒。在你们手中闪烁着精致的杀人武器的寒光,而在某个月明之夜那杀人凶手的身影将在你们的窗户上晃动。你们的妻子将会抛开你们,于是你们将会像古代宗教的女祭司们那样,想得到那颤动的环节形蛇的冷漠的爱抚。”——我之所以大段引用勃洛克的话,实在是他说出了我的心声,而且说得是那么好。我还记得,本世纪初,在“北回归线”网站上也有过一次关于抒情诗的讨论,森子、刘翔、阿九、晓明等都加入了讨论,当时我把这些讨论的帖子一一下载,认真地看了几遍。这两年,很多诗友都通过“北回归线”网站、论坛发表自己的诗歌和文论,河南和浙江的诗人也经常“互访”——罗羽、森子、铁哥等诗人到“北回归线”网站交流,河南的“大河风诗歌网站”也常见诸如叶丽隽、白地等诗人的文字。这些和“北回归线”有关的文学交流活动,在我都是快乐和充满学习乐趣的。即便和朋友们不常晤面,但是,就像本文开始所说的那样,点点滴滴,都不在吾心之外,哪怕是细微末节的言行,在今天及以往、未来,想必也能构成个人文学史的内容和整个时代文学背景的“历史感”的一部分吧。是故,择取叶嘉莹先生早年飞离温哥华繁花似锦的春天、前赴杜甫故居时所作诗句——“作别天涯花万树,归来为看草堂春”作为本文标题,聊表对“北回归线”老友的怀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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