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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成武回忆录:别了,于都河

 夏天微语789 2024-02-29 发布于江苏


烟雨江南花又开


2024-2-2312:56江苏

接到战略转移的命令,部队要撤离苏区了,一夜没有睡好。

清晨,早操活动的时候,我爬上了高高的山坡,只见群峰连绵,望近处,那薄雾荡漾的山腰间,一排排高大的松柏树,挺拔劲直,苍翠欲滴;

在它脚下,那蜿蜒千里的于都河,发出'哗哗'的水声;

河两岸,漫山遍野的矮草和庄稼沙沙作响,仿佛都在低声叮咛,向我们道别。

是呵,我一想到要走,要离开苏区,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团长耿飙同志是湖南醴陵人,我是福建闽西长汀人,但是我们与千千万万红军战士一样,都对瑞金,对苏区的乡亲,有着一种特别深厚的感情。

苏区人民给我们的印象太深刻了。

几年前,当我们的队伍来到于都河畔,我们这些异乡的红军战士,初到江西,人地生疏,可是,这里的乡亲们没有把我们当外人,甚至待我们胜过亲人。

他们宁可自己一家挤在一间小屋子里,也要腾出宽敞的屋子让我们住,他们帮我们补衣裳,教我们打草鞋,象逢年过节迎亲人一样,给我们捧来香喷喷的红薯、红米饭和可口的菜肴,大娘、俵嫂还跑来抢着洗衣服,烧开水,乡苏维埃的同志还捧来铺草……

我们一起刷标语,开联欢会,一起演节目,宣传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卖国贼蒋介石,特别是在打土豪、分田地时,笑声欢语,此起彼落,使我们这些不是江西籍的同志感到不在家乡,又胜似家乡。

我们在这里住下后,一起劳动,一起生活,一起战斗,结下了更深厚的情谊,真可以说是同生死、共患难了。

无论是谁想要把我们从感情上割开,都是不可能的。

当蒋介石挥舞屠刀,血腥镇压时,他们团结一致,坚信共产主义会胜利,苏维埃的旗帜一定会插遍全中国。

为了保卫苏维埃,配合红军战斗,各村各乡都组织了自己的武装,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的青壮年,组成了赤卫队,十五岁到二十四岁的青年组成了少年先锋队,这些不脱离生产的群众组织,归苏维埃政府军事部门领导。

他们的武器很差,只有极少的步枪,大多数是土枪、鸟枪、梭标、大刀……

但是担负着站岗、放哨、查路条、捉土豪、支前、作战的任务。

正是由于有了他们这支队伍,加上地方部队和主力部队,我们才结成了强大的武装力量。

在蒋介石实行经济封锁,我们极度困难的时刻,他们勒紧裤带,节衣缩食,支援部队,成了我们的坚强后盾。

那时粮食缺乏,部队定量不断减少,甚至每天只能吃八两至十两。

盐更困难,最紧张的阶段,根本吃不到食盐。

至于布匹和西药的供应,就更谈不上了。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提出了'一切为了前线胜利'的口号,把自己织的土布,省下来的粮食(他们宁可自己吃红薯、喝菜汤)以及自己熬出来带苦味的硝盐送到部队,正是这些感人的行动,激励着我们在前线浴血奋战,这是战争最大的动力。

不仅如此,他们还坚持生产,坚持支前,始终不渝地为巩固革命根据地尽力。

他们都以把自己的亲人送到部队参加红军为光荣。

记不清,我看到过多少次父母送子,妻子送郎当红军的感人场面,可见扩红运动确实搞得热火朝天。

苏区少先队和赤卫队有的整连地参加了红军。

一九三三年下半年苏区还先后成立了少共国际师,工人师。

少共国际师,是由苏区的共青团员和少先队员组成的。

苏区是这样的好,苏区的人民是这样的亲。

现在,为了粉碎敌人的第五次'围剿',进行战略转移,我们即将暂时离开这里,离开这熟悉的山山水水,离开这朝夕相处的苏区人民,叫我们怎能不激动?怎能舍得?

子弟兵眷恋老区人民,老区的乡亲也深深地怀念着他们的红军子弟。

中央红军第一军团部旧址

当我爬上山巅,展望这滔滔的林海,不由得想起几天前的一件事来。

那天,我们在闽西连城温坊打了一仗,战斗结束后,在回钟屋村的归途中,碰到一位福建长汀同村老乡,他回到长汀后,把这消息告诉了乡亲们,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我的家里。

我自一九二九年一月参加革命以后,六年了,没和家里人见过面,音信全无,他们听到我的消息,非常高兴。

村里有人提议说:

'我们的孩子们为了苏维埃,在那里流血、吃苦、我们还不赶去看看他们!'

