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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波‖乐声呜咽

 锦里春风故人 2024-03-01 发布于四川

乐声呜咽:我的音乐生活
撰文/徐波

我从小喜欢音乐,说这话并非意味着我受过良好音乐教育,深通乐理,能操持乐器。我认为听音乐没有门槛,作曲和演奏真有门槛。我是爱听音乐,离不开音乐的那种槛外爱好者。我与陶渊明一样“不解音律”,虽不像他那样“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但常陶醉于音乐之中。所谓自幼喜欢则是出于机缘巧合。当年我家邻居赖大爷多子女,光儿子就有四个,其中老大上过军校,学会了小提琴,弟弟们都跟哥哥学琴,于是我们那个小院每天早晚琴声悠扬。
赖家小兄弟比我大几岁,练琴非常刻苦,刚开始我们家觉得受不了,我母亲还因此与他们家有了矛盾,产生了邻里纠纷。我倒是越听越入耳,甘愿沉浸在从早到晚的提琴声中。每天一早他要练琴,那反反复复单调的练习曲就成了我的起床钟声。后来他越拉越好,越来越成调,拉得像收音机里面播送的曲子了,先是《新疆之春》、《金色的炉台》、《苗岭的早晨》、《阳光照耀在塔什库尔干》、《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渔歌唱晚》、《恋歌》等乐曲,后来登峰造极,时常拉出《梁祝》来。我听音乐的“水平”也随着赖家小兄弟提琴水平的提高而不断长进。当年小孩子学音乐大多是为了多一条谋生出路,后来听说赖家小兄弟也确实凭借会拉提琴的一技之长找到了工作。
如果说文革时期我的音乐生活主要是“旁听”邻居拉琴和收听短波敌台,那到1976年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当时不仅收音机经常播出好听的中外音乐,也有比我年长的文青买了唱机,开始欣赏那些解禁的抒情歌曲。老同学何锡彬的五哥就是这样一位文青。他喜欢读书,热爱音乐,购置了一台唱机,买了不少塑料薄膜小唱片,主要是一些经典民歌和西洋古典小曲子。只要我想听音乐便去找何锡彬,我俩会霸占五哥那间小卧室,把他的全部收藏弄出来享受一番。五哥是典型的文青,脾气温和,举止文雅,看见我这样喜欢音乐的小青年自然引为同好,从来笑脸相迎送。
我接触西洋音乐是从听五哥的唱机开始的,真正喜欢上还是在学习欧洲历史文化的过程中“附庸风雅”的结果。刚开始听西洋古典音乐的那些大曲子觉得太复杂,不好理解,要在收音机前静静地坐二三十分钟听音乐实在不容易,但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肖邦等音乐名家如雷贯耳,听他们的音乐是有教养的人的必修课,自己一心要做个有教养的人,这一关必须得过。我就抱持这样的心态,听了不少曲子,看了不少书,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西洋古典音乐。由此我有一个看法,适当地“附庸风雅”应该理解为向善向好。有了这样的心思才会像黄庭坚所说的那样常“用古今浇灌”自己的思想胸怀,从而使自己的面目不那么尘俗可憎,开口说话也不那么语言无味。
音乐是发自人类灵魂的声音,是纯粹情感的艺术,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在一些特殊的场景,音乐会给人带来非比寻常的感受。记得在西师读书时,有一次回梅园路过附近的教师宿舍,忽听见爬满绿植的小楼传出悠扬的钢琴声,深沉委婉,如山间溪水,天空流云,云水之间略带忧伤的旋律使周遭一切都流动起来了,像一股暖流向我涌来,感觉实在不能自持,只得坐在台阶上静静地聆听。那种沉浸于音乐的幸福感我至今难忘,听到的曲子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其旋律也因此深深铭刻在我心中。前不久,王挺之兄在电话中要我帮他在网上找肖邦这首夜曲的钢琴谱,说是从前喜欢的手风琴背不动了,改玩儿钢琴很有心得,才把《下雨的时候》练熟了,准备弹肖邦夜曲。挺之兄的电话不仅使我想起那次在教师宿舍旁听肖邦的幸福经历,而且勾起我对在西师听音乐的往事记忆。挺之兄当年为学英语买了台卡式收录机,结果他用它听英语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我拿它听音乐了。莫扎特的小步舞曲、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等是常听曲目。七八级老三届同学很多都会拉二胡,而唯独挺之兄手风琴拉得很好,曾为我们班男声小合唱队做伴奏。所谓西师历史系七八级二班的男声小合唱队,那是刘懿兄领着我们几个小兄弟组成的合唱队,名字响当当,叫“黑鸭子小合唱队”,所以,多少年后刘懿兄还风趣地说:“当年没商标法,缺乏品牌意识,没有注册,如果我们注册在先,就没得后来那群红遍全国的'黑鸭子’了。”
大学毕业分配去了阿坝州汶川县威州中学教书,当年的州内县城生活枯燥乏味,没有当天的报纸读,电视转播效果差到不忍看,所以工作之余除望岷江水流,看布瓦山高,就只有读书、听音乐了。一台卡式收录音机,若干盒磁带就是我的音乐天地。广播电台的古典音乐节目是绝不会错过的,再晚都要听,记得中央广播电台有一个小时的古典音乐节目在半夜12点半,正好在我结束一天工作学习后,所以这档节目成了我睡前必做的功课。前不久我还偶然在夹在一本书中的纸片上,读到我于1983年4月11日动情地记下的前一天晚上听这一节目的感受:“昨天晚上从收音机听了两支美妙绝伦的曲子,一支是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另一支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前者我听过多次,相当熟悉,至于后者,完整地听还是第一次。整整一个多小时,我完全沉浸在无比欢乐和幸福中。”

