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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理学概述 五十一 --- 五十六

 新用户4541Ay47 2024-03-13 发布于上海

五一 晚期明学

若我们把中期宋学,认为宋、明学里的正统,则程颢该是中期宋学之正统。由他转出程颐,再由程颐转进到朱熹,那是一条路,却由中期会合到初期。其次由颢到陆九渊,再到王守仁,转出泰州学派而至罗汝芳,那另是一条路。这路到此而尽,如远行人到了家,到了家就无路可跑了。若你不安于家,尽要向外跑,那须得再出门。晚期明学是承接那一条走尽头路,到了家,又想另起身,另具一计划再出门,既不肯随便安居家中,也非无目的出门作闲逛。这不是件简单事,惜乎晚明儒出门行走得不远,扑面遇着暴风雨,阻着路,迷失了,那是明、清之际的大激变。只有临时找一安躲处,但一躲下来又便躭搁了,而且把出门时原兴趣原计划打消了,放弃了,那才有清代乾嘉盛时之古经学考据。我们此刻且把晚明儒初出门时,那一条路向约略指点出,这便是当时东林学派之大概。

东林学派与以前王学,显然不同。守仁殁后,浙中、泰州,所在设教,鼓动流俗,意气猖狂,迹近标榜。但东林诸贤却不然。他们虽有一学会,但暗然仅作朋友私人的讲习。后来东林两字扩大到全国,一切忠义气节全归到东林,好像东林成为当时一大党派,甚至后来把明代亡国也说成东林党祸所召致,那该由讨论史学的人来替他们作昭雪。此刻则只就思想学术方面,把几位东林学者作代表来叙述。

五二 顾宪成、允成

顾宪成字叔时,无锡人,学者称泾阳先生。幼擅殊慧。年十五六,从学于张原洛。原洛曰:“举子业不足以竟子学,盍问道于方山薛先生!”薛方山名应旗,武进人,尝从学于欧阳德。然为考功时,尝置王畿于察典,以是一时学者不许其名王氏学。方山见宪成而大喜,授以朱熹伊洛渊源录》,曰:“洙泗以下,姚江以上,萃是矣。”这是后来东林诸贤,越过王学再寻程朱旧辙的发端。宪成以解元中进士,时张居正当国,病,百官为之斋醮,同官署宪成名,宪成闻之,驰往削去。曾罪谪桂阳州判官,又获罪,削籍归田里。遂会同志创东林书院,一依朱熹白鹿洞旧规。旁邑闻风四起,皆推宪成为祭酒。他论学主与世为体,尝言:

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

这一意态,却直返到初期的宋儒,近似范仲淹石介之流风。因此会中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清议和讲学,倂成为一事,这才从书院直接影响到朝廷,一时也很有人想根据东林意见改革朝政,于是东林成为誉府,亦成为谤窟。宪成又曾一度起用,卒不赴。

当其时,王学已臻于极弊,学者乐趋便易,冒认自然。常称:“不思不勉,当下即是。”他则说:

查其源头,果是性命上透得来否?勘其关头,果是境界上打得过否?

而于王守仁自己所说,也极多严厉的纠驳。他曾说:

阳明先生曰:“求诸心而得。虽其言之非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非也。求诸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于孔子者,亦不敢以为是也。”此两言者,某窃疑之。夫人之一心,浑然天理。其是,天下之真是也。其非,天下之真非也。然而能全之者几何?惟圣人而已矣。自此以下,或偏或驳。遂乃各是其是,各非其非,欲一一而得其真,吾见其难也。故此两言者,其为圣人设乎?则圣人之心,虽千百载而上下,冥合符契,可以考不谬,俟不惑,无有求之而不得者。其为学者设乎?则学者之去圣人远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于此正应沉潜玩味,虚衷以俟,更为质诸先觉,考诸古训,退而益加培养,洗心宥密,俾其浑然者果无愧于圣人。如是而犹不得,然后徐断其是非,不晚也。苟不能然,而徒以两言横于胸中,得则是,不得则非,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脚注六经,无复忌惮,不亦误乎?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也只把尧舜来作为性善之实证。陆九渊也说:“东海、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九渊也只把圣人来作为他主张“心即理”的理论之实证。王守仁也说,良知二字,是他从千辛万苦中得来,并不曾教人先横一自知得一切是非的良知在胸中。但流弊所极,则宪成这番话,虽平常,实重要。当知禅学精神,正在教人求之心,更不重于质先觉,考古训。宪成的意思,也就在排这禅。他又说:

阳明尝曰:“心即理也。”某何敢非之,然而谈何容易?

