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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作家,没有一个像萧红那样有如此质感的忧郁的野性思维

 明日大雪飘 2024-03-03 发布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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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具人气的语文杂志
作为东北的作家,萧红一直保持了地域性表达的特征,简单、明快、直逼核心的词语,与士大夫文体和小布尔乔亚文体相距甚远。

但她不像萧军那么粗直,也无端木蕻良那么儒雅,而是带着村姑式的单纯和乡野诗人的清新。

民国作家,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有如此质感的忧郁的野性思维。这忧郁的野性使她沉浸在对生灵的爱怜里,一面又跨过世俗的趣味,抵达纯粹的精神高地。鲁迅当年就看出她非同寻常的笔力给读者带来的新意。不成熟的美,乃真美,后人念兹爱兹,不是没有道理。

在为《生死场》写的前言里,鲁迅形容萧红的奇特在于笔致的“越轨”之处。恰写出其与人的差异与别样。所谓“越轨”,则在该停顿的地方不停顿,有形之中写出无形。

萧红的作品的背后,有时候带着一种无形的存在,那是萨满教神的所在,平凡可见的日常生活,往往被看不见的形影所支配。人无法战胜这种无影的存在,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制约人们的行为,有的是被制约,有的也去制约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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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在的复杂性,维度也扩大了。《呼兰河传》写村民对着鸟儿和白云交流,童话的意味多了起来,乌鸦过后的死灭,好像冥冥之中的主宰使然。自然被赋予神明的色彩,单调的存在便有了无限的丰富性。
小说写鬼叫,写灯笼掉到天上,都是逆意之笔,在非常规的存在里,诗意诞生了: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他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
夏天晚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大家都是嘴里不停地讲些个闲话,讲得很热闹,就连蚊子也嗡嗡的,就连远处的蛤蟆也呱呱地叫着。只是有二伯一声不响的坐着。他手里拿着蝇甩子,东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问他的蝇甩子是马鬃的还是马尾的?他就说:
“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马鬃,都是贵东西,那是穿绸穿缎的人拿着,腕上戴着藤萝镯,指上戴着大攀指。什么人玩什么物。穷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让人笑话。……”
这样的描写很传神,乡下世界的奇异,人们在枯燥中丰富的感受与活下来的理由,都得到一种解释。
萧红写传说里的存在,也有童话的笔墨:
传说天上的那颗大昴星,就是灶王爷骑着毛驴上西天的时候,他手里打着的那个灯笼,因为毛驴跑得太快,一不小心灯笼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这个话题来问祖父,说那灯笼为什么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长在那里了,为什么不落在地上来?
这话题,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为我的非问不可,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说,天空里有一个灯笼杆子,那才高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灯笼杆子上。并且那灯笼杆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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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描述自然的时候,从不是刻板的,而有着印象派绘画的笔意,《生死场》描绘大雨前的农田: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树吹啸起来,有点像金属的声音,为着闪的缘故,全庄忽然裸现,忽然又沉埋下去。全庄像海上浮着的泡沫。邻家和距离远一点的邻家的孩子的哭声,大人在嚷吵,什么酱缸没有盖啦!驱赶着鸡雏啦!种麦田的人家嚷着麦子还没有打完啦!农家好比鸡笼,向着鸡笼投下火去,鸡们会翻腾着。
我们阅读这类笔法,就会感到作者对熟悉的存在陌生化的表达天赋。陈词滥调在这里消失了,每一句话,都从心灵里浸泡过,是经过咀嚼的表达,丰盈、多致、浑厚,有独创的挥洒。这是作者独特的书写,词语的搭配与意象的叠加,均反常规,而这种转化和逆意之笔,鲁迅之后,能有此技者,唯二三子也。
