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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雁 第五辑

 新用户4541Ay47 2024-03-10 发布于上海

五月十五日

天气渐渐燠暖起来,热烈的太阳光,炙得窗前的藤叶,都软弱得低了头,人们呢也都是十分困倦的,扎挣着一直等到黄昏将近的时候,一切的生物才恢复了活泼的精神。

六点钟的时候,星痕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穿着一身缟素,衬着静穆淡白的面容,一种脱然冷淡的表情,使我震惊了。真的,我每次看见星痕,我的灵魂都得到一种特别的启示呢。

我约星痕到我家来玩玩,她似乎很难过的拒绝我,我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愿勉强她,我们的车子进了城时就分路了。

我同星痕顺着一条土道来到坟园。那里有许多坟墓,有的是土堆起来的,坟头上已长了野草,有的上面新添了土,旁边有纸钱的残灰。有的建筑得很讲究,坟是用白石砌成的,坟前树着白色的石碑,碑上的字都糁着石青,颜色碧绿。星痕走到这座坟前叹了一口气,将鲜花放在石碑前,怔怔的静立着,我偷看她的脸,十分悲惨,一滴滴的眼泪直泻下来,流到坟前的土里去。我的心也正绞着酸辛的情绪,我不能安慰她,只有陪她落泪。

她放下手里的浅红芍药,问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吗?……”我点头道:“怎么样?你要我陪你到南郊去吗?”“是的。”星痕说完叹了一口气。我说:“好吧!我也觉得这几天太沉闷了,出去玩玩也许痛快些!”

她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了,这时天色渐渐黑下来,郊外的地方,人少坟多,再加着晚风吹过碧苇,发出凄凉肃杀的声音,使得我们不禁胆寒;只得忙忙找着我们的车子回来。

今晚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看北斗,寂静的小园中,时时听见蟋蟀的鸣声,不知不觉又惹动了我的愁绪,想到今天和星痕郊外悲楚的神情,胸头犹有余酸,我想着我和星痕两个人,真可以算是一对同命的可怜虫,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了解她;除了她也没有人了解我,我们常常把自己粉饰得如同快乐之神,我们狂歌,我们笑谑,我们游戏人间,但是我们背了人便立刻揩着眼泪。有许多朋友对我说:“纫菁!你原来是这样活泼,而多情趣的人呵!但是在你作品里,我所认识的你,却和你正相反,到底那一个是真的呢?……”我听了这话,常常只有一笑,因为我不愿意对不了解我的人解释我自己,而且这是我仅有一点虚伪的幸福,我只要作得到,我总把自己扮饰得比谁都高兴,比谁都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多骗得一个人羡慕我,我就比较多一分的幸福。假使有一个人,为了我的快乐而妒忌我,我更感到幸福了。我最怕人们窥到我的心,用幸灾乐祸的卑鄙的眼光怜悯加之于我的时候,那比剐了我还要难过,因之我从来不愿向人类诉苦,我永远装作快乐的面孔,对于伤心的事情,似乎都不足引起我的注意。——除非那一个伤心人能了解我,那么都等到欢筵散后,舞台闭幕的时候,我可以找到她我们一同流泪,一同掬出心的创伤彼此抚摸。……无论如何!我总不肯向幸福的人的面前叹一口气,我总得装得我比他更幸福,我总得挫了他骄傲的气焰,我要看他如小羊般服服帖帖的跟着我,直等到他向我恳求怜悯的时候,我才心满意足,用卑鄙不屑的冷笑报复他,使得他十分难堪后,我才丢下他扬长而去。

不久我们到了南郊,这时的斜阳,温柔的照着一望无际的碧草。一阵阵的清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液,身体上一切的压迫都轻松了,这时候的灵魂也得了自由,不必为着身体的痛苦而撑持了。

我记到这里,忽然想到星痕给了我一个绰号,她说:“纫菁!……你是一碗辣子鸡!”我现在觉得还不够,将来总有一天,我将变成最辛辣的红而多刺激性的辣椒糊呢!