他不反对守仁的所谓“心即理”,但他不许人轻易说这句话。所以他又说:

朱子云:“佛学至禅学而大坏。”只此一语,五宗俱应下拜。

他又说:

余弱冠时好言禅,久之,意颇厌而不言。又久之,耻而不言。至于今,乃畏而不言。

正因王学末流很近禅,于是晚明禅学又大兴。他说他厌言禅,耻言禅,终至怕言禅,我们再参合上引黄宗羲的一节话在赵贞吉篇中,便可想象那时学术思想上颓波靡风之大概。

或问:“佛氏大意。”曰:“三藏十二部五千四百八十卷,一言以蔽之,曰:无善无恶。”

他对王守仁“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排斥得尤厉害。他说: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当之。何者?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着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改过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励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趋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任情为率性,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安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由前之说,何善非恶?由后之说,何恶非善?是故欲就而诘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问,彼其所握之机缄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复作,其奈之何哉?

这真描绘出了当时学术界一幅十八层地狱图,而直从那些地狱中人的心坎深微处下笔。所以他又说:

程叔子曰:“圣人本天,释氏本心。”季时其弟允成谓添一语:“众人本形。”史际时曰:“宋之道学,在节义之中;今之道学,在节义之外。”予曰:“宋之道学,在功名富贵之外;今之道学,在功名富贵之中。在节义之外,则其据弥巧;在功名富贵之中,则其就弥下。无惑乎学之为世诟也!”

他并不在讲学,只在讲世道,讲人心。若人心早在节义外,而又同时在富贵利达中,则世道可想,哪还有学术之可讲?讲来讲去,还是附于君子之大道,而投于小人之私心。故他说:

平居无事,不见可喜,不见可嗔,不见可疑,不见可骇。行则行,住则住,坐则坐,卧则卧。即众人与圣人何异?至遇富贵,鲜不为之充诎矣。遇贫贱,鲜不为之陨获矣。遇造次,鲜不为之扰乱矣。遇颠沛,鲜不为之屈挠矣。然则富贵一关也,贫贱一关也,造次一关也,颠沛一关也。到此真令人肝肺具呈,手足尽露,有非声音笑貌所能勉强支吾者。

他依然不像在讲学,还是在讲世道,讲人心。陆王所讲是历史人心之光明面,他则在指点出时代人心之黑暗面。我们若说周、邵、张、朱是外向宇宙万物求真理,陆王是内向人心求真理,则宪成眼光,只针对在现实的世道时风上求真理。这可说是东林讲学的新方向。

顾允成字季时,宪成弟,学者称泾凡先生。兄弟同师薛应旂。廷对,指切时事,以万历宠郑贵妃任奄寺为言,读卷官见之,曰:“此生作何语,真堪锁榜矣。”御史房寰劾海瑞,允成疏寰七罪,奉旨削籍。嗣起复,仍以抗疏犯政府谪外任。尝谓:

平生左见,怕言中字。以为我辈学问,须从狂狷起脚,然后从中行歇脚。凡近世之好为中行,而每每堕入乡愿窠臼者,只因起脚时便要做歇脚事。

又曰:

三代而下,只是乡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虽不犯乎弑君弑父,而自为忒重,实埋下弑父弑君种子。

又曰:

南皋邹元标最不喜人以气节相目,仆问其故,似以节义为血气也。夫假节义乃血气,真节义即理义也。血气之忍不可有,理义之忍不可无。理义之气节,不可亢之而使骄,亦不可抑之而使馁。以义理而误认为血气,则浩然之气且无事养矣。近世乡愿道学,往往借此等议论,以消铄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远。