于是一个完全出于自觉的劳军热潮掀起来了。

在我的老家——福建长汀宣城下畲乡张屋铺村上上下下都忙着磨炒米,鞋子,凑鸡蛋,装薯干……

整整忙了几天。

最后,他们推选了十几个代表,满载着乡亲们的情意,不远百里,爬山涉水,越岭过桥,寻找我们这支部队。

这里面有我的父亲。

还有我远房堂哥杨能梅的妻子。

他们大部分是军属,每人挑了一副担子,担子里盛着猪肉和闽西的土特产——笋干、芥菜、菜干、还有鸡蛋、红薯干、豆子、萝卜干、兔子、活鸭、活鸡等,当然少不了一双双刚绱的鞋子……

真是应有尽有,五光十色。

那时我们红一军团二师四团驻在钟屋村进行休整,战士们吃过早饭在操课,我和团长耿飙同志正在阅读文件。

突然,团部的通信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

'报告政委,他们来了,挑了许多东西!'

'谁来了?还挑来了东西?'我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

通信员眨眨眼,眉毛一扬说:'乡亲,他们担着不少的慰劳品!'

'是钟屋村的乡亲?'我站起来问。

通信员摇摇头说:'不,我问了,是你老家的。'

我越听越糊涂,正纳闷,耿飙同志拉着我的手,说:'走,政委,我们去看看!'

当我们急匆匆走到门口时,我怔住了。

果然,门外站着十来个长汀老乡,旁边还放着十来副盛得满满的担子。

没待我走到外边,他们便争着叫我的小名:

'能俊!'

我急步上前,高高兴兴地与他们逐一握手,当我与五六个乡亲打完招呼,左右看时,意想不到的是眼前出现了我的父亲。

此刻他呆呆地站在一边,用热烈而又深沉的眼神看着我,也许是太兴奋了,他站在那里一步也不向前挪动。

我一步跨过去,高声叫着:'爸爸!'

这时,他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能俊,你走,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把你妈妈和我想得好苦。'

'那时情况实在紧急,再说,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我用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珠,笑着说。

父亲这时抬起头来看了看我说:'六年了,你一去不回,也不回来看看你妈,谁知你到哪里去了,真把家里人都快急死了!'

一句话,触动了我。

可不,远在一九二九年,我弃学到乡下参加了轰轰烈烈的闽西暴动,之后,连父母那里也没有来得及打招呼,便跟随起义队伍(后正式编入红军序列)在毛主席、朱总司令、周副主席的领导和指挥下,且战且走,来到了江西和湖南革命根据地。

一晃已经近六年了。

如今,父亲又来到我的面前,我怎能不为此激动。

于是我扶着父亲,眼里滚动着泪花,笑了笑说:

'爸爸,你看我身体怎么样?'

父亲也笑了,用手掌拍拍我的胸脯说:'可不,长高了,也长结实了,就是瘦了点,人倒还精神!'

耿飙同志也高兴地插上来说:'老伯,你儿子和我在一起,当团政委。'

我这时向乡亲们介绍说:'这是耿团长,他是湖南人,我们象亲兄弟一样,天天在一起。'

耿飙同志笑了笑,谦逊地说:'乡亲们爬山越岭,从那么远跑来看望我们,我们非常感激,非常高兴!'

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我们与老乡一起进屋,互叙别后,中午还请来驻地的乡亲,一起会了餐。

那顿饭自然是十分丰盛的,有鸡,有肉,我们都分别尝了尝,与此同时,我们把一部分慰劳品分给师首长和各营,让他们也改善了一下生活。

由于蒋介石进行了五次'围剿',经济上实行封锁,苏区人民已是够困难的了。

正如大河干涸,小河没了水,人民群众生活困难,部队就节衣缩食,这也很久了。

今天,听说福建长汀的乡亲们爬山越岭,送来了东西,无不感动。

我们也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请乡亲们到连队来看看战上,谈谈家乡的情况,讲讲他们对子弟兵的期望,使上上下下都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教育。

乡亲们住了三天,部队又要开拔,他们不得不走了,分手前,相互道别,互说珍重,彼此依依不舍的那种情感多么真挚啊!

当我们把他们送到山边岔路口时,忽地想到乡亲们回去身边没有盘费,是啊,一路上他们要翻山越岭,靠两条腿,走上两三天,身上没一个钱怎么行呢?

