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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浒大战后,新上任的熊廷弼如何经略辽东?(上)

 牛屋弹琴 2024-02-1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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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浒大战,辽东明军全面溃败,努尔哈赤转守为攻。万历四十七年(天命四年,1619年)六月十六日,努尔哈赤占领开原,马林及副将于化龙、参将高贞、游击将军于守志、守备何懋官等明将尽数被杀。建州兵开始屠城,幸存者惊窜逃亡,城中士卒尽被杀,城郭被毁,公廨民舍焚毁者无数。明廷得知此事后,不胜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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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尔浒大战。来源/《上下五千年》,林汉达曹余章编著,少年儿童出版社 , 1998年版


开原并非一个小墩堡,就在努尔哈赤攻占之前,开原兵备道守备冯瑗于万历末年修辑的《开原图说》详细地介绍了这个地方。开原是军事重镇,下辖本城、中固城、铁岭城等及大小堡垒20余座,诸堡置军若干,又设墩台100多座,屯戍村落遍布周边。海西、福余卫及“西虏”、建州等均在《图说》中有载。此外,冯瑗还将明军的行军布阵、战备情况进行了详细记载。如此牢不可破的堡垒群,为何在努尔哈赤的攻击面前如此不堪一击?结果令人感到不解。

六月二十二日,开原防线被毁后,明廷决定以熊廷弼为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熊廷弼可有制敌良策?他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进士,此前曾巡按辽东,曾提出保卫辽东之计策。他还十分反对杨镐等采取的冒进军事行动。

熊廷弼责任非小。六月二十八日,其奏曰:

辽左为京师肩背,欲保京师,而辽镇必不可弃。河东为辽镇腹心,欲保辽镇,而河东必不可弃。开原为河东根底,欲保河东,而开原必不可弃。今开原破矣,清阳弃矣,庆云抢矣,镇西围矣,中固、铁岭、懿路、泛河数城妇女老幼空国而逃矣!自鸭绿江东南起止,西北一带城堡除抚顺、清河失陷已报外,如永奠、新奠、长奠、大奠、叆阳、孤山、碱场、一堵墙、晒马店、散羊峪、马根、单东州、会安、白家冲、三岔、抚安、柴河、松山、靖安、威远、镇北数十堡已弃去,而边内之村屯城寨已抢毁无遗矣。独辽阳、沈阳为河东孤注,而昨据经臣揭报,沈阳之民又逃,军亦逃矣。而辽沈何可守也!贼未破开原时,北关相倚,犹有后背之忧,朝鲜未败,犹有左腋之患。今开原破而北关不敢不顺,使币往来,而朝鲜不敢不从,既无背腋之虞,又合东西之势以交攻,而辽沈何可守也!虽有败残新集士卒四五万人,皆有名无实。而此番开原损折,又奚啻万计!……今开原一带尽失,而外交合矣。朝鲜、北关皆阴顺贼,而内患除矣。则亦何所顾忌爱我辽阳而不攻哉!夫开原,古之黄龙府,而元之所谓上都也,城大而民众,物力额饶,贼住城中,用我牛马车辆运金钱财货,数日未尽,何止数百万!但分我开原余财十数万以饵宰卜二十四营、炒巴二十营,使之东攻辽沈,西攻广宁,彼诸营所得春秋两赏于我者几何,又何爱于我而不听贼以攻我?试观日来塘报,东贼攻开原,而西虏五营即率三千骑抢庆云,又报三万骑围镇西,炒巴等酋又率五万骑广宁挟赏,是西虏明明已皆为奴用命,而辽沈可保乎?辽镇可保乎?不惟辽镇难保也,如贼全有辽镇,所获金钱财货何止数千万,但分数十万全饵虎墩诸酋入犯昌蓟,如也先之薄京城,又分数万金饵卜、素诸酋入犯宣大,如俺答之趋两关,以牵缀我不敢出京城一步,而贼然后长驱入山海关,或繇海道取天津及登莱一带,此皆国家必受之患,理势必至之事,而该臣十年前不幸而屡中之言也!”万历皇帝同意其议,并颁诏曰:“恢复开原乃御虏安边急务,应用兵马、器械、钱粮、刍豆等项,着各该衙门火速处办,刻期齐备,毋得借口缺乏,致误军机。熊廷弼仍赐剑一口,将帅以下不用命者,先斩后奏,着星速前去,用心经理,以副朝廷委任至意。