一日,喟然而叹。泾阳曰:“何叹也?”曰:“吾叹夫今之讲学者,怎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讲学耳。”泾阳曰:“然则所讲何事?”曰:“在搢绅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传食诸侯’一句。”

他又说:

昔之为小人者,口尧舜而身盗跖。今之为小人者,身盗跖而骂尧舜。

骂尧舜好像不复是乡愿。但当时学风却奖励人发高论,致于骂尧舜。这依然在对时风作阿谀,实为乡愿之尤巧而尤诈者。但允成也并不反对讲心学。他说:

心学之弊,固莫甚于今日。然以《大学》而论,所谓如见其肺肝然,何尝欺得人?却是小人自欺其心耳。此心蠹也,非心学也。若因此便讳言心学,是轻以心学与小人也。

又曰:

道心难明,人心易惑。近来只信得六经义理亲切,句句是开发我道心,句句是唤醒我人心。学问不从此入,断非真学问。经济不从此出,断非真经济。

泾阳尝问先生工夫,先生曰:“上不从玄妙门讨入路,下不从方便门讨出路。”

正因为讲得太玄妙,遂使做来有方便。二顾兄弟讲来似平常,却使人感有一种凛然不可犯之色,截然不可逾之气。时人评允成,说他是“义理中之镇恶,文章中之辟邪”,洵为的评。

五三 高攀龙

高攀龙字存之,无锡人,学者称景逸先生。以疏弹执政谪揭阳,半载而归,遂与宪成复兴东林书院,讲学其中。每月三日,远近集者数百人。以为纪纲世界,全要是非明白,小人闻而恶之。在林下二十八年而复出,坐移宫案,削籍为民,并毁其书院。翌年,又以东林邪党逮,夜半投水自尽。攀龙自序为学次第云:

吾年二十有五,闻李元冲与顾泾阳先生讲学,始有志,以为圣人必有做处,未知其方。看《大学或问》,见朱子说“入道之要莫如敬”,故专用力于肃恭收敛,持心方寸间。但觉气郁身拘,大不自在。及放下,又散漫如故,无可奈何。久之,忽思程子谓“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间否邪?觅注释不得。忽在《小学》中见其解,腔子犹言身子耳。大喜,以为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也,顿自轻松快活。是时只作知本工夫,使身心相得,言动无谬。己丑第后,益觉此意津津。癸巳,以言事谪官,颇不为念。归尝世态,便多动心。甲午秋,赴揭阳,自省胸中理欲交战,殊不宁帖。在武林,与陆古樵、吴子往谈论数日,古樵忽问:“本体何如?”余言下茫然,虽答曰“无声无臭”,实出口耳,非由真见。将过江头,是夜,明月如洗,坐六和塔畔,江山明媚,知己劝酬,然余忽忽不乐,如有所束。勉自鼓兴,而神不偕来。夜阑别去,登舟猛省曰:“今日风景如彼,而余情景如此,何也?”穷自根究,乃知于道全未有见,身心总无受用,遂大发愤,曰:“此行不彻此事,此生真负此心矣。”明日,于舟中厚设蓐席,严立规程,半日静坐,半日读书。静坐中不帖处,只将程朱所示法门参求。于凡诚敬主静,观喜怒哀乐未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等,一一行之。立坐食息,念念不舍。夜不解衣,倦极而睡,睡觉复坐。于前诸法,反复更互。心气澄清时,便有塞乎天地气象,第不能常。在路二月,幸无人事,而山水清美,主仆相依,寂寂静静。晚间命酒数行,停舟青山,徘徊碧涧。时坐磐石,溪声鸟韵,茂树修篁,种种悦心,而心不着境。过汀州,陆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楼,前对山,后临涧,登之甚乐。偶见明道先生曰:“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担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亦其本位。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平日深鄙学者张皇说悟,此时只看作平常,自知从此方好下工夫耳。乙未春,自揭阳归,取释、老二家参之。观二氏而益知圣道之高。若无圣人之道,便无生民之类,即二氏亦饮食衣被其中而不觉也。甲辰,顾泾阳先生始作东林精舍,大得朋友讲习之功。徐而验之,终不可无端居静定之力。盖各人病痛不同,大圣贤必有大精神,其主静只在寻常日用中。学者神短气浮,须数十年静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处,在自幼无小学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难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余以最劣之质,即有豁然之见,而缺此一大段工夫,其何济焉?丙午,方实信孟子性善之旨。丁未,方实信程子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之旨。辛亥,方实信《大学》知本之旨。壬子,方实信《中庸》之旨。程子名之曰“天理”,阳明名之曰“良知”,总不若“中庸”二字为尽。中者停停当当,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当。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天地圣人,不能究竟,况于吾人,毙而后已云尔!