有趣的是,萧红活着的时候,她在文坛的位置不高,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笔下文字的价值。但她离世后,读者甚众,且越来越显出不凡的价值。这个描绘了黑色土地上的亡灵的女子,也把自己的心魂最为动人的一隅,给了那些婚姻不幸的青年们,透视着生命不得自由的缘由。
我曾读过鲁迅博物馆藏的萧红手稿,那文字俊美有力,可以想见其人的透彻。像狂风里的劲草,顽强里吐着绿色。她的感觉丝毫没有受到世俗的污染,奇异的句子夹带着苦涩的梦,流转于暗夜里。
我曾想,粗糙的萧军对她的内觉是常常忽略的,这造成了悲剧。在弥漫着恐怖气息的世间,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任无奈在此间蔓延,爱与快慰是短暂的。而这短暂的间歇,竟也有精神焦虑后的宁静。
那些美文与佳句,实在是她无望之后的喘息。艺术有时乃惆怅里的突围,在弱小者那里,支撑精神的文本,是黑色存在的盲点的填补。卡夫卡、川端康成等,都是这样。至于女性作者伍尔芙、阿赫玛托娃,亦有此意。文学史里的相近性片断,我们还可以找到许多。
许多记述萧红的文字谈到了她心地的美。梅志生前写到这位朋友,有很多细节颇为传神。30年代的青年,精神的突围是多重奏的。萧红经历了饥饿、失恋、漂泊的苦运,也卷入了革命的风潮。她的左翼选择,乃无奈命运的推动。理论上亦无任何准备。生活困顿了,没路可走,只能做苦态的记录。
走到左翼队伍的人,也有偶然的因素。底层的青年易在绝境里做抗争的选择,乃历代社会固有之现象。鲁迅在晚年,对青年有如此深的感应,那也是自己还在一样的苦态里吧。不过有一个现象值得思考,鲁迅的痛感里,有古老文化的纠葛。萧红那代人,多的是己身的痛感,层次不一了。
但青年的能量,在鲁迅看来是一种纯美的储存。它可以抵挡陈腐的旧影的袭来。晚年鲁迅的快慰之一,就是在萧红、萧军这样的青年那里,看到了旧式士大夫身上缺少的天然的美。倘说文坛还会有希望,是在这类青年身上的。
这种天然的美,不是逃离世间的隐逸,那是与恶的存在对峙的抒怀。他们在困苦里表现的不安与抗争,也是鲁迅心以为然的。萧红的作品,除了对世道的冷嘲外,还有生命自身的困境。她对内在矛盾的敏感超出了一般作家。
中国的激进文人抱怨别人的时候,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似乎黑暗与自己无关。萧红是一个迷茫的女子。她在最冷静的时候,依然清晰自己的无力感。在到青岛、上海、西北抗战的途中,她显得纤弱和痛楚,一直被爱情纠缠和困扰。
当一些作家苦于无法写作,或写不出满意的作品时,萧红却没有那些问题。所有的日常生活都可以入文,这样的生命状态,使她身边的许多男性作家显得轻浮。在意识形态里,又不仅仅属于它们,不凡的文人往往就在这样的空隙里诞生的。
萧红的可爱,在于对自己的失败感的无余的倾诉,以及在绝境里可怜地求索的真的目光。其实,在她身后,人们谈及最多的是她与萧军的爱情。这对作家的分分合合,有人间难言的隐含。萧红是现代女性作家中有着不断受难感的人,她在爱情上的失败,纠缠了现代女性的苦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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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博物馆至今还藏有她的多首失恋诗,这些作品都是她为自己而写,并无发表的冲动。由此可以看见她的生活之苦。
爱情是什么?人间有永恒的恋情么?她在自己的选择中,看到了婚姻的不可理喻性。1937年,当她流浪在日本的时候,曾深切地反省过自己的情感生活。在被极度的忧虑折磨之后,她猛然感到,自己是无法挣脱情感生活的人,生命的欲求,偏偏与苦楚为伍,是与生俱来的宿命么?那首作于东京的诗作《沙粒》有这样的句子:
理想的白马骑不得,
梦中的爱人爱不得。
……
我本一无所恋,
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
这烦乱的情绪呀!
我诅咒着你,
好像诅咒着恶魔那样诅咒。
这好像既清醒又迷离的情感。她好像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清楚,几乎是带着泪地喊着:
只要那是真诚的,
那怕就带着点罪恶,
我也接受了。
这几乎是对上苍的乞求,自己的羸弱之躯就那么无力地受着折磨。人无法摆脱自设的陷阱,埋葬自己的,恰是自己所爱的什物。在她的叙述里,可以看出以下的情形:写作对于萧红而言,不是炫耀之舞,亦非智慧的探寻。
对于一个永远在路上漂泊的她而言,那是一个温暖之家的寻觅,是自我的救赎。她发现了自己的可怜,发现了故土上的人们的可怜。大家都被一个个看不到的亡灵所缚,不能超度到明亮的彼岸。无论是写自己还是写他人,都被一种出离苦海的冲动所召唤。她把对象世界自我化的表达,其实完成了一次审美的跨越。
没有完美的生命,可能开启我们寻找完美的路程。萧红的写作,乃民国女子动人的一章。她在黑夜里睁大的眼睛,流出黎明的光泽,那是一代人动人的闪烁。她没有孤傲之情,也不低垂着头。在无望之中所放出的词语之光,那么高远而神秘,指示着智性的高度。
在她的视角里,自然、社会、谣俗,是交织在一起的。她时常在混沌的画面中,释放出灿烂的意象,并把精神从凡俗里解脱出来。那些作品奇异的感觉的碎片,融进了其生命迷人的色彩。存在、爱情、死亡,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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