五月二十日

人真是太懦弱——我更是弱懦中的更懦弱者——因之我今天又受了不可忍的打击,直到如今我的心还是流着受伤的血。

今天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在座的熟人很多,致一也是一个。饭后我们在院子里闲谈,致一忽向我报告说:“纫菁!你知道有人在说你的闲话吗?”我脆弱的心弦紧张了,紧张得将要绷断了,但是我还极力镇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冷笑道:“我早知道总有这些不相干的闲话……但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们又是怎么个说法呢?……”致一道:“自然我也知道那是不相干的话,但是人类浅薄的多,……所以也很讨厌呢……”“哦!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呢?你早点说罢!”我的心不住的跳,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致一笑道:“他们说你和剑尘发生恋爱……并且说你们快要结婚了。……其余还有些轻薄话,也不必说了,我听了都觉得可气。……”

我听了这话,虽是极力不去介意它,但是不能,……我的眼圈红了,致一见我很难过的样子,他赶忙安慰我道:“我早已替你辩白过了,……随他们说去吧!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人真太爱管闲事了。”我们正谈到这里,萍云他们走过来,我们只得不再谈下去了,我怔怔的坐着,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梗上来,我想人们这样议论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善意的议论。唉!真是不幸,现在我又成了众矢之的了!

我知道这个闲话,一定传得很久了,前天见着星痕她曾对我说:“纫菁!你要留意你的前途,现在人们都对你重视,完全是为了你能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如果你要是在人前现露了怯弱,便立刻要被人鄙视了。”当时我听了这话不明白所指,现在我才清楚了。唉!是的,我为了要得人们的重视,我只好永远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说!

五月二十三日

今天我在巽姐的家里,见着美生,她还是从前那样的娇艳,流光催老了一切,但是没有损害她的分毫,——那一双含情的俏眼,细而且长的翠眉,含着愉悦的笑容,呵!一切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样,——她幸福的梦,也和七年前一样的沉酣,当然这不免使我嫉妒——不过嫉妒又何济于事!最后我只有恨天,为什么在所有的人群中,偏让我有点特别!唉!天,它给我的一双夜莺的眼,永远追求人们所忽略的夜之神秘。它给我的是琉璃球的头脑,我看透一切事实的背景,因此我无论在什么样的好环境里,我只感到不满足,我总是不断的追求,所以我的好梦比谁都容易醒。唉!而今呵!我造成我自己为一首哀艳的诗歌,我造成我自己为一出悲剧中的主人。

我们今天谈得很有趣,——本来今天这样的天气,槐花的清香,时时刺激人们麻痹的脑筋,合欢树开着鲜艳的红花,时时向人们诱惑——自然这是很合宜谈讲许多浪漫事迹的环境,最初是巽姐的一声长叹,引起美生一篇有趣的议论,她说:“巽姐!这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巽姐看着我凄然的一笑,我不由得对她说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巽姐听了这话不禁也低吟起来,美生就借着这个心的空隙,直攻进来,说道:“巽姐!快一点找一个爱人吧!不要辜负了你的青春呵!”这句话又引起我一个特快的意想。我细细将巽姐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巽姐的确很美,——身材窈窕如玉树临风,五官又非常清秀,真好像日光下的一朵玉簪花,但是最后我发现了一点缺陷,就是巽姐的脚,是缠过的,现在虽然放了,但仍然有包缠的痕迹,我不禁笑道:“巽姐!你如果是一双天足就十分美了!”巽姐摇头道:“还好我不是天足,不然岂不更可惜了吗!”美生听了这话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巽姐!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自苦如是,我看你和纫菁都应当找个结束!”美生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问道:“纫菁!……听说你和剑尘很好!……那么你们就赶快结婚罢!”巽姐听见美生的话,也回过头来看着我。唉!这时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凄酸!我想到世界上的人尽多,为什么能了解我的人,却这样少——简直少得等于零呢!美生和巽姐总算和我比较相处很久,而他们还是这样不清楚我,别人就更难说了,我一直含着泪默然无言,美生还是再三的要问我究竟,后来我忍着悲痛答道:“美生你放心吧!纵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而我也是除外的,……我和剑尘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我愿意更深刻的生活下去,我不愿把一首美丽的神秘的诗歌而加以散文化……”美生点头道:“自然你也有你的道理,不过剑尘他未必也这样想吧!”这话真正的又是很厉害的戳了我的心,我说:“唉!……如果剑尘也作此想,那么缺陷的人间,至少也有一件美满的事情了!可是现在呢……我是无意中伤害了一个青年,我只想取得人心的热情,我却没有防备其他的事实……而且剑尘的环境又是个非结婚不可的,……现在他是比从前憔悴了消瘦了,唉!美生我近来正为这些事情焦愁呢!……”美生想了一想道:“纫菁!……我有一句肺腑之言对你说,我想你一定能够采纳,……我想你既是不能和剑尘结婚,你就应当疏远他些,不然将来的结果真不堪深想!”我听这话真是感激得流下泪来,“我何尝心里不是这样想呢,但是天呵!我的心是空落落呵!”巽姐见我哭了,她也陪着我落泪,后来我实在不能再支持了,我就辞了她们回家,到家后我又喝了半瓶葡萄酒,泪痕酒滴把一件白色的绸纱弄得斑烂不堪。……直到了苦酒在心里燃烧时,我无力的躺下了,天呵!真太残忍了哟!

