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聊的俘虏生活 我自1937年到长春伪宫内私塾读书时开始和溥仪在一起。1945年8月17日，我和溥仪、溥杰、润麒、万嘉熙、毓嵣（小秀）、毓喦（小瑞）、李国雄等人在沈阳机场被苏军俘虏，次日被押往苏联赤塔一处自然环境相当优美的地方。 回想这一段时局，随着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中国人民正在欢庆神州大地的光复，而我们这一行人是找不到这种感觉的，先是仓皇逃到大栗子，没待上一周就准备亡命日本，却在沈阳机场被俘，对溥仪来说，正可谓“国破家亡。”好在到了赤塔，管理尚显松散，我们并无坐牢的感觉。在这幽静的群山环抱之中。远离红尘，身心都放松了。我们在此住了三四天以后，伪满张景惠“内阁”的全班人马也被押解到这里，其中包括溥仪的老丈人荣源。 刚刚安顿不多久，溥仪便命溥杰和万嘉熙为他上书斯大林，要求留住苏联。10月25日，我们乘坐俘虏专车到伯力，伯力离中国较近，但溥仪却害怕回国，不愿把伯力之行同回国的事联系在一起。 到了伯力红河子收容所，我们住的二层小楼外站着全副武装的苏联兵，看管要比以前严厉多了，给人以十足的阶下囚的感觉。那么，溥仪是怎样过他的俘虏生活呢？在赤塔两个多月，他的生活似乎和大家差不太多，按时作息，现在不同了，每天很晚才起床，也不吃早餐，坚持的就是念经、拜佛、摇卦。在他自己的小屋里，跪在床边上，摇那八只锃亮的日本硬币，我们得在外屋给他放小哨，怕苏联兵蓦然闯进来。这也是常有的事，这里有三个苏联兵轮流值班，不时地到楼上楼下查看一番。一看苏联兵来了，我们就先给他个信号，他便赶快收起那八只硬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着和苏联兵打个招呼，等苏联兵检查完毕下楼去了，他还得接着摇他的卦。 俗语说“心诚则灵”，像溥仪这样摇卦真有点欠诚，大概老佛爷和老祖宗对溥仪还是很谅解的。 反正溥仪除了求佛、菩萨保佑以外，也没有其他的“定心丸”可吃了，觉得自己念经还不够，叫我们三个侄子和李国雄帮他念，不会念经就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念上千把百遍，也能消灾免祸。 溥仪吃不了黑面包，得给他切成小块烤干了吃，本来定量不多，烤干了就更少了。楼上我们六个人一起开饭，他烤了一些小块，早餐有时有干酪、饼干、鸡蛋饼等，就多分留他一些，他也不领情，从来也没讲过感谢的话。因为他是“皇上”，伺候他，勒自己的肚子，把吃的献给他，是天经地义。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我们那时脑筋还糊涂着呢，一心当他的奴才，接受他的考验，从来没想给他来个罢工，我们四个人整天也不下楼，围着他转吧。溥杰在旁冷眼看得清，他虽然也住在楼上，每日三餐一觉，楼下是他的活动园地。晚上回来早和溥仪说两句话，上楼晚了，我们就听门一响，他溜进小屋睡觉了。 献宝、藏宝和毁宝 这一天溥仪忽然得到通知，说是这里的州内务局长邀请赴宴。内务局相当于我们的公安局。宴请的地点就在附近一栋别墅，溥仪得到通知也想不出为什么被邀请，打算叫我跟他一起去。到时，所长捷尼索夫坐着小吉普来了，我送他下楼，打算跟着一起上车，结果被拦住了。 溥仪不多时宴罢归来，及时开会，原来是苏联当局相中了那一小箱珍宝。还得用那句老话，酒过三巡，菜上五味，话入正题，局长大人向溥仪诉起苦来了。说现在虽然胜利了，要医治战争创伤，今年的年景又不好等。溥仪带的珍宝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希望能为苏联国家的恢复作点贡献。简而言之，今天请你吃的是“敬酒”，你要不吃，对俘虏还不好办吗，明天给你换杯“罚酒”，不吃也得吃。 在苏联定居，这是溥仪一到赤塔就提出的要求，那时是空口说白话，现在机会到了，内务局长当然是满口应承，是否能把溥仪的要求转达给斯大林，那只有天知道了。