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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宪章||“语图符号学”的新面向

 稷下问学 2024-03-05 发布于江苏
原载《文化艺术研究》2024年第1期

:这是我近期发表的第三篇关于Sora的短文了,大有“赶时髦”之嫌。实际上,赶时髦是我所鄙视的,因为学术研究不是“时尚”,它所追求的理想是“永恒”。只是由于Sora的符号学本质是语图关系,而我对语图关系的思考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就此而言,不是我主动赶时髦,而是“被”时髦所追赶……哈哈!不错,这是一句玩笑;但在这玩笑的背后,却是我一直以来的学术坚持——人文学术应有人文关怀,“理论”是认知的“工具”而非目的,如此而已!】

    【正文】
    Sora横空出世,引爆世人眼球,昭示了复杂的图像制作也可以由计算机完成。目前,媒体多是“语转图”的描述,未见“图转语”报道,原因可能是后者近乎Ekphrasis(造型描述),技术难度大于前者;尽管如此,Ekphrasis的数字化应该是可以预见的。这也就意味着,“语图互转”将变得轻而易举,无论“语转图”还是“图转语”,无论静观图像还是施为图像,语图无缝对接的程度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真假难辨。
    出于学术习惯,我马上联想到自己的语图研究:多年来的苦思冥想、孜孜以求,是否意味着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因为,乍看上去,语图互转的轻而易举和自动化,似乎是符号间性的弥合;复杂数字图像的逼真性,似乎是现实与虚拟的消解。众所周知,只是“图像时代”的到来,致使语图关系出现危机,现实与虚拟变得混淆不清,此乃语图符号学的现实动因;而符号间性的弥合,不就意味着危机的解除、我们所担心和焦虑的现象不存在了吗?Sora的面世,获取逼真图像触手可及,不就意味着语图矛盾的消解吗?技术大踏步前进,应该高兴才是,庆祝还来不及呢。
    实际上,止于如此判断很是肤浅,特别是对于学术研究而言。因为,追求生活便利是把双刃剑,技术进步往往与精神保全背道而驰。这就涉及如何正确认识Sora及其后果,当然需要将其纳入图像史进行考察。

    首先澄清的是,我们不能将“图像”与“视觉”混用,它们是两个有联系但并不相同的概念。毫无疑问,“图像”属于视觉对象;但是,视觉对象并不限于图像。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符号学和图像学论域中的“图像”,特指人为的对象,而“视觉对象”还包括非人为之自然表象。只有将图像定义为“人为”的,它才能与“语言”相对。而“语言”与“图像”,作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主要的两种表意符号,都是人为的,非自然之本有。在这一意义上,“图像”概念属于符号学,“视觉”概念属于心理学。

    由此反观作为表意符号的图像的历史,就其制作和功能而言,大体可划分为手绘、机绘、数绘三大阶段。这三大历史阶段同时也是图像表意的三大形态——传统绘画属于“手绘图像”,照片与影视属于“机绘图像”,包括Sora在内的图像则是“数码图像”。其次,制作方式的不同导致不同的图像表征:手绘图像只是静观图像;机绘图像具有静观和施为双重表征;数绘图像更进一步,不仅既可以静观也可以施为,更有可能实现互动,就像“网游”那样。“互动”意味着受众被图像肉身所包裹,受众与图像的关系不再是主客二分;而手绘和机绘图像相对于受众,只是主体观看的对象,“主客二分”一目了然。再次,图像的不同表征又导致不同的功能,例如数绘图像中的“网瘾”,在前两种图像观看中是不可能发生的;无论“手绘”还是“机绘”,图像对于受众的诱惑,一般只是“回味无穷”“三月不知肉味”之类,不可能罹患网瘾。“网瘾”意味着受众被图像肉身所包裹,不再有主、客二分,主体已“深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这其实是“网瘾”的哲学本质——图像的诱惑力超过了受众的自控力。而手绘和机绘图像的审美表征只是韵味和动情,不可能像数绘图像那样可以摧毁受众的自控阀门。
    如是,我们现在就可以冷静地反思Sora了。