五月二十五日

这两天心情坏极了,真好像是一所战场,在那里偃卧着惨白无血的死尸,满场都是殷黑色的血污,呵,多可怕的战场呵!……可怜这就是我的心哟!我不愿和剑尘结婚……我打算疏远他,但是真可羞呵!我一面替他介绍他的配偶,而我一面暗暗的揩着眼泪。我常常想:假使有一天剑尘和他的妻站在礼堂里行婚礼的时候,我心里的剑尘也就同时离开了我,这时我成了沙漠中的旅行者,而且是黄昏时唯一踯躅于沙漠中的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飞沙将我掩埋了,唉!这样的运命我又怎能抵抗得了呢……可怜我竟因此疲惫了!但是我还不能不拭干了眼泪,写这封是泪是墨,不容易辨认的信,给剑尘。

我写道:

剑弟!……我已经撕碎了我们理想的幻影了,人间只有事实——这些事实自然要逐件的解决,那么你的婚姻也正是应当即刻解决的一件事情,唉!剑弟!你父亲的银须,雪亮的在胸前飘拂着,母亲的双鬓,也似晨霜般的闪烁着,呵!他们老了!他们希望他们的爱子赶快成家,不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也就是他们劬劳抚育所换来的一点报酬,因此剑弟!千万不可违背他们的话,他们对于你的事情真够伤心了!我记得前夜,我在你家里吃饭,我同你妹妹坐在堂屋里说闲话,你的母亲,提起有人给你作媒的事情……你母亲为了你屡次的否认,她非常伤心,她叹着气对我说:“菁小姐,你不知道,我也老了,其实也管不了许多,不过我两个眼没有闭上,一口气没有断,我总不能不问他们的事,再说剑尘也已经二十五六了,也是该成家的时候了,那里承望他张家不要李家不行,将来不知要娶个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我看不见这个媳妇了……”唉!剑尘!她老人家的话,真使我听着伤心,当时我看了她老人家那种悲凄的样子,我真恨不得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我将对她忏悔……唉!剑尘!我真觉得我是你母亲的罪人,我真对不起她!所以你如果想使我的灵魂被赦免的话,你赶快顺从母亲的意思结婚罢!剑弟!你为了你一双年迈的父母,为了你可怜的菁姊!你在人间扮演一出喜剧罢!

你的菁姊

呵!多谢上帝,给了我绝大的勇气,叫我写了这封信,但信是发了出去,我呢!深深的感到人间的寂寞了,……眼前除了一片广大无边的沙漠外一无所有,唉!我禁不住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向她哀哀的低诉,似乎她的眼也凝着泪向我看着,……呵!母亲!你如果有灵,你快些来接引你这可怜的女儿吧!

六月一日

我现在又感到心的空虚了,有时虽然剑尘的纯情依然使我沉醉,然而天呵!我不敢不自己打破这个幻影,因为我很明白,这终于是一个自骗的幻影呵!我想在这种可怕的情形下,只有设法忘了我自己,像一个喝毒酒的醉人,——虽是酒醒的时候,更要感到空虚与冷漠——不过时间总可以减少一些呵!生命在我没有恩惠,只有仇怨呢!