全国各地的部队正陆续紧急抽调往辽东,但熊廷弼意识到,辽东的局势根本不容大军集结。辽东方面必须先就近征集军队,直到各地友军到达。

但八月以来,噩耗越来越多。铁岭卫也为努尔哈赤所破,总兵李如桢、贺世贤等领兵救援不及。熊廷弼自中原门户山海关而到辽阳后,斩逃将刘遇节、王捷等,以正军法,同时抚谕百姓,设坛躬祭阵亡将士。他开始着手夺回失陷地土,因为在他看来,这有助于振奋军民士气,缓解朝野焦虑。

熊廷弼向朝廷陈奏其所面临的可怕局面,并请求增援。他题称:

自逆贼降抚顺,克清河,败三路,已骄锐不可言。时犹恐关西大发援兵,未敢轻自出巢。及开原、铁岭不战自下,懿蒲、辽沈不攻自逃,而谋夺辽沈之计决矣。虽有总兵李如桢等专守沈阳,帮以河西李光荣之兵,共有万计,而堪战者不过一二千人。总兵贺世贤专守虎皮驿,应援辽沈兵,虽数千而堪战者不过二千四五百人。总兵柴国柱专守辽阳,虽有川兵及残兵零杂之众二三万人,然皆无甲、无马、无器械,既不能战,而守城又无火器。将领,中军,千、把总等官俱贼杀尽,各兵无人统领,辽至今日,直可谓之无兵。

相比之下,努尔哈赤则颇为春风得意。经过东征西讨,努尔哈赤所建立的政权初步在辽东站稳脚跟。明军的抵抗基本都结束了,海西、叶赫等部亦不再党附明朝。《清太祖实录》不无得意地记载:

“满洲国自东海至辽边,北自蒙古嫩江,南至朝鲜鸭绿江,同一音语者俱征服,是年诸部始合为一。”

熊廷弼的诸多私人信件中,也不止一次谈到了明朝与鞑靼结盟的设想,并对这一设想进行过充分论证。在《与官掌科》疏中,其曰:

顷用夷攻夷之说,章满公车。若调将百十员,征兵十余万,皆属无益。而今靠此为灭奴第一妙着者。诚如是,则经略拱手受成事,而亦可免于征调之苦矣。然而拨诸事实,有不尽然者。虎憨为人无远略,虽族姓诸部,控弦约十万,然皆自为政,徒以名位相系属。宰赛与暖兔、炒花诸酋为泰宁、福余种类,非虎憨元孽也,虽附憨而亦不甚听调度。宰赛与诸父弟侄多仇怨,今被擒,莫有怜者。虽不无狐兔之悲,而诸营与贼俱有亲戚往还,心既不齐而力又薄,不能制贼,又不敢借兵于虎憨,引狼入室,致滋践轹。虎墩于宰赛既痛痒无关,又距贼千有余里,风马牛不相及,终料贼不能侵害己,谁肯无端替人兴兵构怨?且西虏专用骑,利于平原广野,而以施于山林险阻之地,与马步兼用者角,恐亦不能猝得志于贼也……挟贿以求不愿出兵之虏,而为四夷所侮笑,此诚不可不虑也。非谓用夷攻夷之说为非是,而以西虏不必挑激也,阴间之而借以疑阻东虏则可,明挑之而仗以讨灭东虏则不可;缓致之而出以有意无意则可,急寻之而使其日骄日挟则不可。薄尝之而视为不紧要之余着则可,厚望之而靠为第一件之胜算则不可。要使张弛操纵,令虏入吾彀中而不觉吾,所以用之之意,方为得策。至于此虏未必可用,我今日未必能用此虏,做去自验,而今且不欲尽言也。

事实上,熊廷弼所提及的虎憨,即虎墩兔憨(林丹汗),对努尔哈赤并无兴趣。他的目标是成为另一个俺答汗,统治整个蒙古,并通过袭扰威胁明朝开放互市。崇祯七年(天聪八年,1634年),虎墩兔憨败亡。他的统一之路彻底断绝,女真人开始吞并蒙古之旅。

