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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影射小说《荆生》与《妖梦》

 独角戏jlahw6jw 2024-03-08 发布于江西
林纾:影射小说《荆生》与《妖梦》


  辛亥国变将兆,京城达官迁徙垂空。京师陶然亭游客绝稀。有荆生者,汉中南郑人,薄游京师,下榻陶然亭之西厢,书一簏,铜简一具,重十八斤,悬之壁间,寺僧不敢问其能运此简与否,然须眉伟然,知为健男子也。亭当同光间,京僚恒置酒延凉于是,以乱故,寂然无复游客。


  时于五月十八日,山下有小奚奴,肩蛮柯载酒,其后辘辘三车,载三少年,一为皖人田其美,一为浙人金心异,一则狄莫,不知其何许人,悉新归自美洲,能哲学,而田生尤颖异,能发人不敢发之议论,金生则能说文,三人称莫逆,相约为山游。既至,窥荆生室,颇轻蔑,以为武夫不知风雅,漠然不置念。呼僧扫榻,温酒陈肴,坐而笑语,与荆生居处,但隔一窗。田生中坐,叹曰:“中国亡矣,误者均为孔子之学,何由坚言伦纪,且何谓伦纪者,外国且妻其从妹,何以能强?天下有人种,即有父母,父母于我又何恩者?”狄莫大笑曰:“惟文字误人,所以至此。”田生以手抵几曰:“死文字,安能生活学术,吾非去孔子灭伦常不可!”狄莫曰:“吾意宜先费文字,以白话行之,俾天下通晓,亦可使人人窥深奥之学术,不为艰深文字所梗。唯金生何以默守说文,良不可解。”金生笑曰:“君知吾何姓,吾姓金耳。姓金者性亦嗜金,吾性但欲得金,其讲说文者,愚不识字之人耳。正欲阐扬白话以佐君。”于是三人大欢,坚约为兄弟,力掊孔子。忽闻有巨声,板壁倾矣,扑其食案,杯碗皆碎。


  一伟丈夫趋足,超过破壁,指三人曰:“汝适何言?中国四千余年,以伦纪立国,汝何为坏之!孔子何以为时之圣?时乎春秋,即重俎豆;时乎今日,亦重科学。譬叔梁纥病笃于山东,孔子适在江南,闻耗,将以电报问疾,火车视疾耶?或仍以书附邮者,按站而行,抵山东且经月,俾不与死父相见,孔子肯如是耶?子之需父母,少乳哺,长教育耳。乳汝而成人,教汝而识字,汝今能嗥吠,非二亲之力胡及此!譬如受人之财,或己命为人所拯,有心者尚且谢恩,汝非二亲不举,今乃为伤天害理之言。余四海无家,二亲见背,思之痛绝。尔乃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骈其二指按其手,脑痛如被锥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生短视,伟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猬,泥首不已。丈夫笑曰:“尔之发狂似李贽,直人间怪物。今之吾当以香水沐吾手足,不应触尔背天反常禽兽之躯干。尔可鼠窜下山,勿污吾简。吾杀尔后,亦亡命走山泽耳,然不欲者,留尔以俟鬼诛。”三人相顾而言,敛具下山,回顾危阑之上,丈夫尚抚简而俯视作狞笑也。


  蠡叟曰;荆生良多事,可笑。余在台湾宿某公家。畜狗二十余,终夜有声,余坚卧若不之闻。又居苍霞洲上,荔枝树巢白鹭千百,破晓作声,余亦若无闻焉。何者?禽兽自语,于人胡涉?此事余闻之门人李生。李生似不满意于此三人,故矫为快意之言以告余。余闻之颇为嗢噱。如此混浊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荆生?余读雪中人,观吴将军制伏书痴事,适与此类。或者李生有托而言,余姑录之,以补吾丛谭之阙。


  参考译文


  革命军将要揭竿起义,京城的达官贵人各个搬了家,城里面人烟稀少,游客也很稀疏。有个叫作荆生的南郑人。来到北京游玩,住在陶然亭的西厢,他携带着一麓书,和一样称心如意的兵器—铜简。重十八斤。于是把兵器挂在墙上。寺院里面的僧人看到他这副装备,也不敢询问他是否能舞动铜简,单纯从他的相貌上观察出他是个侠客似的人物,须眉伟然。陶然亭是同治光绪年间人们游玩的老地方。由于战乱的缘故此时少有人至。