上图左边那两盒就是当年外文书店售卖的所谓原声带,标有“内部发行”;右边那盒肖邦是当年真正的原声带,价格要贵很多。

我带进山的音乐磁带主要是些翻录带子,也有在成都外文书店影像部买的所谓原声带(标有“内部发行”的那种),内容包括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帕格尼尼、门德尔松、肖邦等。这些磁带一直伴随着我,从阿坝州到山东大学,从山东大学又回到成都。在大山中的小县城我真正体会到音乐能感动灵魂,治愈心灵,融入生命深处。不能设想没有海费茨演奏的贝多芬和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没有伊扎克·帕尔曼演奏的帕格尼尼,我还能健康地熬过那些孤独的岁月。当年威州中学的老同事左老师曾告诉我:“人生像大仲马所说,'是一串由痛苦组成的念珠,达观的人是笑着数完这串念珠的’。”我深以为然,同时觉得在笑着数这串念珠的时候,音乐是不可或缺的。就是在岷江边上的小阁楼上,在大师们的音乐中,我学会了孤独,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虽是年华无一事,但已略知人情冷暖,我逐渐把生命的激情与心灵的宁静,将苦行与快乐结合在一起,不是刻意追求一种生活方式,而是真诚地去面对生活本身,以使生活有意义。
我听古典音乐的时候正值辛丰年先生在《读书》杂志开设“门外读乐”专栏,先生是我听古典音乐的引路人。辛丰年先生自谓“我这乐迷始终是个槛外人。这样也好,可以自由听,自由谈,自得其乐,不亦乐乎?”跟随这“门外人”去欣赏古典音乐,自然不会去穷究乐理,而是多听音乐多读书,在音乐艺术的殿堂里徜徉,沉浸于音乐之美。先生的许多观点对像我这样不会操持乐器,只是喜欢听音乐的人可说是正中下怀,深得我心。先生说:“我向来以为,真正的乐人,主要是为不懂作曲的人说法的,更何况贝多芬。他之不同于前人,正在于从高贵的听赏者转向了凡众。”循着辛丰年先生的指引,我在音乐欣赏上天马行空,在音乐理解上完全随心所欲,以为真诚地聆听,用心去感悟,在乐声中得到快乐,那才是欣赏古典音乐的正确方式。
喜欢听音乐,自己又不会任何乐器的音乐爱好者看见别人学音乐总会心生羡慕,还会说:“等我有了孩子,一定让他从小学音乐。”因此,2000年儿子泠风满六岁,我和他妈决定让他学音乐,其他任何兴趣班都不上。此后整整六年,孩子他妈用自行车每周送他到战棋文工团朱春生老师家学手风琴,每天还要督促练琴,其辛苦可想而知,其收获自然不少。家里经常琴声缭绕,除了车尔尼练习曲,自然还有随后的许多好听曲子,包括《小白船》、《巴黎的天空下》、《流浪者之歌》、《马刀》,等等。小学毕业那年孩子顺利通过手风琴八级考试,成绩优等。孩子以音乐为志业不是我们的目的,让孩子接受音乐教育,具有音乐修养才是我们所在意的。我儿子最终去学了计算机,与我的专业相去甚远,但喜欢听音乐是我们的共同爱好,只是他更偏向介于电子音乐与古典音乐之间的“新世纪音乐”(New Age Music)。在他的影响下,我也接受雅尼、恩雅、神秘园、姬神、神思者等音乐。
不管是在心情怡悦还是抑郁时,我都爱听音乐,听到好曲子,入耳好像都有些酸楚,带几分感伤,听着听着,有时会热泪盈眶,不能自已。起初我觉得是因为自己心理黯淡,在春夏之时总忘不了秋冬的萧瑟,于平和之中会感到忧伤,把好端端的曲子听成了催泪的酸曲儿。然而,最近读清人龚炜的笔记《巢林笔谈》发觉这毛病天下并非我独有,而是古已有之。龚炜在笔记有这样一段有趣的文字:“予于声歌无所谙,独喜笛音寥亮,每当抑郁无聊,趣起一弄,往往多悲感之声,泪与俱垂,审音者知其为恨人矣。今夜风和月莹,阑干静倚,意亦甚适,为吹古诗一二首,皆和平之词,而其声仍不免于呜咽,何也?”(《巢林笔谈》卷四)看来龚炜也搞不清楚他的笛声为啥总不免呜咽。执笔之顷,豁然开朗,我似乎有所领悟:能使人流泪的音乐一定是好音乐,虽然说是忧伤,实际上是面对美的内心悸动,呜咽也好,忧伤也好,应该叫作“幸福”!正如19世纪美国作家爱伦坡所说:“任何美的东西一旦达到极致,都会使敏感的灵魂怆然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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