    不错,Sora使图像制作非常逼真且轻而易举。注意:这只是从图像的使用角度所做的判断,意味着人作为图像的使用者(主体),制作或享用图像变得更加便利,如此而已。但是,图像制作和享用的便利,并不意味着语言和图像的间性已经消弭——语言还是语言,图像还是图像,它们都在那儿,依旧保持各自的属性;如果不需要语图互转,语言和图像依旧牢牢占位自己的立场,绝不会“自动”成为对方。同义反复,Sora的意义,主要是作为“工具”,它的出现不过是使语图互转更加便利。
    就当下Sora将语言转换为图像而言,正是由于“工具”的改进,所以才收获了“便利”,从而使语言的图像化变得近似疯狂——本属于语言的领地被图像快速变现,图像对语言的僭越与替代开始了“加速度”,前所未有……。这不正是文学与图像研究所忧心的“图像时代”的负面吗?文学与图像研究不可能阻止这一大势,但是有责任揭示其内在逻辑与学理奥秘。因为,就未来趋势而言,强势的图像符号在技术的不断加持下,对于语言的僭越或替代将会越来越严重;长此以往,人类的思维、语言、文化可能发生怎样的改变?“改变”是毋庸置疑的,问题是我们还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既缺乏心理准备也缺乏理论准备。毫无疑问,此乃深沉的人文关怀,语图符号学责无旁贷,任重而道远。

    “语图符号学”是广义符号学的具体化,即将符号学的理念与方法落实到语言和图像的比较中,故亦称“语图比较符号学”。近年来,学界已把这一方法用于文学与图像的关系研究,实践证明是切实有效的。今天,面对Sora的横空出世,预示着数绘图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也意味着语图符号学有了新的面向。此面向之“新”,主要表现为语图互转的程序化,即在数字程序的支持下,对于海量语言库和图像库的快速搜索与抽绎,进而“编译”成另一种表意符号,并且有可能衍生出“网游”那样的主客互动。我们知道,传统的语图互转基于“人工”,无论诗画互转还是影视改编,个人旨趣、心手无间、图像载体、时代背景等决定了“互换”的千变万化皆天机;那么,面对数字程序支持下的语图互转,语图符号学将会面对怎样的不同呢?
    首先,语图符号学的主要对象是静态的手绘图像,这是学界以往所经常研究的;现在,将其转移到动态施为图像是否适用?或者说如何才能适用?马克思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相对静观图像,施为图像属于“高等”级别,但二者可以互动,密切相关。也就是说,认识静观图像是我们认识施为图像的基础,没有静观图像分析的经验和能力,也就不可能有效地分析施为图像。就像当下许多影视研究那样,实际上是“改编”研究而没能触及图像本体。另一方面,具备了一定的静观图像分析的经验和能力,原封不动地移植到施为图像分析,也不一定完全有效,方枘圆凿之尴尬难免发生。
    其次,源自同样的语言文本,不同的“程序”所生成的图像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是,同一个程序所生成的图像肯定一样或相似。这也就意味着,“程序员”替代了画家、摄影家、编导和演员等主创人,图像艺术的风格也就被技术所垄断。艺术应该是自由的,自由的艺术才能百花齐放,百花齐放的艺术才是真艺术。但是,“程序员”用技术优势垄断了图像制作;即便不能垄断整个艺术,受众的兴趣也会被强烈地吸引过去。于是,艺术市场开始了技术崇拜,“技术霸主”对传统的、非数字化的、“韵味的艺术”产生严重威胁,艺术创作开始了“技术专制”的时代。

    当然,Sora目前仅刚刚萌芽,所有的预测都不一定确切,更不一定全面;Sora一旦成熟,还会有很多新现象、新问题显露出来,诸如“有图有真相”之类常识被颠覆等,如何解释并应对?等待着人们去追踪、去探究。
   总之,Sora的横空出世及其未来演进,不仅不是图像时代符号危机的解除,更不是语图关系研究的终结;恰恰相反,Sora加深了这一危机,语图关系研究也延宕出新的面向。此乃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大势所趋,“语图符号学”有必要修正自身,重装前行,任重而道远!

稷下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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