然而那时我们红军不打土豪就没有钱,家属来队极少,更没有发放路费的规定,至于每个人的积蓄根本谈不上,即使每月分一点伙食尾子,抽烟的,也都花得精光,于是只好临时凑了。

我不会抽烟,衣服口袋里还有五角钱,就先把它拿了出来,在场送别的同志都把口袋里的钱倒了出来,总算凑了几块钱,交给乡亲们作了盘缠。

他们要走了。

这时忽然听到旁边的一个伙房里的小鬼喊道:'司务长来了!'

我猛回头,可不,我的堂哥杨能梅来了。

原来能梅嫂子和我父亲一起来队时,正巧能梅派差出去了。

那时节,交通、通信都很不便,他已走了几天,也没法找。

本想让能梅嫂多住几天,好让他们夫妻畅叙一番,怎知部队要走了,他们只能都回去。

能梅嫂子在村里是个支前积极分子,她自然想得通,当早晨送他们上路,我有意过去打个招呼时,她高高兴兴地说:'莫关系,等革命胜利了,能梅回来,再好好讲讲。'

他们上路了,开始,我总为她风尘仆仆,迢迢百里,到此不能见丈夫一面而感到遗憾。

现在,能梅来了,我可从心里高兴。

能梅走上了山坡,他首先看到了乡亲,发狂似地奔过来,问长问短,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发现人群中有他的妻子时,脸刷地变成了块红布似的。

还是嫂子老练,不愧是个妇女干部,她走到能梅跟前,伸出手来说:'能梅,你回来了,刚好我要回去了!'

这时能梅也高兴地伸出了手。

嫂子见他还放不开,就一把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说:'你不在,同志们都说了,你干得不错,我放心了,家里事你莫操心了,妈由我照顾,好,我走了!'

就这样,这位可敬的嫂子与丈夫匆匆见了一面,又匆匆分手了。

他们走了,走了一小段路,又回过头来,说:'希望你们多打胜仗,等胜利了,回家来看看!'

可是,这一阵子,仗越打,我们越被动,越打根据地越小,这怎不叫人纳闷。

家乡的亲人盼着我们回去看看他们,可我们越走越远了,而今天我们还要大踏步地西去,不仅离老家远了,离苏区的亲人也远了。

黄昏,当夕阳的余辉,投射到碧波涟漪的于都河上时,我们列队要从这里出发了。

虽然这次战略转移,由于时间的仓促,除各部队内部传达动员外,已经没有时间和群众开告别会,但是根据地的群众凭着多年来的斗争经验,还是从我们的行动上感觉出来了。

他们悄悄地作了准备,不约而同地聚拢来了。

这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忘怀的场面。

红旗猎猎,战马嘶鸣,整齐的队伍站在河对面的草坪上。

源源不断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汇拢来。

他们扶老携幼,来到于都河畔。

乡亲们有的把煮熟了的鸡蛋塞到我们手里,有的把一把把炒熟的豆子放到我们的口袋里。

有的拉住我们战士的手问:'什么时候回来?'

有的止不住地'呜呜'哭了起来。

我正在和一营的几个干部谈着事,突然,人群中钻出我的房东大娘来。

房东大娘今年六十多了,一头白发,他三个儿子都当了红军,两个牺牲了,一个当了干部,显然,她看完儿子,又到我这里来了。

我赶忙迎上去,高兴地叫了声:'大娘!'

大娘把用一块小白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它,打开一看,是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

她说:'孩子,你路上吃!'

我手里捏着红薯,眼睛湿润了。

是的,两个红薯倒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可是在苏区连续遭到破坏,粮食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大娘捧出两个红薯来,真是捧出了大娘的一片心啊。

大娘告诉我,地窖里藏了一筐红薯,听说我们要走,选了几个赶忙烧了,他儿子一份,我一份。

此刻,我难以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捧着红薯,又深情地叫了一声:'大娘!'

听得我叫大娘,她高兴地笑了,拉着我的手说:'好好打仗,大娘等着你们回来!'

我点了点头。

军号响了,我们红四团,迈出了战略转移的第一步。

这是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

我们离开了驻地,穿过一条大路,踏上了宽阔的于都河桥。

桥下的水徐徐流着,我们的队伍从桥上缓缓地通过,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两旁站了不少的群众。

夕阳西沉,群山转暗,队伍越过一条长长的土路,转过弯来,向着西南——我们面临的第一道封锁线挺进。

向前,向前,迎着蒙蒙的暮霭,听着那越来越小的水声,渐渐地,那声音被急行军的脚步声代替了。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于都河畔的乡亲,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战斗、行军一年零两天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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