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一种或多种颜色从古至今的发展足迹,就如同展开了一幅用色彩绘就的人类社会历史画卷一般,是人类社会赋予了颜色多种意义,又推动着这个社会中的个体用颜色创造着新的价值。
从人类开始认识颜色、使用颜色,并为这些睁眼即见的客观存在命名之后,颜色在人类社会的地位在逐渐提高。而颜色所附着的艺术品,包括绘画在内的艺术作品,它们的社会意义和出现的时间空间范围,都是人类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次展览为“寻色之旅”系列展览的首展,在此系列展览中,我们将从颜色的角度出发,去探寻人们发现颜色、利用颜色的历史,并结合中外古今的艺术作品,共同领略色彩的魅力与价值。
在有迹可循的人类活动历史上,早在1.5万年前,人们已经开始了色彩的使用,如世界各地出土的各式器物与岩壁或洞穴中的壁画。
法国拉斯科洞穴壁画 旧石器时代晚期 距今约1.7万年
相对于频繁出现在早期人类文明遗址中的黑色、红色、褐色等颜色。因为这些颜色的矿物质颜料在自然界中可以比较方便的获得。大量的植物也可以通过加工生产出黄色和棕色。
与此相对,蓝色与人们的生活并不遥远,天空、大海,这种颜色的面积最为广阔,而在自然界中蓝色颜料却十分稀有。蓝色的花朵要比黄色的少很多,而可以食用的蓝色物质几乎是不存在的。但越是如此,蓝色越是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天然的蓝色颜料中最上乘者来源于青金石,这是一种产自阿富汗东北部的珍贵矿石,其开采的历史有6000年之久。
人类文明的第一缕曙光在两河流域地区升起,大约 6500 年前苏美尔人来到两河流域定居,这个时期也是处在新石器时代的中期。
苏美尔商人将两河流域的粮食、鱼肉制品等运往各地,并带回木材、石料、矿产等生活必需品,当然还有一些奢侈品。青金石的使用历史同苏美尔人的文明一样历史悠久。这些来自阿富汗的青金石通过贸易来到遥远的西亚地区。
这些青金石原料被加工成饰品以及作为雕像的镶嵌装饰。
这件雕像中,通体洁白的雪花石膏塑造了古风庄严的坐立身姿,眼睛由青金石镶嵌而成,在整体中显得格外突出,表现出对自然对上天的敬畏感和虔诚感。
在前一千纪内,青金石的身份地位较以往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与之前在贸易中流通不同,由于区域外交活动频繁,青金石逐渐被当做外交礼物进行流通,在埃及的阿马尔奈文书中即证实了这一点。此外青金石也成为战争中抢夺的重要资源,战败国进贡的贡品中也有青金石。
虽然埃及人发明了人造的蓝色颜料“埃及蓝”(一种以硅酸钙铜为主要成分的人造蓝色珐琅质物),其埃及语本意为“制成的青金石”,通常被用来给器物上釉,或者研磨后当做颜料使用,但只能作为青金石的平替,价值上无法与青金石相比。
青金石除了本身产地限制和稀有所赋予的价值以外,其被人为赋予的神性和神秘感也是它价值的来源之一。
古代两河流域及周边地区,均有青金石可以接受神谕和英雄形象应当有青金石般的须发的共同认知。在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黄金面具上,我们也可以看到用青金石装饰的眼眶,和用青金石替代物埃及蓝装饰的头巾。
除此之外,新亚述时期的医疗文书中,也记载了青金石印驱邪治病、保佑安康的功能。
在古代近东地区,青金石几乎从不磨碎作为颜料来使用。直到阿富汗5世纪的壁画里,才出现类似的用法。而在欧洲,青金石作为颜料来使用则出现得更晚。
青金石颜料在古代中国绘画中几乎难觅踪影,中国画家选择的蓝色颜料主要是石青。而在敦煌,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宗教和贸易交流比较频繁,敦煌壁画中会更多地见到明亮纯粹的青金石颜料的蓝色。
上面两幅图可以看到,青金石颜料被用于绘制壁画中的饰带、飞天的飘带、宝座和神兽的鬃毛等等,在雕塑中天王和佛的头发、服饰则是用青金石颜料进行上色,这与亚述与埃及文明的文化传统也有共通之处。
青金石制成的颜料名为“群青”,中世纪意大利人给它取了个名字Blu oltremare,英文为Ultramarine blue,意为“来自遥远的海外”。
早期欧洲艺术史中蓝色几乎难以寻觅。古希腊、古罗马人很少会使用蓝色,我们甚至不能从他们曾经的文本中寻找到一个真正用来描述蓝色的词语,而现存的古典时期建筑遗迹里也几乎没有蓝色。蓝色在欧洲文化典籍里可寻的踪迹,大致开始于《圣经·出埃及记》里对祭祀服饰和用品中使用的蓝色的记述。
巴尔战役中塞尔维亚人在山口屠杀拜占庭人 12世纪拜占庭手抄本
中世纪欧洲人对蓝色并不重视,在绘画中出现的蓝色也往往只是作为点缀出现在角落,他们使用的蓝色颜料也只经简单研磨未提纯的青金石粉末,因此画面中的蓝色有时呈现出黯淡的灰色。