对溥仪来说倒是个很好的希望，献出了这么多的珍宝，是有了一定的贡献，宴会也算是尽欢而散了。 原来这些珍宝是作为生活费用带出来的，暂时是用不着了，就这么统统便宜给苏联吗？不行。怎么办呢？大家分头带一些，算是私人的东西，一共五个人能带多少呢。溥仪带的四人中大李可是能人，事也凑巧，由大栗子仓皇走出时，抓了个装电影放映机的箱子，外面黑皮子，里面黑绒里子，它是立着开的，高而深，如果在箱底作个夹层，装上东西最保险了。大李显示出了他的高超手艺，箱子底下满满铺了一层精选的，珍宝中的珍宝，覆上三合板，粘好黑丝绒，小钉子不敢钉，怕有声音，用钳子硬顶进去的，可谓“天衣无缝”。溥仪的西服上衣里边，毓喦给缝了三个暗兜，以便多带些宝物，我们四个人也分了几件，作为个人的东西。 过了两三天，捷尼索夫带来了两个俄国珠宝师，把这些珍宝逐一登记。捷尼索夫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些珍宝，早已是眼花缭乱，哪里记得都是些什么呢？我们藏起来的不过十分之二三，捷尼索夫当然不会发现缺少了些什么。登记造册，查点无误，双方签字，交接手续完成，捷尼索夫夹着小皮箱满载而归了。 献宝以后，溥仪马上就想到要写申请书，或是说上书斯大林大元帅，起草润色自有溥仪的两支“笔”——溥杰和万嘉熙，内容写些什么，也不让我参与，只好阙如了。申请书递上去，等于“泥牛入海”，溥仪总是当作一个希望，即使是万分之一的希望。 中国古语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珍宝的罪就来了。它也是事出有因，出在毓嵣身上，早点的饼干他常常留两块晚上吃，吃不了的就用毛巾缝个袋子装起来，渐渐留了有小半袋子。有一天被值日兵发现了，报告了这里的分所长，毓嵣被问了个“底儿掉”。为什么呢？要知道收容所的第一要义，就是怕你跑人，留饼干干什么？是不是给逃跑路上留的口粮。其实谁也没往这方面想，真要留口粮还不藏起来，能让苏联兵发现吗？审问毓嵣一通之后，苏联人挨个清查了每人的物品，俘虏有什么人身权利，说查你就查个“底儿掉”。 幸运的是，我们私藏的珍宝没被查出来，因为检查的重点在食物，有没有私存的饼干、面包等，至于珍宝都是些小包包，就没有逐个打开查看。其实，要是揣着珍宝、金银首饰一类的东西，到那里不可以换钱、换食品呢。一旦被发现，事情就得闹大发了，这就叫做“怀璧其罪”。当初溥仪献宝时，是说通通地献上的，如果被查出来私留了一部分，岂不是对斯大林犯了“欺君之罪”，请求定居在苏联，非“泡汤”不可。 溥仪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把私留的珍宝全部销毁掉。怎样销毁，也费了一番脑筋，销毁时不能被人发现，毁完了不能留有痕迹。 首先销毁的是溥仪存的一小袋珍珠，小袋子和信封大小差不多，能有多少颗珍珠就难说了，没有特大特小的，一般和高粱米粒似的。晚间烧完墙炉子，余烬方炽之时，放进小袋子，瞬间就可怜一炬了。珍珠也算不上什么稀奇，见过的人不少，可见过珍珠灰的人，恐怕就不多了，所以特意把珍珠灰撮出来，仔细观赏一番。其实，珍珠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过火以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是很细的灰而已。 这一小袋子珍珠，搁在今天能值多少人民币，我没有核计，那是人民的血汗，刹那间变成了灰烬，是一种什么心理呢？那时没有一点可惜的心理，只觉得销毁得挺干净利索，不留痕迹。罪孽呀，罪——孽！ 毓嵣那里带的是一副钻石袖扣，钻石块有指甲盖大小，有多少克拉我说不上来，他把一块肥皂切碎加热熔化，把袖扣藏在里边，冷定还原成一块肥皂，全无破绽，保留起来。 我带的是一副金手镯，上面还镶着各种宝石，这玩意儿没法烧，真金不怕火炼，金子重最好是扔到大江里去。怎么可以扔到江里去呢？红河子这里还要补充交代就明白了。这里周围有刺丝网，不过每周有一两天，由值日兵或是官带着溥仪等七八个人到江边去散步，这时江早已封冻了，还留有打水用的冰窟窿。