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除非我是忍着心痛扮演一出又可悲又可怜的滑稽剧……!然后使剑尘恨我,卑视我,从此我在他纯洁的心里,失掉从前的地位,因此也许可以增加我一些勇气!疏远他。

这两个月以来,我摒绝了一切无聊的酬应,我疏远了许多泛泛的朋友,——我起初很想对自己的生命忠实些,换句话说就是平心静气的作人,然而现在,现在,一切都变动了,我才晓得我这样的人,就不能对我的生命忠实,我就不配平心静气的活下去,实在的,我是更深的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天给我安排的宿命。

我今天的心绪乱极了,我的心绞结着种种不能清理的情绪,我好像是一个失了方向的旅行者,独自站在满目黄沙的旷野,眼看着落日只剩了一些淡淡的余辉,而我还是找不到一个躲避风沙猛兽的地方,只有看着黑暗的大翅膀,从我头顶上盖下来,那时候我将如死尸般偃卧在沙漠上,我失却了一切反抗的力,只有任运命的尖刀在我身上狂刺,我的血便如鲜艳的桃花般,一点一滴的染了我的衣服,染了黄色的沙土,直到我的血流干,我的死尸成了白骨的时候,天虽有些亮了,然而我已经等不得了!

不过我也有一个愿望,我不敢向宿命求赦免,我不敢向人间求怜爱,我只愿把绞刑改成枪毙,使我早一些归来,……呵!我常常幻想着一个可怕的将来,——我耽延我的生命直到“老”找到我的时候,那我比现在更要难堪……现在我虽是遍体疮痍,然而我还能扮饰得自己如春之女神,我的力量尚足诱惑一般浅薄的人们,使他们追逐着我,向我唱出欢乐歌调,虽然这只是使得人们听了肉麻的粗俗的歌调。然而形式上也比较得热闹些了,……可是到了老来的时候,我连扮演的力量也没有,诱惑的力量也失去了,那么那些浅薄的人们也都远远的躲着我,呵!到这个时候呵!不但心是寂寞得不能形容,身也将枯寂得如同到了鬼境,唉!这怎么能再忍受得了呢?……这个可怕的幻影时时在我眼前涌现,使我心里觉得有快死的必要……可是我生性更是脆弱得可怜,积极的自杀,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勇气的,——而且我一想到自杀时那种的狞状,我的什么心都歇了,我还是让运命慢慢的消磨吧!总有一天生命的火灭了,我自然可以闭目安静的死去,并且我也算和星宿奋斗了一场,最后虽是失败,也可以无愧于心了。

呵!天!我现在是决定间接的自杀,我想尽能糟蹋我自己的方法,烟酒不是最伤身的吗?然而现在爱它,我要时时刻刻的亲近它,熬夜不是最伤身的吗?现在我每夜都要到歌舞场中,或者欢宴席上,消磨夜的时光,总之怎样能使我生命的火,快些熄灭,我便怎样去作。

六月三日

今天我又喝醉了,醉得失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我到报馆去找致一、萍云,恰好遇见莫君和锡——这是我最近才认识的朋友,莫君是一个有孩子气的大人,他的相貌非常有趣——好像痴呆同时又是特别的深刻,最有趣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滑稽有趣,但是有时言浅意深,使人笑口才开,立刻又感到深心的打激,至于锡呢,平日我们谈话的机会不多,不过今天听见萍云说他的过去——有诗意的哀艳的过去,因此帮助我对他不少的了解——他是一个深于情的伤心人呢!我们谈得很有趣,谈到前几天莫君请我们吃饭,我和萍云的酒,都不曾尽量,我对他说:“莫君1一个人是那样希望刹那的沉醉,而且忘掉暂时的痛苦,这种人是怎样的可怜,你为什么偏偏忍心不让他醉,——连这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许他满足呵!真使我永永不能忘记你的残忍……”莫君听了我的话,皱起那一双浓眉,细眯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呵!纫菁!何必呢!……下次一定请你痛饮如何。”锡说:“纫菁!我今天请你痛饮,……你可以尽量好不好?”萍云没有等我答言就接着说道:“真的吗?……锡我虔诚的恳求你一定履行你的约言,今天谁也不许阻止我们!让我们这些可怜人醉一醉吧!”锡说:“一定!一定!……不过也不要闹得太狼狈了呢!”萍云说:“管他呢!狼狈又怎样,我们反正是消磨精神,零卖灵魂的呵!……”锡似乎很脆弱,禁不起再深的打击似的。他低下头,默默的注视着地板。后来他又仰头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致一这时只坐在旁边微微的笑着“唉”了一声道:“你们这都是干什么的?……要喝酒就走吧!时候也不早了,恐怕巽姐和美生都已经去了呢!”我们被他的话所提醒,才都从牢愁的梦里醒来,如疯子般狂叫狂跑的来到大门口,坐下车子到长盛楼去。

我们到那里坐了一坐,美生和巽姐就来了,于是大家点菜,而我和萍云两个人的心却不在菜上,只预备如鲸鱼吞江海似的大喝一场,如果能够就此把世界吞下去了,也许人间的缺陷也同时消逝了!