  在五月十八号,山下来了一帮不速之客。一个仆人在前方挑着酒,后面跟着三辆车,车上分明是拉着三个少年,这三个人是谁?一个唤作田其美,一个唤作金心异,一个唤作狄莫。都是刚刚留学回来的,会讲讲哲学,田其美尤其精通哲学,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就敢说。金心异呢精通训诂学,会讲《说文解字》。三个人是莫逆之交。这不,来到山上游玩。 来到山上,看到了荆生,以为是一介武夫,对于文章之事一窍不通,也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于是教僧人清理一下床榻,开始喝酒谈话。和荆生为隔壁。田其美说:“中国要了灭亡了,都是孔子学说的过错。孔子标榜的伦常是什么东西。天下有人就有父母,父母对于我们有什么恩德?”狄莫听后,觉得很对,说道:是文言文害的,所以国之不国了。田其美听到了附和的言论,开始激动上了,拍着桌案,说:死的文字,怎么把学术搞活?我必须把孔子赶跑,把伦理纲常消灭掉。狄莫说:我的意思呢,是先把文言文废掉,用白话行文,可是兄弟你怎么还讲汉朝的《说文解字》呢?我不知道为何?金心异笑着说:你们都知道我姓金,为什么姓金?因为我喜欢金钱。我讲讲说文解字,就是欺骗那些不识字的人。我现在呢正着手写白话文来帮助你们呢。三个人说的高兴,相约为同生共死的兄弟。一起打倒孔子。忽然听到震天巨响,墙壁坍塌,桌子、’喝酒的碗都被打碎了。


  但见一个卓然独立的男子(荆生)从墙那头迈过来。指着三个人的鼻子说:你们刚才唠叨什么呢?我们中国四千多年,是伦理纲常维持着。你们为什么要破坏?为什么人们说孔子是能适应时代的圣人?孔子在春秋时期,会推崇礼法。如果孔子在当代,他也就会推崇科学。举个例子吧。如果孔子的父亲在山东病倒,孔子这时候在处在江南。孔子听到了这个消息,是选择用电报问侯病情?还是选择坐火车去探看?或是邮寄书信回家,一站一站耗时一个月,最终不见父亲一面,你们想想看,孔子能这样吗?孩子需要父母,小时候父母给孩子养大,养大了教育孩子。现在你们长大能说话,都是父母的功劳。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别人接济你,你处于危急时刻,别人拯救你。有心的人尚且感恩不已。你们现在却说出伤天害理的言论!我四海无家。小时候父母就离我而去了,现在想一想,还是伤心欲绝。你们竟然说禽兽般不像话的言语,污浊我的耳朵。


  田其美还要辩论,荆生合并二指按压他的脑袋,他的脑袋疼痛的像被锥子扎了一样。荆生用脚践踏狄莫,狄莫腰快折了。金心异近视眼,荆生把他的眼扔镜扔掉。金心异低头踅摸眼镜,害怕挨揍,显露出卑怯的模样。荆生笑道:你那癫狂的思想像李贽,就是一个怪物!我一会得用香皂洗手,我不应该接触你们那肮脏背天反常的驱干!你们赶紧滚吧,不要脏了我的铜简。给你们打死,我还得亡命江湖,多犯不上!留着你们让鬼消灭你们吧!


  三个人慌忙整理行囊跑下了山。回顾山上,那位高个子的男人一直狰狞的看着他们笑。


《妖梦》

周官太卜,掌三兆三易三梦之法。三梦一曰致梦,二曰觭梦,三曰咸陟。注:致梦言梦之所至,夏后氏作焉;觭,得也,言梦之所得,殷人作焉;咸,皆也,陟,亦得也,言梦之皆得,周人作焉,实则皆足以占国家之吉凶。夫吉莫吉于人人皆知伦常,凶莫凶于士大夫甘为禽兽,此妖梦之所以作也。有郑思康者,陕西之甘泉人,执贽余门。一日谒余,忽曰,康梦不详,意其死乎!余曰,何梦?吾为尔占之。郑曰,十月之十七日,康被酒而卧,忽梦有长髯人,邀康往游阴曹。康大惊曰,吾其死乎?髯曰,阴曹有大异事,姑招尔观之,俾尔悟后,亦足以晓世人,知世人之所智能,鬼亦解之。康曰,何谓也。髯曰,凡不逞之徒,生而为恶,死亦不改,仍聚党徒,张其顽焰。康曰,其人如何?髯曰,狂人也,已系二鬼马于门外,遂引而登,沿路风沙,渺无人行。