黄宗羲云:

此先生甲寅以前之功如此。其后涵养愈粹,工夫愈密,到头学力,自云心如太虚,本无生死。刘先生宗周谓先生心与道一,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是谓无生无死,非佛氏所谓无生死也。

这里钞摘他这一长篇的自序,一则宋、元、明三代已过六百年的理学,正到结穴时,我们可以把他来作这六百年理学家最后归宿的一典型。二则他为学一本程朱,我们若避开理论,专从实际工夫上来看程朱、陆王之异同,则在他身上,也可以看出许多极接近陆王的成分。

问:“阳明、白沙,学问如何?”曰:“不同。阳明、象山是孟子一脉,阳明才大于象山,象山心粗于孟子。自古以来,圣贤成就,俱有一个脉络。濂溪、明道,与颜子一脉。阳明、象山,与孟子一脉。横渠、伊川、朱子,与曾子一脉。白沙、康节,与曾点一脉。敬斋、康斋、尹和靖,与子夏一脉。”又问:“子贡何如?”曰:“阳明稍相似。”

问:“整庵、阳明,俱是儒者,何议论相反?”曰:“学问俱有一个脉络,宋之朱、陆亦然。陆子之学直捷从本心入,未免道理有疏略处。朱子却确守孔子家法,只以文行忠信为教,使人以渐而入。然而朱子大,能包得陆子;陆子粗,便包不得朱子。”

又曰:

除却圣人全知,一彻俱彻,以下便分两路。一者在人伦庶物,实知实践去。一者在灵明知觉,默识默成去。此两者之分,孟子于夫子微见朕兆,陆子于朱子遂成异同。本朝文清薛瑄文成王守仁便是两样。宇内之学,百年前是前一路,百年来是后一路。两者递传之后,各有所弊。

这些话,也显可看出学术思想转变之痕迹。从前都在理上争,以谓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此刻则渐渐转换眼光,来看各家学派之脉络,侧重在学术本身之流变与异同。如是则争传统的宗教气,将转成为学术史的研究。因于如此的转变,故其论学精神,亦将不再悬空去争辨宇宙人生的大原理,而自会更注重在针对时弊上发脚。他曾说:

姚江之弊,始也扫闻见以明心,究而任心而废学,于是乎《诗》、《书》、礼、乐轻而士鲜实悟。始也扫善恶以空念,究且任空而废行,于是乎名节忠义鲜而士鲜实修。

故他说:

尝妄意以为今日之学,宁守先儒之说,拘拘为寻行数墨,而不敢谈玄说妙,自陷于不知之妄作。宁禀前哲之矩,硁硁为乡党自好,而不敢谈圆说通,自陷于无忌惮之中庸。积之之久,傥习心变革,德性坚凝,自当知大道之果不离日用常行,而步步踏实地,与对塔说相轮者远矣。

根据上引,可见攀龙与宪成,在其讲学的外貌上,虽似有不同,而内里精神,则实有他们的一致。他们都不在凭空追寻宇宙或人生之大原理,再把此原理运用到现实,或凭此原理衡量已往的历史。他们似乎更着眼在当前时代的实际情况,和已往历史的客观经过上。因此他们的理论,更像是针对着现实,客观了已往。因此他们在思想上,似乎都没有要自己建立一完整的体系,或信守某家某派的理论和主张。这一点,显然是一种新态度。六百年来的理学,便会在这一新态度上变了质。