九月十一日,熊廷弼奏曰:

“自奴陷北关以来,人心逾溃,沈阳空垒,独力难支。据道臣韩原善、阎鸣泰及该城官生人等,咸欲归并辽阳,还兵自保,揆之人情事势,实不得不然。退缩自固,羞愤何言,倘邀皇上之灵,守得辽阳,俟明春二三月间,大兵厚集,再图恢复。”

不过,努尔哈赤的计划确是绕开辽、沈,直取辽东港口门户锦州、盖州,以切断山东至辽东的海上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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缂丝御制全韵诗册,清乾隆,纵26厘米,横31厘米。清宫旧藏。《全韵诗》是乾隆皇帝以四声切韵来阐述清朝创业之艰辛,从满族起源的神话追溯源流,记述了清太祖努尔哈赤以13副铠甲起兵、艰难创业、建立后金政权的辉煌历史。来源/故宫博物院

熊廷弼认为,辽东的局势尚非不可挽回。其长策上奏,万历皇帝是其议。其略曰:

臣亲至各边隘口相度地形,算贼之出路,即可为我之入路者有四:在东南路为叆阳,南路为清河,西路为抚顺,北路为柴河、三岔儿间,俱当设置重兵,为今日防守、他日进剿之备。而镇江南障四卫,东顾朝鲜,亦其不可少者。此分布险要之大略也。

每路设兵三万人,裨将十五六员,主帅一员,布为前后左右中各营,如遇贼对垒,则前锋迎之,中军继之,左右横击之,后军殿之,使各路自为一分,合奇正以当一面。如建州与一路相持,在西路则南路、北路出奇以击之,东南路悉力以捣之;在南路则东南路、西路出奇以击之,北路悉力以邀之,其在镇江,当设兵二万人,裨将七八员,副总兵一员,半扎义州,半扎镇江,夹鸭绿而守,如贼犯朝鲜,合力拒堵,而四路则分道捣巢,以牵之贼;与四路相持,则镇江、朝鲜合兵而西以捣之,使各路总为一分,合奇正以成全局,此各路联络之大略也。

清河、抚顺、三岔儿三路,山多漫坡,可骑步并进,当用西北兵,以西北大将统之;宽、叆林箐险阻,可专用川土兵,以西南大将统之;镇江水路之冲,当兼用南北兵,以南北将兼领之。此酌用南北兵将之大略也。

各路领兵到边,画地而守,无警就彼操练,小警自为堵御,大敌互相应援。时各挑其尤精悍者为游、徼,以捉其哨夷,扑其零贼,使贼不敢轻出边,且以防其耕牧,又时以一路率所部直入贼境,而分其三之一设三伏以待贼,且战且却,遇伏则又战,然后从容进边,而东路未已,西路复然,北路未已,南路又然,更番迭扰,以疲贼于奔命,然后相机进剿,或四路并进,或三路牵制,而阴并一路,此坐困而转蹙之大略也。

善行师者,行必结阵,止必立营,见可而进,知难而止,每行一次,必立一营,贮放粮草,兼作退步。各路兵虽三万,如深入百数十里,必须留营数所,拨兵防守,而前路迎敌兵马必渐单薄,所定前数断难减少,且兵马既随各帅往边,辽城空虚,再设兵二万,平时驻扎辽阳,以壮中坚,有事策应四路,以作外援。又于海州三岔河设兵一万,联络东西,以备后劲。金、复设兵一万,防护海运,以杜南侵,此征行居守之大略也。

臣考征播之役,用兵二十余万,及围酋于囤上,犹用十五万众。今贼改元僭号,已并有两关、灰扒、鱼皮、乌喇、恶古里、弓知介、何伊难一带海东诸国兵众,又令降将李永芳等收集三路开、铁降兵万人,计兵已近十万,强播数倍。今议用兵十八万,马九万匹,而见在主、客残兵,续到援兵及召募新兵虽近八万,尚在沙汰,难作实数。其余惟有召募、征调二法,辽人以辽守辽之说,自李如桢、李登等建议,屡试不效,势不得不取诸征调。臣请以此责成兵部。