提纯过的高品质群青大约在1200年前后开始出现在西方艺术中,但群青颜料真正声名鹊起是在14世纪后期-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
文艺复兴初期画家琴尼诺·琴尼尼的湿壁画技法书《艺匠手册Il Libro Dell’arte》第62章中,详细记载了从青金石原矿中提取纯正的蓝色色素的方法。他在书中将群青称为“尊贵而美丽的颜色”,并指出群青与金色搭配可以使画面粲然生辉。
首先要选上好的青金石确保适当质量的青金石原料,这里要使用大量的青金石。
质量上乘的青金石原料先放到铜制的钵中碾碎,把碎渣放到平静的地面上,筛选并再次碾碎;把碾碎的青金石和松树脂混合在一起用粘合剂和蜡状物把它们黏合在一起;在手上覆盖着一层亚麻油并把它们进行揉捏;把它们放入碗中三天三夜或更长时间,为的是从中提取蓝色的悬浮物;提取出来之后晒干并压成粉末,然后重复之前的步骤。
只有前两次提取出来的粉末能达到高质量的蓝色,之后提取的蓝色变浅直至灰蓝色。
蓝色从原本的默默无闻上升到后来近乎神圣的高度,这都要归功于乔托。
1303年,乔托在斯克洛维尼礼拜堂绘制了使用大量蓝色的壁画,这是一座用粉色砖石砌成的朴实无华的建筑,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内部的每一寸墙面和天顶都被乔托的画作所覆盖,这些壁画生动描绘了圣母玛利亚和基督的生活。
斯克洛维尼礼拜堂 约1305年 意大利(by Zairon)
教堂的穹顶上画着被繁星包环绕着的耶稣、圣母玛利亚、与其他先知,正朝下注视每个进入教堂的人。乔托的这一做法,使蓝色变得更加神秘,每片天空与星星的背后,都似乎蕴藏着更加深层次的含义。
我们最为熟知的乔托的作品,几乎都出自于此:
他的创作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境界即将在西方艺术史上诞生。在这一时期,展示基督和圣母的生活是宗教艺术中最伟大的形式,而乔托设计的场景更是非同寻常的宏大。在教堂内部三十九个场景的画作中,乔托不仅将自己的绘画风格展现的淋漓尽致,也印证了蓝色在欧洲艺术中开始走向神圣的高度。
对乔托来说,蓝色是象征天堂的最佳色彩。耶稣、圣母和先知们从布满金色明星的深蓝拱顶向下望,在这片似乎蕴藏着神秘力量的蓝色天空下,所有你能在壁画上看到的冲突、碰撞,亦或是喜悦、悲伤,都在抬头看向“天堂”的瞬间被抑制,仿佛在群星背后、是上帝给人们最深刻的指示借由这片蓝显现出来。此前在欧洲艺术中还默默无闻的蓝色,跃身成为神圣之蓝,这其中也展现了乔托试图挣脱过往的绘画形式、再现真实的决心。此时,距离欧洲人掌握青金石的使用方法也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
乔托的斯科罗尼教堂壁画代表了西方美术绘画发展的决定性时刻。显然,他的作品直接影响了文艺复兴时期众多画家们的风格。
此后的百年时间里,蓝色继续着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的使命。作为象征圣母的颜色,作为贵族们偏爱的颜色,蓝色越来越频繁地与正面属性的词汇联系在一起。在中世纪晚期普遍成为了人们眼中最高贵的色彩。
由于社会的动荡和禁奢令的实行,一些难以获得的昂贵颜色被禁止随意使用,社会阶级也被不同的颜料和染料区分开来,蓝色就是其中之一。由于青金石颜料的神圣和纯洁,群青色一度被画家专门用于绘作圣母的衣袍。
天使报喜 罗吉尔·凡·德尔·韦登
165cmx87cm
1440年
圣十字三联画 罗吉尔·凡·德尔·韦登
140cmx101cm
1445年
拿石榴的圣母 安吉利科
87cmx59cm
1426年
圣母与圣婴 桑德罗·波提切利
40cmx58cm
1483年
起源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的影响迅速波及至全欧洲,引起了深层次的社会变革和人类精神层面的高度解放,艺术家们也在追求画面叙事、宗教特定形制之后,重新拾起对现实主义的追求,而色彩语言也成为他们的新助益。
群青被广泛应用于绘制圣母形象中,因此群青也被称为“圣母蓝”。文艺复兴三杰笔下的圣母形象,也身披蓝袍。
天使报喜 列奥那多·达·芬奇
217cmx98cm
1472年
草地上的圣母 拉斐尔
113cmx88cm
1505年
埋葬 米开朗基罗
162cmx150cm
1500年
据说米开朗基罗未完成的《埋葬》,即因无法支付高昂的青金石颜料价格而没有完成跪坐的圣母形象,在当时青金石颜料的价格甚至比黄金还要高,由此可见青金石颜料有多么昂贵。