去江边散步时，偷偷带上金手镯，到冰窟窿旁边蹲下来一扔，没想到金手镯包着个棉布包，沉不下去，赶快又捞了上来，幸亏旁边还有人掩护着，未被发现。有了经验了，于是简化包装，加了一块石头，再去江边散步时，顺手就扔进冰窟窿里去了。 未能善终的马列主义学习会 初到赤塔，溥仪住的是带套间的房子，外间就是大家晚上闲坐的地方。写字台上摆着好几本中文书，如《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斯大林著《关于列宁主义问题》等，我那时对共产主义毫无所知，连列宁的照片也未见过，随便翻翻这两本书看看，溥仪的神情就有点反应，大概在想这小小的年纪看共产党的书，头一个就造我的反，又不能阻止我看，就在一旁甩闲话：“这大年纪就看起共产主义的书来了。”以示不满。 但转移到伯力收容所，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溥仪竟也组织我们成立了马列主义学习会，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收容所调整了俘虏们的宿舍，溥仪和他的大臣、将军们都住在一起了。随后，收容所的负责人找溥杰、万嘉熙谈话，叫他们二人负责组织伪满俘虏们学习。内容有《苏联共产党（布）史简明教程》，大约有500页。走廊就是临时课堂，大臣、将军们自己搬个椅子坐好，主讲人在一张桌子后面坐下。与此同时，溥仪由屋子里出来，后面大李（即李国雄）搬把椅子跟着放在桌子前边一点，溥仪和谁也不打招呼，面无表情落了座。主讲人开讲，所谓讲不过是照本宣读，读一个来小时。走廊北头门外边就是收容所值日官待的地方，他后边就是所长室，说不定所长过来过去的，也许探头看看呢，坐不住也得装模作样才行，这和听评书大不相同。同时，在日本俘虏中间也同样，由所方布置了学习。听讲人中有个杨绍权，他是汪伪政权驻朝鲜领事，为这次学习马列主义作了一首打油诗，特飨读者如下： 长廊短椅列公卿，御弟高声讲列宁。 斜并讲坛安宝座，半掩龙门仔细听。 书读完了，学习也结束了。1948年东北全境解放，大家看这形势，一旦被送回国非交给共产党不可，得给自己刷上点马列主义的颜色才好，自发地组织起了马列主义学习会。溥仪知道以后犯了难，他一向是以划清界限表现自己，当然不能去参加大臣们的学习会，不学习又害怕落后，就找溥杰、万嘉熙商量了一番。决定由溥仪牵头也成立个马列主义学习会，溥杰拟了个学习章程，上报收容所备案，和伪大臣、将军们唱起了“对台戏”。溥仪算是会头，带着可怜的几个人——三小加一大（三个侄子和一个大李），又把溥杰也算上，一共六个人。有一次值日官叫着我，拿了个本子往桌子上一放，比方着学习的样子说：“你们的学习，看我们进来了，装作看书，我们一走就聊大天了，谁不知道哇！哈哈！” 我也没法回答，只好报以苦笑。所谓的学习会学了没几天，我们陆续被调走了，剩了溥仪光杆司令，也就自生自灭了。可是伪大臣、将军那边越学越热闹，首先加强了组织，学习委员会下边设有什么组织部、宣传部等，生怕收容所不知道，画了一大张组织表贴在墙上。有一天所长阿斯尼斯看见了，问这是什么？有人一翻译，他说： “你们这是要组织政府哇！”随即把组织表从墙上扯下来，学习会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私下“立嗣”耐人寻味 1950年春天，收容所上演末代皇帝立嗣的闹剧。这间小屋就住着溥仪和毓喦两个人，平时也没有人去，想干点什么不行呢。电视剧《末代皇帝溥仪》把所谓立嗣的事，改为在哈尔滨战犯管理所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那里原来是日本时期的拘留所，是个圈儿楼上下两层，监号前后都是铁栏杆，中间站一个武装岗哨，一览无余，还有看守员，24小时都处在监视之下，决不可能在半夜里搞什么立嗣动作。 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只写道： “从苏联回国时我断定性命难保，曾和妹夫、弟弟们商量'立嗣’问题，决定叫小瑞做我的继承人。” 毓喦所撰的《我跟随溥仪二十年》（末代皇子回忆录）只写了一点过程，可惜并未把事情回忆清楚。