每兵一名,岁计饷银一十八两,兵十八万,该饷银三百二十四万。内每军月给本色五斗,该粮一百八万石,又每马日给豆三升,九万匹该豆九十七万二千石,草重十五斤者,日给一束,岁除四个月青草不给外,计八个月该二千一百六十万束,小束倍之。通共岁计船费几何?车、牛、人工各费几何?此皆一毫裁削不得者,臣请以此责成户部。

往者,清、抚、开、铁、汎、懿、蒲、沈俱无恙,则河东以辽阳为家当,广宁为转输。今辽阳为冲边矣,又当以广宁为家当,山海关为转输。凡兵马、粮饷、战车、火器、盔甲、弓箭、匠作、马牛,一应军中必不可少之物,势自不能不仰资协同干办。臣请以此责成督抚。

《东夷考略》记载,是役,调兵18万,每岁增饷324万两,陆运车3.7万辆,用牛7.4万头,费颇不赀。《三朝辽事实录》则称,前线用粮108万石,马9万匹,豆9200石,草2160万束。人粮、牛料等耗费共136.5799万两。以此观之,即使辽东用兵尚有可为,但其背后所需之财政支持,无疑会使国家经济走向破产崩溃。

万历四十八年(天命五年,1620年)正月二十一日,明廷从朝鲜方面收到了关于辽东局势的奏疏。努尔哈赤曾令朝鲜加入反明大军,但被朝鲜拒绝。现在,形势却有不同。朝鲜国王李晖奏:

据自虏逃回人供称,奴酋八月中攻破北关,金台石自焚,白羊古出降。先是铁岭之战,有蒙古酋胡宰赛助兵天朝,亦被奴酋灭虏。十月中,奴令其婿好好里于斗等问鲜国降,将俺欲通两家和好,恨朝鲜不肯听从,又其部下胡人传说,奴酋父子共议曰:“朝鲜、北关、宰赛皆助兵南朝,今北关及宰赛皆已破灭,惟朝鲜尚在,不可置朝鲜于后而先犯辽东。”又闻密议于迤东牛毛寨、万遮岭多遣兵马防守,仍造作攻城长梯。各胡仍说今冬不抢辽东,先向宽奠、镇江等处。臣惟奴贼敢仇天朝,藐视小邦,先通书肆其骄喝,小邦既不能斩使焚书,姑令边臣答谕。厥后,伊贼又送凶书,悖逆狂戾,有不忍言。兹者,恶稔滋张,哄胁愈甚,既陷开、铁,旋吞金、白,专觊辽阳,而或虑小邦之掣其后,必欲先事蹂躏。今据牛、毛两路之造梯,部下诸胡之传说,无非专意小邦。小邦甚败之,余剪焉不振,藩篱将拨,门庭莫保。况天朝之宽奠、镇江等处,与小邦之昌城、义州诸堡隔水相望,而邈处边头,孤危特甚,所在要害险易,守御坚瑕,贼必诇知,贼若从叆阳境上鸦鹘关取路,绕出凤凰城里面,其间既无关岭之扼,一日长驱,或犯宽奠一带,或抢小邦昌城等处,则各该地方无暇婴垒,殆莫自保。内而辽左八站,外而江东一城,彼此隔断,声援阻绝,无复唇齿之势,尽为豺豕之场。言念及此,小邦之所以不遑嫠恤,而惟以汉边牧圉为忧者也。伏愿圣慈察臣疏内情节,亟询部议,确定庙算,急调大兵来驻宽、镇等地方,仍与小邦迭成犄角,以重关防之钤辖,以绝狡虏之窥觎。如或伊贼径侵小邦,便添辽镇诸兵,趁期来援,克终庇保之隆恩,俾因屏翰之旧业。

万历皇帝曰:“据奏夷情甚急,应援时不可缓。该调兵将,兵部便作速议覆。”

两天后,熊廷弼题称:“奴酋将犯辽阳及宽奠、镇江等处,又欲分兵先攻朝鲜,以绝我声援。”接着,他又感慨曰:“(朝鲜)所以为我中国虑者,甚于中国之自为虑,而我可以无兵之故支吾应之,未误朝鲜而先自误乎?往拨新兵往防清河、叆阳等处,纵使不逃,亦属无用,而今逃且尽矣。此外更无兵可拨矣!……镇江添设之兵将何在?四路各设之重兵何在?则前议亦纸上之空谈耳!”万历皇帝急命兵部采取行动。

