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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其初仅供歌唱，自温、韦以降，美才踵生，佳制日富，遂以附庸之邦，蔚为大国。其运思沉邃，造境凄迷，且有非诗所能为役者。是亦中国文学之一美境，承学之士不可不涉其藩也。是篇论读词之法，凡分五端，开示浅近，不惮烦言，聊为初学引其门径而已。至于深探窔奥，则古人论词之精言具在，非此篇所能尽也。 一、通其文义 凡读书皆须先通其文义，惟词体醖藉，不似寻常文字之易解，须加审思细索之功耳。譬如晏小山《临江仙》词云：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此乃念旧怀人之作也。按《小山词》自序：“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词中“小蘋”，殆即蘋云。首二句“楼台”“帘幕”，写昔日欢聚时之境地，今则楼台高锁，帘幕低垂，盖已在梦后酒醒矣。繁华靡丽，变为寂寞凄凉，不胜抚今思昔之感。“去年”三句则回忆也。盖去年尚未与小蘋离别，时常会聚，曾于落花微雨小燕双飞之庭院中，见小蘋倚栏独立。在一极幽静清美之环境中，立一美人，真一幅绝妙之仕女画，故此印象深篆于小山心中。云“春恨”者，在去年并非恨，唯今日思之则成恨耳。“落花”二句，造境秀绝，又妙在是追忆，故语实而气虚，词丽而情悲也。凡人与人印象最深者，莫过于初见，故下半阕又追写初见。欲写小蘋之美，不写其容貌，而写其衣饰。（心字盖北宋时尚之花样，非但用于衣服，且用于首饰，周清真词形容女子有“黄金心字双垂耳”之句，可证也。）能衣如此妍美之衣服，则其人可知矣。“琵琶弦上说相思”，写其多才艺且富情趣也。末二句表思念之情。彩云即喻小蘋，言当时曾照小蘋之明月，今日犹在，言外则人已不在矣，故己思念之情，不能已也。不言思小蘋，而言“当时明月在”，以用笔论，极为婉曲，以用意论，又极柔厚，盖曾照小蘋之明月，犹记念不忘，况其人乎，未见风人之温柔敦厚也。 更有意绪较为层折深隐者，尤需细味之。如晏小山《阮郎归》词云：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起两句写秋景之悲凉。“绿杯”句一转，本不萦情于绿杯红袖，而姑趁重阳令节，一作欢娱。满腔幽怨而无可奈何，一“趁”字尽之。其所以然者，以人情尚似故乡也。“殷勤理旧狂”有三层意。狂也，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较《临江仙》尤为沉着厚重矣。 二、明其典故 以所举晏词两首，皆白描之作。然词中颇多隶事者，苟不知其所之事，则词旨无从解，妙处亦无知矣。如姜白石《疏影》词云：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首六句用赵师雄事。《龙城录》：“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林间酒肆旁舍，见美人淡妆素服出迎，师雄与语，言极清丽，芳香袭人，与之叩酒家共饮，一绿衣童子歌舞于侧。师雄酒卧，久之，东方既白，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昭君”四句则用杜子美《咏怀古迹》第三首咏昭君诗：“环佩空归月夜魂”句意也。“犹记深宫旧事”三句，则用宋寿阳公主事，《宋书》：“武帝女寿阳公主卧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妆。”诸处皆用事而不为事所使，故张炎称其“体认著题，融化不涩”也。然若不知其事，则词之意旨不能明，而用事之妙更不能知矣。又词中往往有融化古人诗句者。张炎谓，清真最长处，在喜融化古人诗句，如自己出。沈义父亦谓，清真词下字运意，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如清真《西河》咏金陵云：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鬓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遗旧迹郁苍苍，雾沈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全首词意，皆用刘禹锡诗。禹锡《石头城》诗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乌衣巷》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皆此词所运化者也。又如清真《台城路》词：“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则用贾岛诗：“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也。《塞垣春》词：“竟夕起相思，谩嗟怨遥夜。”则全用张九龄诗：“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也。有不用古人诗中字面，而用其意者。