地点和大概的时间，前边已经讲过了，接着就是溥仪把毓喦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说他“实在是列祖列宗的好后代”。然后宣布： “我决定从现在起，立你为我的皇子，以后要称我为皇阿玛。”（阿玛，满语，即父亲。） 于是二人望空中磕了份三跪九叩，这算是给祖宗磕的头，然后毓喦又给溥仪磕了份三跪九叩，立嗣的仪式就礼成了。溥仪还嘱咐毓喦今后对他如何尽忠尽孝，“要念念不忘恢复大清皇朝的基业”。毓喦又是惶恐又是光荣，更增强了为他效忠的决心。 孔子说过：祭如在。他们二人磕头时，就应该想着如同祖宗在上，可是三跪九叩也要磕一会儿吧，磕的时候能老是恭恭敬敬地想着：祖宗在上吗？这是什么地方？是俘虏收容所，正在磕头的时候，闯进来个苏联兵，一看，怎么回事，这俩人趴在地上要干什么？所以在磕头的时候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诚则灵，心诚则灵，这岂不又欠了诚吗？ 溥仪立嗣一事，事先只和妹夫、弟弟们商量过，直到事后，对我和毓嵣是保密的，只字不提，煞是可笑的，难道我们二人还要争“皇位”吗？毓喦在他的小册子里写了一些过程，可惜没写溥仪要他当干儿子的动机，为什么要立嗣？就指着毓喦将来去“恢复大清皇朝的基业”吗？可谓“白日作梦”。溥仪他要的就是毓喦的那句话：“更增强了为他效忠的决心。”毓喦是这样做了，却未醒悟过来，他已经被“立嗣”这根看不见的绳子捆上了。 溥仪，别看他生在深宫，长在妇寺之手，缺少社会经验，但非常会用权术，他处处以皇统出现，培养我们几个学生当他的亲信，就是如此。如今已是阶下囚，谈不到什么四面楚歌，他的小朝廷已经是分崩离析了，毓嵣、大李早已指不上了。剩下了一个毓喦，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要来个猪八戒甩手一不伺猴（候）怎么办？这次他拿出皇统来很彻底，干脆认个皇儿，套上个父子关系。这一招很有效，毓喦偷偷当上“皇子”没几天，一次“奏对”说走了嘴，说“有可能送回国去”，这下犯了“皇阿玛”的大忌，“你却想让苏联把我送回中国去受严厉的制裁”。苏联送不送也不在毓喦的一句话，溥仪这么一说毓喦就受不了了，于是说了许多解释的话，并且自己用手拧了自己一番，才算了事。（见《我跟随浦仪二十年》） 为什么要拧自己呢？是对自己的体罚，表示谢罪，表示对溥仪的忠诚。他们二人这出“戏”是在院子里演的，我在楼上正瞧。一个人前边走着，一个人后边跟着，弯着腰，手扶着胳臂，那是在用力拧呢，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我看着真是心中好笑，行了，这一套对我已经是实行不开了，溥仪就是这么个人，被他拴住了，像毓喦吧，还得受他这一套，脱离他了，他一点“辙”也没有。不单是这回在苏联当俘虏是这样，就是他在伪满当皇帝时，也是这样。 中国有句古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溥仪决不是怕不孝而立嗣的，后来他被特赦，回到北京完全可以向家族的人宣布，毓喦是我的嗣子，大家能够反对吗？为什么却讳莫如深了呢？我想这里边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被特赦回来以后当公民了，最忌讳的就是“皇”字，假如有人叫他一声“皇上”，比骂他什么都厉害。过继毓喦当儿子原本是当“皇儿”，称溥仪为“皇阿玛”，现在如果公开的话，当然不能冠上个“皇”字了，怕生出误会来，至于孝不孝，有后无后了，谁管呢。 二是他们俩的年岁问题，实际上毓喦比溥仪小12岁，说是父子关系也可以。可是将来溥仪要搞对象时怎么办呢，事实证明后来他娶的李淑贤，比他小19岁，结婚时溥仪56岁，李淑贤37岁，毓喦是44岁。这也是溥仪始终不愿吐露“立嗣”真情的原因。 |
|
|
来自： 独角戏jlahw6jw > 《蒋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