一天后,逃兵问题出现了。据熊廷弼奏:

赞画刘国缙所募新兵共一万七千四百余名,分发镇江、宽奠、叆阳、清河诸处防守。忽报清河新兵于昨冬十二月二十二、二十三等日陆续尽逃讫。据赶回逃军供称,俱是各给免票,暂借一时,今闻家中差役繁苦赶回,复去镇江、宽奠、叆阳亦有尽队而逃者,存留辽城之兵,合杨于渭、卞为鹏所统领原兵五千余名,除沙汰及逃回外,止存一千余名。此外,尚有杨武烈所领一千五百余名,曲韶所领一千七百余名,旋移檄赞画,往召逃兵,正身皆匿不出,但家属口称愿朋偿安家银两,及欲另佥精壮补伍,皆怨詈不绝口。议将南卫兵逃者责成海盖道康应乾,设法调停,河西兵逃者责成分巡道张凤翼多方拿解,以赞画之法难行于乡里,而两道之法可行于地方也。至臣驭军无律之罪,乞行罢斥。又言惮征调者倡以辽守辽之说,以为远征不如近募,图存不必远求,贵精而不贵多。今其说屡试不验矣。独贵精之说尚牢固不破,辽阳、沈阳、抚顺、清河、叆阳、宽奠、镇江皆当贼一面,来路不置兵,无以阻其阑入,不多置兵,无以当其聚攻。而主贵精之说,势自不能,分散布置,必屯聚辽城一处,然后可以。应沈阳则百二十里,应抚顺、清河则二百余里,应宽奠、叆阳则三百余里,应镇江则四百余里,鞭长不及,马腹如何能济?况海州、三岔河、金、复等处尚议添设,以护海运,以防门户,则贵精不贵多之说,作何铺摆?

万历皇帝是其议,认为应当征调更多军队戍守辽东,以保障调遣布防需要。

兵部愈加忙碌,万历皇帝要求从宁夏、甘州、固原等处征调边军赴辽东协防,期限6个月,不至太久。

万历四十八年(天命五年,1620年)夏,熊廷弼巡按诸边后,奏曰:

自城守沈奉以来,臣恐贼转掠东南,因檄发兵将防守威宁、叆阳、宽奠,犹恐各堡孤悬,未经亲历,乃于六月初四日往奉集,会监军、总兵商战守事宜,随繇奉集至威宁,历叆阳、宽奠,缘鸭绿江岸抵镇江城。复迂道看险山旧边,转渡夹河,登凤凰山,寻莫利支屯兵处,遂从镇夷、镇东、甜水站而还,计地千有余里,往返十有三日,此经行大概也。自奉集至威宁以东,路皆山险,威宁背山面河,叆阳、宽奠四面逼山,及孤山、洒马吉、碱场、永奠、长奠、大奠各堡,皆如处复壁中。旧边自叆阳东南,至险山、宁东,江沿各废堡离边八九十里,皆陡岭密箐,可据守战。自展宽、永各堡,挂出东北角外,离边仅三十里,或十五六里,甚薄且逼,而险反在内。其谷民皆依山居住,穵山耕种,村舍寥寥,无人民蓄积,以故年来贼弃不取。臣初以贼窥南卫为虑,今山势险远如此,马难遽到,又以贼抢村屯为虑,今人民零落如此,入无所获,臣何敢聚一二万人马粮草,以启戎心。随将前发川将周世禄等俱复调回,驻虎皮驿,为沈奉策应。俟初到土、浙各兵休息月余,衣甲制备,然后发守镇江、凤凰城里路各堡,作南卫声援。惟是贼倾巢移住新塞,添筑山城,札屯关口,专心并力以图辽沈。辽沈得而宽奠、镇江可无更举,此贼扼要之计,臣心恶之。昨六月十二日之举,虽被堵截,怏怏而去,然大众尚全屯抚顺城下,图为再计。总兵柴国柱、贺世贤日索请兵将,各镇续到募兵,皆云乌合。浙兵未全到,酉阳、石柱兵虽到,介未完,械未备,且非沈奉间平原旷野之长技也。官军荷戈甲于赤日炎蒸下,颇多病,又不速得奖赏,以慰安鼓舞之,其志气无不灰者,仅仅两道臣。而邢慎言又以病不能出,今索兵,徒发无用之兵;索将,皆留可用之将;索道,臣杳无莅事之期;索犒赏,复吝已票之旨。即求一圣谕慰劳官军,亦未慨发,岂欲弃辽以授贼耶!