不久伙计摆上冷荤碟子,跟着两瓶花雕也放在桌上,先是锡替我们每人斟了一杯,美生和巽姐还斯斯文文的没有端起杯子来;而我和萍云彼此高举玉杯,厮看着了叫一声“喝”一杯酒便都干了,跟着又是第二杯,我们俩人不过每人七八杯,已经把两斤花雕弄光了,萍云对着锡叫道:“快些来酒!锡今天晚上可不能再失信的,……谁要不让我们喝够了,你瞧着,我们有本事把这桌子全推翻了。”锡忙应道:“喝吧!喝吧!不用着急,有的是酒!”美生瞧了我们那近于疯狂拼酒的样子!几乎吓呆了,在她的生命里只有温柔与甜蜜,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辛辣的味道,也没有看过这种悲惨的样子,……她拉着巽姐的手说道:“这是为什么?唉!我看了真难过,你快叫她们不要喝吧!”巽姐摇头说:“她们已经疯了,那里管得住呢,……唉!来!让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好!巽姐你也许比我们幸福些,不过你能陪我们这一杯酒,我们要深深的感谢你呢!”美生的脸色都变了,她呆呆瞧着我们,锡也是陪着我们一杯一杯的吞下去,莫君只把紧酒壶说,“慢慢的!你们要喝酒可以的,何必这样拼呢?……呵!纫菁、萍云!——”我和萍云这时已经喝了二十几杯了,大约总有三四斤酒罢!菜一碗一碗的摆在桌上,谁也顾不得吃了!后来萍云对我叹道:“独醉吧菁!……至少可以忘去你一切的伤痕!……唉!什么梦都作过了,而什么梦也都已经醒了哟!”我听了萍云的话,好似听见半天空一声焦雷,把我从醉昏昏的世界里抓出来,摔在冰凌似杈的深渊里,我感到刻骨的冷硬,我觉得非常的痛苦,我无力的倒在一张藤椅上,我辛酸的眼泪便从那一双紧闭的眼里流出来,……我看见母亲惨淡的面靥了,我听见元哥长叹的声音了,一切过去的悲哀,又都一幕一幕重现眼前,而目前的一切现实!反倒模糊得如从重雾摸索前尘,只见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把我扶上汽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在我醒来时,我头涔涔的痛,我的口干得像要冒火,低头一看,出门时所穿的衣服也不曾脱,大襟上满了黄色和血色的斑点,大约是醉后吐的残痕,其中还有许多水点,大约是眼泪了,我为了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由不得又流出辛酸的泪来。……隐隐的看见窗外的星光,和在星光下树影的摇摆。呵!光那样幽碧而闪烁,影子呢是那样捉摸不定!夜之神哟!你现示着我可怜的心的象征呢!……我追寻着这幽光暗影下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梦。

六月五日

这两天以来,害了酒病,什么事都不能作,全身的骨节酸痛!动弹不得,心里呢,也是怅怅如同失了什么,唉!这是刹那沉醉后的报酬呵!

下午剑尘有电话来,我告诉他我病了,他似乎已经知我是因为拼酒而病的,当他用那种又似怨愤,又似怜惜的音调说道,“纫菁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我怔在电话边,如同失去了知觉,好久好久,才被电话那面“突突”的声音震醒了,我只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事了挂上吧!”……我也不等他的答复便挂上耳机,跑到屋里,不禁痛苦的哭起来。“唉!天,我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也曾想过真是何必呢?无奈我无法忍耐这缓刑的长时间的难过,还不如我自己用力刺伤自己的心,也许痛苦可以减少一些。可是天下的事太复杂了,我所感受的也太复杂了,我现在好像困于非常杂乱的网罗里,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逃出这可怕的环境。唉!只好让它去吧!不必求解脱也总有一天自然解脱的。

近来我的心是分外空虚,而我的思想却如乱麻般在心底交萦着,我的灵魂,它是多么狼狈啊!因此我现在的生活更不安定了。我好像一个渴极饿极的夜莺!我捉住玫瑰的枯瓣!用力的吮吸,我看见萤虫的绿光,我以为是深夜的露珠,我拼命的抓住,……及至明白我的错误时,又将怎样失望呢!我,渴得几乎发了狂,心头的火焰看它高起来,一尺一尺的向上高去,最初看见我血淋淋的心被它烧干,渐渐成了灰,以后我的全身慢慢的都变成冰冷的灰了。唉!天啊!这是多么残忍的荼毒呢!