如晏小山《鹧鸪天》词：“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则用杜子美《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凡此等处，苟不明其来历，则无以见其运化脱胎之妙矣。 三、考其本事 古人之词，往往有所为而作。然作者既不自序其故，而词语迷离，苟不考其本事，则词意亦难以深解。唯笔记杂书所记词中本事，亦多出附会，未必尽可征信，此则在读者细思详核之矣。如苏东坡《卜算子》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古今词话》引《女红余志》云：“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闻东坡至，喜曰：'我婿也！’日徘徊窗外，听公吟咏，觉则亟去。东坡知之，乃曰：'吾将呼王郎，与子为娴。’及东坡渡海归，超超已卒，葬于沙际。公因作《卜算子》词，有'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然《能改斋漫录》云：“东坡谪居黄州，作《卜算子》云云，其托意盖自有在，读者不能解。张右史文潜继贬黄州，访潘邠老，尝得其详，题诗以志之曰：'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腴。’”据此，则东坡此词乃在黄州作，非惠州，其托意虽有在，然由张文潜诗观之，亦无关涉女子之意，则《女红余志》显出于附会也。又如清真《少年游》《兰陵王》两词，《贵耳集》谓《少年游》词记徽宗微行幸李师师家事，得罪徽宗，押出国门，濒行作《兰陵王》，闻于徽宗，又复召还。王静安《清真先生遗事》曾辨其失实。此类盖多出好事者之附会，骤观之多新艳可喜，而实则未必合。读者只可取备参考，未可遽信为真也。又有虽未必有本事之记载，而由词中推测，反可得其近似者。如姜白石《鹧鸪天·元夕有所梦》云：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白石在合肥盖有所眷，此乃别后相念之作。客居合肥所作之《淡黄柳》词云：“强携酒，小乔宅”。殆即其人。其初见或定情盖在元夕，故词中特言“红莲夜”“两处沉吟”，以此夕乃纪念之夜也。又白石《鹧鸪天·元夕不出》词有“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之句，《十六夜出》词有“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之句，皆可证此种推测之不诬也。 四、求其寄托 张惠言论词曰：“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故词中多言近旨远，寄兴深微之作，若但通文义，不求寄托，是买椟而还珠矣。如上文所举姜白石《疏影》一词，虽咏梅花，而“昭君不惯胡沙远”云云，则伤徽钦之北狩也。又如张玉田《高阳台》云：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此词题为“西湖春感”，就表面文意观之，亦不过游湖之作，而实乃伤感南宋之亡也。起三句点暮春游湖，“能几番游”二句，惜春之将去，即慨宋之将亡，盖通篇皆以春喻宋之国运也。“东风”二句言初望宋之不亡，而转念思之，即使不亡，此半壁江山已可怜矣。然此半壁江山终不可保，故曰“更凄然”。“万绿西泠”，言芳春已去，喻宋之已亡。“一抹荒烟”，则亡国后之惨淡景象也。“当年”三句，则抚今思昔，盛况无存，所余者唯寂寞荒凉而已。“韦曲”、“斜川”本长安附近地名，取以借喻临安也。“见说”二句，言鸥亦知愁，则人可知，是深入一层写法。“飞花”、“啼鹃”皆喻亡国后惨象，怕见之，怕听之，惟有掩门醉眠而已。通首低徊顿折，意极沉痛，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若仅视为游湖之感，则大失词旨矣。然读词过求寄托，又往往失于穿凿。清常州派论词即犯此弊。如温庭筠《菩萨蛮》诸词，张惠言谓其皆感士不遇而作，有《离骚》之意，《长赋》之法，即未免求之过深。庭筠不检细行，好游狎斜，史称其能“逐管弦之音，为侧艳之词”，其词盖多艳情之什，不过着笔高秀，意味深厚耳，未必有甚深之寄托也。盖词之有寄托与否，及所寄托之意为何，其事至难言。用知人论世之法求之，或尚可十得七八，凭空臆测，易入歧路也。 五、玩其意境 自古词人，多灵心善感之士，哀乐所感，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非但读者不能知其所以然，即作者亦有时不能自言其所以然。此则不能于字句文义求之，而须玩其通篇之意境，使读者之心与作者之心，肸蠁相通，冥符闇合，作者当日之所感，复呈于读者之心中，斯乃为善于读词者矣。如秦少游《浣溪沙》词云：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是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此词自文义解之，固亦无甚深意，然细读之，则觉有一种幽秀怅惘之情境，玩味不尽。唯意境一端，为词中极深妙之处，此须读之多，读之久，而又细心领悟，始有所得，非可以言说解释，譬如饮食，冷暖甘苦，必亲尝始能得之，徒听人言终隔一层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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