万历皇帝同意筹集30万两军饷专供辽东将士。

与叶盛、于谦、杨一清、郑洛等一样,熊廷弼同样具有足够的能力来管理边防地区,保境安民。但到了九月二十一日,熊廷弼被弹劾罢职,其故为何?

据载,熊廷弼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故经常得罪同僚,少有人与之交往。故户科给事中姚宗文丁忧完毕回朝,请熊廷弼为自己奏讨新职,但熊廷弼不从,姚宗文由是怨之。后来他到吏科任职,受命阅视辽东军马,与熊廷弼颇不和。刘国缙为辽东人,原为御史,因失职罢免,后来朝廷采取辽人守辽之法,重新起用刘国缙为兵部主事,赞画辽东军务。此人募兵7万,逃者过半,为熊廷弼所奏,亦憎恨之。姚、刘二人同为言官,也因此意气相投,以攻击东林党,攻击道学者,同时也攻击熊廷弼为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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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廷弼像。来源/《白话二十五史精华》第10卷,骈宇骞主编,九州出版社 , 2001年版

姚、刘不过是党争的缩影。彼时朝野上下,以道学为己任的东林党人正掀起一场新的党争。辽东的危机和军事失利,不幸地卷入到了党争之中,成为党争的导火索。党争严重干扰了君臣对边情局势的分析和归责,同样影响了他们对辽东形势所采取的行动。至此,辽东能否收拾残局一事,恐怕希望已然渺茫。

广东道御史冯三元弹劾列举了熊廷弼无谋者八款,欺君者三款,直呼不罢熊廷弼,辽东必不能保。其曰:

开、铁被陷,遗禾满野,窖积场积,皆为外储。廷弼不急收保,而弃以资敌,无谋一也;中国之长,惟在火器,乃八万之资,一朝而烬,曾无防闲,无谋二也;金、白告急,廷弼不救,坐使奴去心腹之蠹,我失肩背之助,无谋三也;健儿不以御侮而以渡壕,行伍不以习击而以执土,无谋四也;沈阳之犯,与王大人屯之役,贼来而听其蹂践,贼去而谬曰堵回,无谋五也;又所云守者据要害走集也,乃数十一屯,数百一聚,如以蛇啖蛙,相次俱尽,何益之有,无谋六也;辽人可用而不欲用,矿兵可用而不能用,乃以噎恶食,无谋七也;自古善用多者,莫如王翦,翦之六十万,以楚千里而遥也,今之请数,有翦三分之一矣,而奴之地,有楚三分之一乎?据其取足者,似乎善用多而无用多之才,无谋八也;请兵请饷,分固应然,而动为要挟之词曰:“要辽不要?”有如我皇上试问之曰:“锡尔尚方,假借八百万金钱,四方召募,此何为者?”而曰要辽不要,欺君一也。辽左道将,亦极一时之选,而不能用也,乃动曰:“辽阳止两监军也。”岂两监军之外,皆土木偶人乎?欺君二也。兵未足而言纸上之兵,兵已足而言无兵之用,则岂欲得神兵而用之乎?欺君三也。

冯三元所称欺君的“君”,很可能是在位短暂的泰昌皇帝,天启皇帝下令覆实其事。

冯三元的言外之意,是对熊廷弼的防御性战略的反对。但是在当时具体的局势下,交战双方都不知道应该选择进攻路线还是防御路线,以此指责未免苛求。就在此时,有“东林六君子”之称的兵科给事中杨涟,加入了辽东问题的讨论中。他先是支持熊廷弼,后又转而弹劾,最终熊廷弼被罢。