美酒高歌,我又厌倦了,不但厌倦,我简直对于这一种生活发出诅咒的呼喊了,可怜我寂寞的心,更寂寞了!我的心弦,永远弹着孤独的单音,我静静的听,甚至整夜不睡静静的听,——我希望万一能发现谐和我这单音的歌调。然而那有——这只是永永远远的幻想啊!我将永远弹着单音,直到我死去吗?然而我总不甘心,我还要奋勇的敲开人们的心门,我不信我永远是站在人们心门之外的。

我近来的行为,也许是更无羁了。我自己可是并不觉得,不过据剑尘说,我近来的态度大大的变了;他为了我这种不可捉摸的态度很伤心,他怀疑我对他有什么不满意,他畏惧将要从我心里失去从前的地位,他那种因疑虑而憔悴的精神,真使我难过!他有时很气愤我对他的不忠实,我也不愿意申辩,因为我怕申辩之后,更显然他的不了解我。——我不是更要感到寂寞了吗?而且我故意疏远他的一片隐衷,他哪里知道,他近来见了我总是露着怨愤的颜色,唉!可怜我也只有咬着牙忍受吧!

今天下午依然扮饰得如娇艳的玫瑰似的,去赴友人的盛筵。……反正不到那一天——手足僵硬得没有办法了,脸成了枯腊脂粉也涂不上了,我总得打起精神来扮演的。六月八日

昨夜我几乎通夜没有安眠,我对着满天星斗卜我的未来的命运。我对着黑影问我未来的休咎。然而无效!它们永远是沉默着。冷淡的看着我!我愤恨极了!从床上跳了起来,把绿色的窗幔撕碎了;一片一片的飘在地上,然而一切仍然是那样冷淡——没有同情,这时我才明白我真正是世界上的孤独者,我禁不住发抖,我悄悄的倒在地下,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我是失了知觉。及至我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夜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明晃晃的阳光,射在我的身上,啊,好惭愧我依然还扎挣于人间!

六月十日

我真没有方法使我自己安静,我甚至不敢一个人独坐在房里,因为我的心是太纷乱了,它好像一架风车一般不住的鼓荡着,我真是支持不了,我无“目的”的坐上车子到街上乱跑,当车夫拉起车把问我到“哪里去?”我怔住了,只得胡乱答应道“上西单牌楼吧!”车夫如飞的跑了,不一刻就到了西单牌楼,我惘然的下了车,站在电车站旁,车夫以为我是等电车的,就说道:“您上哪儿去,我再拉您去不好吗?”我摇摇头拒绝他了,他只好扫兴的走开了,我等他走远了,我又跳上一部车子说:“到天桥去”,到了天桥,我又坐着车子回到家里,当我走进我自己的房门的时候,我不禁掉下泪来,世界这样小,我跑了半天依然还在我的屋里!?而且我跑了半天,我怎样什么也没得到依然是空虚的。……

下午睡在床上,仿佛失了知觉,直到太阳下了山,夜幔盖住了阳光,我才渐渐的醒来,我照着穿衣镜,慢慢的看见了我的形体,我帆泊的灵魂,才又回到这可嫌僧的躯壳里来。

吃完晚饭的时候,姑妈问我今天一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瞪着眼注视着姑妈,我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姑妈见了这种样子,露着惊奇的眼光,向我脸上打量,我被这种探索的眼光所惊吓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撒谎了,我说我去找巽姐玩去了,……此刻不知为什么头很痛呢!自然这话可以把她们对付过去,不过姑妈很聪明,她好像知道我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她连忙应了一声,低下头吃饭不再看我,但是我觉得,她的眼还不时偷偷的瞟着我呢。

六月十二日

天呵!我耐不住了——暗愁的压迫使我失了常态,这时我想从这个压迫底下逃亡,我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玩,素日我最看不上的,那些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人,现在我似乎离不了他们,天天和他们厮缠着,于是看电影,吃馆子,一天天的接着这样鬼混下去,也许他们是故意的敷衍我,然而我现在不管这些,我总认为他们陪着我玩,是再好没有了。

