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与我的读者是同年龄的。我写这些书时,他们还刚出世。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开始寻找我的书,而我的书也眼巴巴地鹄候着他们—这意象很诡谲,而感动了我麻木的心:我的读者未必理解我的书,我的书也未必理解我的读者。 代沟。其实代沟是一种风景。 英国BBC纪录片《文明》第三集中,曾以木心先生的绘画为引,做了近5分钟的开场白: “木心冲破了外界对他的监禁,在极度隐秘中,将他脑海中的风景绘于纸上.……当其它一切被打碎,木心却坚信,绘画艺术,一定会生存下来。风景画一直是化解人世间种种动乱纷争的一剂良药。然而,与其说是对世界的客观描绘,更多的是表达我们对世界的愿景。” 很遗憾,他离去十一年,我才认真读了《文学回忆录》;很庆幸,在无法出行的时光里,他的文字引领我进入精彩纷呈的世界文学史中漫游,如他的风景画一般,抚平内心的焦躁与迷茫。 先生以时间为纵轴,作品为横轴,铺陈出一副瑰丽的版图,文学与艺术并存,通透与细腻兼顾。初初读后,有三个感受在心中涌动:无用之用、颠覆之悟、通识之美。 壹 无用之用 有人问,读文化类的书籍有什么用?这个“用”更多是指外在的、以客观标准为指标的,而文学、艺术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这些功用。 木心说自己:“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 ——他用亲身经历告诉读者,无用之事可堪如此大用,他的心在牢狱中没有被绞杀,反而清醒地活在一片桃源。文学艺术能带给人精神的宽阔与释放,力量与开释,更是遭遇凄风苦雨时的避风港。 “哲学、文学属于极少数智慧而多情的人,是幸福,是享受,和大多数人没有关系。” 对于一个非文科出身的读者,能读到如此系统又风趣的,旁征博引的文学史,非常幸运。 木心说魏晋:“现在是魏晋风度回顾展,也是魏晋风度追悼会”。 我们追寻魏晋,是因为我们的祖辈在乱世中人格独立、精神自由、性情率真、爱惜自我,透过千年的时光震撼着我们; 我们追慕名士,是因为我们仰望他们高旷的品格,比我们更纯粹的深情,在那个不羁与雅量并存的时代恣意地活过。 木心说旅行:“到欧洲去,不要做旅游者,要做世界文化的观察家和仲裁者。” 他提到西班牙画家魏拉士开支创作的《宫娥》,远超于画家本人和我们如今的时代,令我汗颜,因自己曾在普拉多美术馆驻足,竟然浮光掠影划过这幅画!简直是暴敛天物……这副传世名画,毕加索和达利也潜心研究和致敬过。 如果早一点读木心,便可早一些在旅行中沐浴文学之光。 人其实活在两个世界的: 读书时让思想遨游万里路,行路时让步履印证万卷书。 贰 颠覆之悟 好的书一定要踮起脚尖才能理解,而读这本书不仅要踮起脚尖,还要拄着拐杖——顺着木心先生提到的中外文史哲去寻找更多的作品,所以这本书是越读越厚。 其实有难度才能有思想碰撞,才读有所悟。 这本书还扭转了我很多固有的认知,有些甚至是颠覆: 1、佛教、《圣经》: 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从小深入人心,因此想当然以为佛教在印度有很高的地位,其实,佛教在邻邦早已式微,只在释迦时兴盛过。 《圣经》全书只一个主旨:人寻求上帝。可《圣经》不是一部书,而是许多书的总集。作者据载有几十个,身份与时代各不相同,因此成书时间也非常漫长。 2、中国神话VS希腊神话: 中国的神,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希腊的神,半兽性,半人性。“人性是如何来的:有兽性的前科。” 中国神话自成一体,却无体系,无法远播;希腊诸神有家谱、有体系,从希腊而罗马,继而世界,影响深远。 中国神话把妖魔鬼怪幻化成人,循教化之功;希腊神话把神变成动物、植物,宣扬自由自在。 “中国神话,好有好报,恶有恶报,太现实。希腊神话无为而治,自在自为。”——他不说,你没意识到,他一说,你醍醐灌顶。 3、中世纪的黑暗: 一直以为中世纪的一千年,充满了战争、饥荒、瘟疫,是文化的荒漠,无边的黑暗。 然而木心告诉我们,中世纪同时有着璀璨的绘画艺术、文学成就。 他说:“好比一瓶酒。希腊是酿酒者,罗马是酿酒者,酒瓶盖是盖好的。故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千余年后开瓶,酒味醇厚。” 现在的欧洲是漫长中世纪的开花结果。 我们该看到的中世纪,不仅仅是黑暗。 4、五四运动: 1919年的五四运动,比欧洲的文艺复兴晚了几百年。文艺复兴奠定了一个基础:个人价值是一切价值的基础。 “'五四’运动后,是绝望的断层。” 木心先生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将文化的脉络打断了。 如此颠覆我的固有认知,并引发新的思考: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到底是有多少真实的,客观的?需要多少能力和学识才能跳出大脑中的藩篱? 被趋势颠覆是淘汰,被知识颠覆是成长。 叁 通识之美 木心讲学的风格潇洒自如,突破壁垒,文学与历史、绘画、音乐以及自然信手拈来,而我们现代人因知识分工的细化,通识教育匮乏,使得“智慧分开。” 他用酒来形容希腊、罗马文化,用酒窖比拟中世纪文化的蕴藏。 他讲《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诗要放在语境中才能体会其美妙,似乎我们以前读诗,从未想到这些,他仿佛一下子就把你心中那点模糊的感觉击中了。 他说司马迁:“会写实,像是画油画。” 他讲《离骚》:“能和西方交响乐——瓦格纳、勃拉姆斯、西贝柳斯、法朗克——媲美。” 他读陶渊明的诗:“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淡,又奢侈,很少看到这么精炼的表达。 他形容美国诗人朗费罗:“脾气和蔼,谦虚,甜甜的,凉凉的,我称他是'冰淇淋诗人’。” “我最心仪的是音乐、建筑、绘画所体现的宗教情操,那是一种圆融的刚执,一种崇高的温柔。以这样的情操治国、建邦、待人接物,太美好了。” 我们欠缺的通识,美感,他在微妙玄通的文字里昂扬了。 我们历尽人生,却道不出岁月捶打的过程,他能言我不能语,抒人心中意,让我们慢慢拨开认知屏障,也打开了自己。 读他的文字,仿佛享用佳肴,色香味俱全,音形意俱佳,当“浮一大白”。 肆 结语 木心的风景画在纽约展出时,有评论家说:初看很忧郁,再看会快乐。 他说:“我的画里有快乐冲出来,假如你们今天没看出来,明天会看出来的。” 他的文字同样给我打开一座宝藏之门,今天仅仅在漫游中领略其美,明天就能在深耕中领会其妙。 如果我们曾迷失在文化的荒原,并可能会在污浊中继续执迷不悟,出发吧。 毕竟每一次出发,都会抵达。 【作者简介】飞檐:十点读书等多平台签约作者,《西南作家》杂志签约作家,“慈怀读书会”讲书人。 【相关链接】 壬寅祭日来稿③ | 清澈的读者,浓郁的朋友——我在纽约寻找木心 祭日征稿启事:详见下方推文 塔塔视频号 塔塔之家 静待读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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