  寻入一城市,来往憧憧。遂并辔至一广场之上,有高阀,大书曰,白话学堂。门外大书一联云,白话通神,《红楼梦》,《水浒》,真不可思议;古文讨厌,欧阳修,韩愈,是甚么东西。康观之,汗出如濯。髯曰,校长元绪,教务长田恒,副教务长秦二世,皆鬼中之杰出者也,试入面之。遂投刺延见。入第二门,匾上大书毙孔堂。又一联云,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康怒极,谓髯曰,世言有阎罗,阎罗又安在?髯曰,阳间无政府,阴间那得有阎罗。已而元绪出见,则谦谦一书生也。田恒二目如猫头鹰,长喙如狗。秦二世似欧西之种,深目而高鼻。左右元绪而出。谈次问名未竟,二世曰,足下思康,思郑康成耶?孔丘尚是废物,何况郑玄。田恒曰,郑玄作死文字,决不及活文字,非我辈出而提倡,则中华将被此腐儒弄坏矣。而五伦五常,尤属可恨,束缚至于无转旋地步。 康不期发声问曰,伦常既不可用,将用何人为师?田曰,武则天圣主也,冯道贤相也,卓文君贤女也。无冯道则世无通权达变之人,无文君,则女子无自由之权利。且不读《水浒》,世间无英雄,不读《红楼》,则家庭无乐事。汝以为何如者。时元绪点首称赏不已。康气如结轖,兴辞而出。髯亦微笑同行。行可三里许,忽见金光一道,远射十数里,路人皆辟易,言罗睺罗阿修罗王至矣。金光浓处,见王身长十余丈,张口圆径可八尺,齿巉巉如林,直扑白话学堂,攫人而食。食已大下,积粪如丘,臭不可近。康竟霍然而醒。余大笑曰,快哉,罗睺罗。见大智度论释初品中,王欲啖月,月天子怖,疾到佛所,佛所偈言,罗睺即疾放月。须知月可放,而无无伦之禽兽不可放,化之为粪,宜矣。此无关尔之吉凶,果如是者,国家承平矣。


  蠡叟曰:“死文字三字,非田恒独出之言也。英国大师迭更先生,已曾言之:指腊丁罗马希腊古文也,夫以迭更之才力,不能灭腊丁,讵一田恒之力,能灭古文耶?即彼所尊崇之《水浒》,非从古书出耶?《水浒》中所用,多岳珂《金陀萃编》中之辞语;而《红楼》一书,尤经无数博雅名公,窜改而成。譬之珠宝肆中,陈设之物,欲得其物,须入其肆检之,若但取其商标,以为即珠宝也,人亦将许之乎?作白话须先读书明理,说得通透,方能动人。若但以白话教白话,不知理之所以出,则骡马市引东洋车之人,亦知白话,何用教耶?此辈不能上人,特作反面文字,务以惊众,明理者初不为动,所患者后生小子,小学堂既无名师,而中学堂又寡书籍,一味枵腹,闻以白话提倡,乌能不喜。


  此风一扇,人人目不知书,又引掖以背叛伦常为自由,何人不逐流而逝,争趋禽兽一路。善乎西哲毕困腓士特之言曰,智者愚者,俱无害,唯半智半愚之人,最为危险。何者?谓彼为愚,则出洋留学,又稍知中国文字,不名为愚;若指为智,则哲学仅通皮毛,中文又仅知大略,便自以为中外兼通。说到快意,便骂詈孔孟,指斥韩欧,以为伦常文字,均足陷人,且害新学。须知古文无害于科学,科学亦不用乎古文,两不相涉,尽人知之。唯懒惰不学之少年,则适为称心之语,可以欺瞒父母,靡不低首下拜其言。矧更有家庭革命之说,则无知者,欢声雷动矣。吾恨郑生之梦不实。若果有啖月之罗睺罗王,吾将请其将此辈先尝一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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