现在我不愿意看见比较了解我的人,因为我正扮演着一出神出鬼没的滑稽戏文,我不愿谁用灵的光,来点破我所创造出来的愚迷,所以我好几天不见剑尘,他有时来看我,我也淡淡的不大同他说话。他自然是摸不清我的心,因此他恼怒了,也是冷淡的对待我,但我好像一点不觉得似的,好像这种冷淡是很自然的。

菁姊:(请你恕我还是这样称呼你)

晚上我接到剑尘派专差送来的信,我的心忐忑不安,我怕——那冷酷的讽刺,我把信拿到手里很久很久我的心只是不停的抖颤。我不敢拆开来看,我睡在床上,我努力的镇定我的心,我好像立刻要绑赴法场的罪囚,我想象那将要来的荼毒。唉!我真恨不得把我的灵魂,赶快离开这个世界!

我自己也许没有确定的见解,然而是非恩怨我是懂得的,只要别人不以虚伪相加,我也绝不会以虚伪待人;否则耍耍手段我也不见得不会。

我睡的时间也许没有我觉得的那样长久,当我起来拆信时,我仿佛听见报时的钟声只打了九下送信来的时候大约是八点四十分,可是天知道我恐惧战兢的心,好像经过一个可怕的长世纪呢!现在我把信拆开了,我往下一字一字的念了。他说:

我的为人虽然没有一点长处,虽然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自然我不配得到社会任何人的赏识与了解。不过倘使有人要能以国土相许的时候,我也很能忠诚的为这人服务,无奈这都等于梦想,从来就没遇到这一种幸运!

我平常虽然很理智,但同时我也有热烈的感情,我也是很易受刺激的,所以当我看见你和别人亲近,而把我置之脑后的时候,我的心就如同受了极剧烈的弹伤,我当时的气愤,和灰心,我自己真也形容不出,大约我那苍白的面色,和失望的神情,你也不至于没有见吧?!唉?纫菁!你难道真这样忍心吗?

唉!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得太厉害了!但是我真想不到你的变化,更是不可捉摸的呵!纫菁!最后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前途,好好努力你的事业……酣歌宴舞,固然可得到刹那的快乐,但是你要想到欢宴有散的时候,舞台也有闭幕的时候呵!再见吧!菁姊!

剑尘

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不愿意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鬼混,我更不愿意在虚伪欺骗里生活。如果是个极相得的朋友,只要他曾经有一次欺骗我,而被我知道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再和他交识,我情愿没有朋友,一个人永远孤独,我不愿勉强敷衍面子。

今天他来看我,一走进门我只冷冷点头让他坐下,他默默的望着窗外的天出神,我呢,低头看一本新买来的小说,大家都像有什么芥蒂似的,屋里的空气,和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紧张。然而我们是一直的沉默着,后来他站了起来,拿着帽子预备回去,他含着怒愤对我说:“纫菁!你也稍稍给我留一点余地。”他的话自然是指着我近来的态度了,不过他又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当时本想分辩几句,然而再想一想,一个人既然找不到能了解自己的人,而偏去向他解释,太没有意思了。因此我只淡然的苦笑,并不去理他,他自然更是含着愤恨,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他刚走,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我把门用力的推上,“砰”的一声响,震醒我自己因伤愤所迷失的灵魂,四面一看,我才更清楚的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我现在的地位呵!天!我太孤单了哟!

这封信是看完了,当时我心情的剧变,比夏天的云的变化还要厉害,我一时觉得伤心,一时又觉得气愤,一时又觉得委屈,一时又觉得世界上的人太浅薄了,我有些鄙视他们,这种多料的毒剑,刺伤我的心,我看着那一滴一滴的鲜血,由胸前流了下来,那血总有一天把我飘起来,送到天为我预备好的坟墓里去,那便是我的归宿。

六月十三日

昨夜睡不着,心里是满着绝望的凄调,在夜深人静的时期,我悄悄的坐了起来,天上有点薄薄的凉云,星宿在凉云后面静静的闪视,我跪在母亲的遗像前,虔诚的祈祷,我告诉母亲我坎坷的运命,但是母亲只含愁凝注着我,她再不肯用温柔的声音诏示我,那时我怎样需要安慰呵?我如同恶虎得不到食物般,由悲哀而变成狂愤,我用怒火燃烧着的眼光注视母亲的遗像,我要把我还给她,我再不愿意扎挣了!然而我忽见我母亲的眼里,似乎流出泪来,星光闪在玻璃框上,是那样静默幽深,我的愤火低下去了!我抱住我的头痛哭……最后我失了知觉……

今天早晨心口作痛,又犯了肝气病,然而我不愿意爱惜这无用的身体,现在我就希望它一天一天的破损,等到那一天成了灰,我的灵魂便解脱了!