正如米开朗基罗做的那样,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画家必须等待赞助人给他们运来群青,因为他们自己往往是无力支付的。画家丢勒在1508年从纽伦堡寄出的一封信中就曾愤怒地抱怨道:“100弗洛林就买了1磅群青。”
在威尼斯画派中,提香也是一位擅长运用色彩的画家,他也是大胆打破禁忌,让蓝色走下神坛的人。
酒神与阿里阿德涅 提香
176.5cmx191cm
1520年
蓝色在提香手里只是单纯的绘画颜料,他创作的《酒神与阿里阿德涅》使用了大量的蓝色,并大胆地将最纯净的蓝用在了坦胸露乳的侍女身上,提香打破了禁忌,也打破了传统和等级观念,蓝色不再是圣母玛利亚的专用色,色彩只为艺术服务。
当群青不只是被要求绘制宗教题材的圣母像,艺术家们纷纷运用蓝色来创作更多生活化的场景,虽然画面题材走下了神坛,但群青的价格却仍高高在上。
17世纪的荷兰风俗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也是因为善于在画面中运用蓝色而闻名,同时也因为对群青的执着和痴迷而导致破产而闻名……
作为一个风俗画家,维米尔的作品面向的群体并非达官显贵,因而也就没有赞助人提供珍贵的群青颜料,但他就是要大用特用,他存世的作品只有30余件,但几乎处处都能见到群青的影子。
倒牛奶的女仆 约翰内斯·维米尔
45.5cmx41cm
1660年
写信的太太和女佣 约翰内斯·维米尔
72.2cmx59.5cm
1670年
花边女工 约翰内斯·维米尔
24cmx21cm
1669年
女工缝制的花边和近处的桌布是群青色。
还有大面积的衣服使用群青颜料。
拿着水壶的年轻女子 约翰内斯·维米尔
45.7cmx40.6cm
1662年
读信的蓝衣少妇 约翰内斯·维米尔
46.5cmx39cm
1663年
甚至大面没有群青,细节处的丝绒抱枕和椅背也是群青色。
一杯酒 约翰内斯·维米尔
68cmx79.6cm
1658年
但无论如何,维米尔最为著名的作品,非《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莫属。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约翰内斯·维米尔
44.5cmx39cm
1665年
在这幅作品中,维米尔展示了他鲜艳的色彩、精湛的技巧和对光效应的微妙的渲染。画面的主色调是蓝色和黄色,女孩儿位于画面的中央,背景是暗色,近似黑色。她转身看着观众,产生强有力的三维效果。从侧面看,女孩两眼圆睁地望着观众,性感的嘴唇微张,似乎希望看到谁站在她的背后。她穿了一件朴素的、褐黄色衣服,白色领子闪着银光,与蓝色头巾形成对比,而像面纱一样的梓檬黄布料从她的头顶搭到她的肩上。通过同类颜色的逐渐暗淡,使画面具有了深度和阴影。
17世纪群青45个金币一盎司,维米尔就这样画、这样画,再加上因为自家艺术品和旅馆生意受到战争影响以及11个孩子难以养活,维米尔最终破产。据他死后妻子写给法官请求减免债务的信中所说,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维米尔因为巨大的经济压力陷入颓废和疯狂,在短短一天半内便死去了,时年四十三岁。
因为群青成本过于高昂,人们便致力于发明能够替代群青的人造颜料。普鲁士蓝也称普蓝,于 1704 年左右由化学家约翰·雅各布·迪斯巴赫 (Johann Jacob Diesbach) 在柏林发现,他原本是打算制造红色颜料,却意外发现了这种蓝色颜料。
法国化学家 让·巴布蒂斯特·吉美 (Jean Baptiste Guimet)
1828年,法国化学家让·巴布蒂斯特·吉美 (Jean Baptiste Guimet) 发明了便宜的人造群青,其化学成份与最纯的青金石一致,由于没有杂质,甚至比天然群青颜色还要饱满。而价格只需300法郎就能买一公斤,不到天然群青价格的十分之一。这种群青也被称为“法国群青”。
如今群青的替代品已经非常多且易于获得,但艺术家和化学家们仍在致力于寻找新的蓝色。我们热爱蓝色,正如我们热爱天空和大海。
艺术一直是人类历史改变和延续的见证者,而色彩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发展让艺术所呈现的样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绘画在任何时期都不可能完全脱离色彩,但色彩在今天的世界有着更多特殊又难以言明的地方。颜色变得越来越多,分类越来越细,但似乎人们对于色彩的历史的关注越来越少。每年一度的“潘通流行色”把握了人们对于色彩流行趋势的追逐,人们却不再关注色彩从哪里来。
“寻色之旅”系列展览,带你寻访色彩与艺术的历史。
[ 文/编 《弘雅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