熊廷弼才在任几个月就遭罢职,谁将取而代之?1620年,明朝经历了三帝更迭,先是反东林党的万历皇帝于七月二十一日去世,接着是亲东林党的太子朱常洛即位,改元泰昌,但仅仅一个月后的九月初一,泰昌皇帝就驾崩了,皇位转而由万历皇帝的孙子,年仅14岁的天启皇帝朱由校继任,而宫中实权则为阉党魏忠贤所垄断。十月初五,东林党人袁应泰奉命经略辽东,当时宫廷内部一片混乱,而东林党人则牢牢把持朝廷。

袁应泰是实干型地方官员,曾修城浚河,救济灾民,历任工部都水司主事、兵部武选司郎中,广受好评。然而,他因越权擅自动用官库银粮而遭户部弹劾。多年后,袁应泰被起用为河南右参政,以按察使身份到永平治兵。为了应对辽东局势,袁应泰加紧练兵并修备武器,关外所需粮草、火药之类都能及时供应,深受经略熊廷弼信赖。

与熊廷弼的谨慎态度(建设防御,计划防御)不同,袁应泰的策略更显咄咄逼人。他希望尽快恢复明朝在辽东的主导统治地位,曾杀白马祈神盟誓。他上疏道:“臣愿与辽相始终,更愿文武诸臣无怀二心,与臣相始终。”明熹宗赐予其尚方剑,袁应泰斩杀贪将何光先,罢免大将李光荣及以下10余人。为了收复抚顺,袁应泰议用兵18万,大将10人,并上陈行军方略。

那么,袁应泰是对付努尔哈赤的合适人选吗?据《明史》载:

应泰历官精敏强毅,用兵非所长,规画颇疏。廷弼在边,持法严,部伍整肃,应泰以宽矫之,多所更易。而是时蒙古诸部大饥,多入塞乞食。应泰言:“我不急救,则彼必归敌,是益之兵也。”乃下令招降。于是归者日众,处之辽、沈二城,优其月廪,与民杂居,潜行淫掠,居民苦之。议者言收降过多,或阴为敌用,或敌杂间谍其中为内应,祸且叵测。应泰方自诩得计,将借以抗大清兵。会三岔儿之战,降人为前锋,阵死者二十余人,应泰遂用以释群议。

尽管有降人英勇作战之例,但更多归附的鞑靼人还是墙头草。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三月十二日,努尔哈赤进攻沈阳,未能拿下。但第二天,努尔哈赤再攻沈阳东门时,降人数千开城应之,城遂陷,朝野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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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画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接着,战事就转移到了辽阳。据《明史》载:

应泰乃撤奉集、威宁诸军,并力守辽阳,引水注濠,沿濠列火器,兵环四面守。十有九日,大清兵临城。应泰身督总兵官侯世禄、李秉诚、梁仲善、姜弼、朱万良出城五里迎战,军败多死。其夕,应泰宿营中,不入城。明日,大清兵掘城西闸以泄濠水,分兵塞城东水口,击败诸将兵,遂渡濠,大呼而进。鏖战良久,骑来者益众,诸将兵俱败,望城奔,杀溺死者无算。应泰乃入城,与巡按御史张铨等分陴固守。诸监司高出、牛维曜、胡嘉栋及督饷郎中傅国并逾城遁,人心离沮。又明日,攻城急,应泰督诸军列楯大战,又败。薄暮,谯楼火,大清兵从小西门入,城中大乱,民家多启扉张炬以待,妇女示盛饰迎门,或言降人导之也。应泰居城楼,知事不济,太息谓铨曰:“公无守城责,宜急去,吾死于此。”遂佩剑印自缢死。妇弟姚居秀从之。仆唐世明凭尸大恸,纵火焚楼死。

袁应泰虽死,朝廷仍嘉其忠节,赠兵部尚书。辽阳失陷,是日天启元年(天命六年,1621年)三月二十一日。

袁应泰之死,与沈阳、辽阳的沦陷,是辽东防线的第二次毁灭性打击。第一次是杨镐四路明军之败,而此次则是辽沈。努尔哈赤的后金政权看起来锐不可当,明廷似乎还不知如何应对这一阴霾密布的战局。天启小皇帝独自执掌朝政,官僚集团却党争不断,党同伐异。明朝,究竟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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