我自从觉悟到这一点,我变了我处世的态度,我要疯狂,我要浪漫,我要热闹我自己,同时我也要蹂躏我自己,总之越快收束越好!

我病了!我心口痛,头晕,然而这都不算什么,可怜我的心是受了毒镖的射击!我的心是得了可怜的伤损!现在我是睡在床上给你写这封信。唉!剑尘!请为了我的苦难,特别的原谅我,——冷静些听我凄楚的诉说:

我扶枕给剑尘写信,——我的眼泪是一直不曾干过,我写道: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绝不是我的世界,总有一天我将由这个世界逃亡,我现在是更深一层的感到悲凉了,我不敢希冀任何人的温存了,我愿生命愈短促愈好,我实在不能忍受这残酷的折磨!剑弟!我虽然是你认为虚伪不堪的怪物,但是这封信我确是含着凄楚的眼泪写的,你相信否?我没有请求的权力,只愿将来我死后,能因为了这封可怜的信,你少恨我几分吧!!

唉!剑弟!各人都有前途,而我的前途呢也许是有的,然而那只是孤单黯淡的前途呵!到倦鸟各归林的时候,我还是独自踯躅于荒郊。剑弟!像这样的人你又何忍过严的责备她呢!

可是剑弟!我求的是刹那的遗忘我自己,我求的是暂时苏息我苦楚的灵魂,哪里知道,这又是铸成今日彼此苦痛的原因,当然是我对不起你!不过请你再认清我的身世,——我是塞外的一只孤雁,我是被幸福摒弃的失望者,我不希望在人间有悠久的岁月,因此在这短促的生命里,我希冀热闹些,为的这日子比较容易混些,况且我也不愿任何人对于我沉迷太深,以致妨害他们将来的幸福,因此我不愿用愚笨的忠诚对待我的朋友;尤其是我认为好的朋友。

剑弟!我现在是你阶前待罪的囚犯,我只求你大量的赦免我吧!

剑弟!我不恨别的,我只恨命运太播弄人了,我永生都是命运手中的泥;但是剑弟!你太不幸了,我对你将终生负疚,我只祷祝你将来有一快乐的家庭,好好的生活,那时候我或者可以免除一些罪孽。

剑弟!你说我近来态度变了,不错!真的变了!但是我所以变的原因,乃由于我的苦闷所迫成的,我怯弱,我没有伟大的扎挣力,我受不了苦闷的锤子的打击,我要想从那里逃亡,——逃亡的唯一方法,就是毫不顾忌的浪漫,然而不幸!你是爱我太深了!你所希望于我的太大了!结果我的浪漫,就变成你最深刻的苦闷了,唉!剑弟!你对我的诚挚,我虽粉身碎骨也难图报于万一,我何敢亦何忍使你过分难堪!不过近来我的心境太坏了,因此我们每次见面,差不多都是不欢而散,——我的心太郁抑了,我只有设法消遣,因此我对我自己的生命,开始不忠诚,我欺骗我自己,……也许这要影响到对你的态度——你所说的欺骗了。

剑弟!世界上对我最忠诚的是你,所以我最后希望你认我是你的亲姊妹,——一个可怜飘泊的姊妹,你原谅她,你包容她吧!

剑弟!

你看见我和别人亲近,你自然要感到气闷,不过你看明白我对别人的态度,更明白我的委曲的心事,呵!剑弟!我知道你绝不忍以鄙视的眼光对待我以残酷冷笑讽刺我了!

下午想到回剑尘一封信,怎样的写法呢?他的信是那样的有刺……唉!可是同时我想到这种由愤恨而淡忘的情形,本来就是我的计划,现在第一步已经作到了,不是可以骄傲了吗!为什么倒因此而怨恨呢?唉!太愚蠢了哟!……可是剑尘的性情我是很清楚的,他有时可以作出出人意表的激烈行为,因此我这封回信更难写了!我只得暂时先缓和他紧张的心吧!唉!纫菁!一劫未平一劫又起!然而这是天心呵!反抗又有什么用处呢!

纫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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