五四 孙慎行、钱一本

孙慎行字闻斯,武进人,学者称淇澳先生。曾力争福王之国事,后以“红丸案”论戍宁夏。崇祯改元,方大用而卒。刘宗周尝谓:

东林之学,泾阳导其源,景逸始入细,至先生而另辟一见解。

慎行初为学,由宗门入,与天宁寺僧静峰,参究公案,无不了然,每于忧苦烦难中,觉心体忽现。然慎行不自以为得,尝谓:

儒者之道,不从悟入。

他对从来讨论已发未发,中与和的问题,有他独特的看法。他说:

昔人言中,第以为空洞无物而已,颇涉玄虚。至谓人无未发之时,才思便属已发,以予观之,殊不然。夫人日用间,岂必皆喜怒,皆哀乐,即发之时少,未发之时多。所谓未发者,乃从喜怒哀乐看。夫天地寥廓,万物众多,所以感通其间,而妙鼓舞之神者,惟喜怒哀乐。如风雨露雷,造化所以鼓万物而成岁。庆赏刑威,人主所以鼓万民而成化。造化岂必皆风雨露雷之时,人主亦岂必皆庆赏刑威之日。故说有未发之中,正见性之实存主处。今若以为空洞无物而已,将以何者为未发,又将以何者为中?而天地万物之感通,其真脉不几杳然无朕邪?且所以致中者,又从何着力?毋乃兀坐闭目,以求玄妙,如世之学习静者乃可邪?

这一说,粗看只像在解释《中庸》这几句,实则对宋明理学传统意见,有绝大的翻新。第一,是看重了喜怒哀乐的本质和功用。喜怒哀乐发自天性,而且有感通鼓舞之大作用,正如天地之有风雨露雷般。这一意见从前理学家不爱讲。只有王守仁,以好恶说良知,与此颇相似。但守仁讲的本原,还似在讲哲学,慎行仅从事情实状讲,才始是切实在讲人生。这一个区别,仍是我上面之所指,还即是东林学风之特点。第二,他把未发扣紧在喜怒哀乐上,对所谓未发之中的性,有了平实的看法了,才不落到空洞与玄妙。他说:

《中庸》工夫,只学、问、思、辨、行。只要操此一心,时时用力,时时操心,原非空虚无实。如世说戒惧是静而不动,慎独是未动而将动,遂若学问思辨行外,另有一段静存动察工夫,方养得中和出。不知是何时节?又不知是何境界?只缘看未发与发都在心上,以为有漠然无心之时,方是未发。一觉纤毫有心,便是发,曾不于喜怒哀乐上指着实。不知人心决未有漠然无心之时,而却有未喜怒未哀乐之时。如正当学问时,可喜怒可哀乐者未交,而吾之情未动,便可谓之发否?是则未发时多,发时少。君子戒惧慎独,惟恐学问少有差迟,便于心体大有缺失。决是未发而兢业时多,发而兢业于中节不中节时少。如此看君子终日学问思辨行,便是终日戒惧慎独。何得更有虚闲,求一漠然无心光景?

从前多认为戒惧慎独求未发之中,是儒者绝大的学问。此刻则说成人在学问时,便即是未发之中,是戒惧慎独了。这一番倒转,在六百年理学思想史上,却是极大的斡旋,不可轻易看。慎行在这一意见上,并举一最浅显之例。他说:

余尝验之,若思嗜欲,未思而中若燔矣。思词章,久之亦有忡忡动者。傥思义理,便此心肃然不摇乱。若思道理到不思而得处,转自水止渊澄,神清体泰。终日终夜,更不疲劳。不知何以故?且思到得来,又不尽思的时节,不必思的境路。尽有静坐之中,梦寐之际,游览之间,立谈之顷,忽然心目开豁。觉得率性之道,本来原是平直,自家苦向烦难搜索。是亦不思而得一实证。

此即孟子所谓“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人心能思,又能知理义。能思是人心之天性,理义也还是人心之天性。思即未发,非已发。他又说:

告子以生言性,执已发而遗未发。理义之说,惟人有之,而禽兽不能。但从生言性,虽性亦生;从性言生,虽生亦性。虽性亦生,必至混人性于犬牛。虽生亦性,方能别几希于禽兽。

禽兽有生命,故亦有性,此是告子的说法。人性异于禽兽,故人生亦必异于禽生与兽生,因此当从性言生,始是儒家性善论正义。

他把已发未发的争辨解决了,又说到中和。他说:

中和尚可分说,致中和之功必无两用。未发一致中和,已发一致中和。譬如天平,有针为中,两头轻重钧为和。当取其钧,非不时有斟酌。到得针对来,煞一时事。且钧而相对,是已发时象。如两头无物,针原无不相对,更是未发时象。看到此,孰致中?孰致和?何时是致中?何时是致和?君子只一戒惧不忘,便中和默默在我。便是致字,无两条心路。

这一看法也是极新鲜,极确切。宋儒以理释性,但人性该有倾向与追求,而理字则总像是静定着。王守仁始把好恶来说良知,但好恶指示了性的动情,却没有指示出性的静态。人性在其永远的动情中,还有它永远的静态,“中和”两字却够说明这静态。以今语释之,中和便是一种均衡的状态。因人心有好恶,有时会引起对内对外的不均衡,而人性则必在不断的动向进程中求均衡。人生复杂,远非禽兽单纯的生事可比,因其自性上之求均衡,才有种种义理的发现。换言之,人性之好恶,得达中和均衡的状态时始是理,始是人性之真体段与真要求。慎行把天平来描述内心中和的貌相,把天平两头无物来描述未发时气象,可谓罕譬而喻。所以他又说:

凡学问最怕拘板,必有一种活动自得处,方能上达。天地间之理,到处流行,有可见,有不可见。有所言,有所不能言。不是以心时时体会,有活动机括,焉能日进日新!专有人工,绝无天趣,即终身从事,转入拘板。

程颢说:“天理二字,是我自己体贴出来。”湛若水说:“随处体认天理。”王守仁则说“致良知”。这三家说法,都可和慎行此条说相通。慎行此条之紧要处,在他指点出“天趣”二字来。王学末流之弊,都喜讲本体,忽略了工夫。而程朱一派的格物穷理说,则偏在工夫上,又使人把握不到一头脑。慎行“天趣”二字,似乎极平常,极通俗,实则摆脱掉讲学家一切玄谈空理,而本体工夫早面面顾到了。正因他真切看到心体和性体,他对宋儒相传主静工夫也表示他异见。他说:

古来未有实言性者,中和是实言性处。后人求之不得,往往虚言性,以为无可名。独《礼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一句,儒者多宗之。周子作《太极图》,以为圣人主静立人极。至豫章延平每教人静坐观中,看未发气象。予用工久之,觉得求未发之中,是至诚立大本真学问要领。然将一静字替中字,恐圣贤与儒学便未免于此分别。宋儒只为讲一静字,恐偏着静,故云静固静也,动亦静也,若费分疏帮补。圣学说中,便无偏静气象,不必用动字帮补。凡学问一有帮补,则心思便有一半不满处,费了筹度。躬行便有一半不稳处,费了调停。圣贤只率性而行便为道,故云致中和。不于中处调和,亦不于和处还中,彻始彻终,要在慎独。

从这一条话,可见慎行学问还是从宋儒入,这是东林共同的脉络。但慎行这一条,更有一最堪注意点,他开始指点出圣贤与儒学之分别处。换言之,即是先秦儒与宋儒之分别处,亦即是孔、孟与程、朱之分别处。这一看法,却引起了此后思想史上一绝大的转变。所以东林诸贤,我们不该专看他们是宋、明六百年理学之结穴,而实在已是此下新思想新学术之开端了。

慎行又反对宋儒“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之分别。他说:

孟子说性善,而可使为不善。宋儒说性即理,才禀于气,气有清浊,清贤而浊愚。如此则便把性来做两件。

孟子谓形色天性也,而后儒有谓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夫气质独非天赋乎?若天赋而可以弗性,是天命之性可得而易也。孟子谓为不善,非才之罪也,而后儒有谓论其才,则有下愚之不移。夫使才而果有下愚,是有性不善与可以为不善之说是,而孟子之言善非也。孟子谓故者以利为本,而荀子直谓逆而矫之而可以为善,此其非,人人共知。但荀子以为人尽不善,若谓清贤浊愚,亦此善彼不善也。荀子以为本来固不善,若谓形而后有气质之性,亦初善中不善者也。二说未免出入孟、荀间。荀子矫性为善,最深最辨。唐宋人虽未尝明述,而变化气质之说颇阴类之。

又曰:

如将一粒种看,生意是性,生意默默流行便是气,生意显然成像便是质。如何将一粒分作两项,曰性好、气质不好。

又曰:

伊川论性,谓恶亦性中所有,其害不浅。

于是又转移到“人心”与“道心”之辨上。他说:

人心、道心,非有两项。人之为人者心,心之为心者道。人心之道,只有这一些理义之道心,非道心之外,别有一种形气之人心也。

黄宗羲说之曰:

宋儒既主有所谓气质之性,遂以发于气质者为形气之心,于是认心之所具只是知觉,而必须以理义充实之,然后乃得为道心。于是遂主穷格天地万物之理。若是则人生仅有知觉,更无义理。只有人心,更无道心。最多亦是两心夹杂。

慎行此辨,足破历来理学成见之积蔀。他又说:

《易》曰:“穷理尽性。”即穷吾性之理也。阳明说致良知,才是真穷理。

慎行又继此致辨到理义与气数上,从人生界推进到宇宙界。他说:

今人言天命,多以理义气数并言。“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夫所谓不已者何也?理义立,则古今旦暮,相推相荡其间而莫之壅阏者气也。理义行,而高下长短,日乘日除其间而莫之淆混者数也。故曰:“至诚无息”,谓理义之纯而无息,而气数为之用也。

又说:

世说天命者,若除理义外,别有一种气运之命杂揉不齐者然。因是则有理义之性,气质之性。又因是则有理义之心,形气之心。三者异名而同病。总之,不过为为不善者推解。以是有变化气质之说。夫气质善,人顺之使善,是以人合天,何极易简?若气质本有不善,而人欲变化之使善,是以人胜天,何极艰难?且使天而可胜,则荀子矫性为善,其言不谬矣。孟子曰:“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是天之气运之行,无不齐也,而独命人于气运之际,顾有不齐乎哉?

又曰:

万有不齐之内,终有一定不移之天。天无不赏善,无不罚恶,人无不好善恶恶,故曰:“天命之谓性。”

又曰:

天理之流行即气数。善降祥,不善降殃,正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者。常人不知祸福,正为见善不明。

黄宗羲说之曰:

一气之流行往来,必有过不及,故寒暑不能不错杂,治乱不能不循环。以人世畔援歆羡之心,当死生得丧之际,无可奈何而归之运命,宁有可齐之理?然天惟福善祸淫,其所以福善祸淫,全是一段至善。一息如是,终古如是,否则生理灭息矣。

通观慎行前后诸说,他是一位彻头彻尾主张性善论的人。宋明六百年理学,主要精神,自在排佛申儒上;但他们却摆脱不掉佛学思想里,把一切分成本体与现象作双层看法的那一点。这一种分别本体与现象的看法,即西方自希腊以至近代欧洲的哲学思想大体亦如是。只中国先秦传统则不然。但宋明理学,却永远陷在这双层看法的圈套里,周、张、程、朱都如此,王守仁晚年,也不免陷入此格套。只有陆九渊,最能避免这一点。但他论心不论性,思想体系未圆密,所以高攀龙要说他粗。慎行却把这一格套全部纠正过,义理与气数之合一,便不是理气二元了。“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合一,那便是天人合一了。道心与人心之合一,便没有心本体的麻烦了。中和已发未发的新解释,便不再要“主静立人极”,来向里寻找一本体了。到他手里,才把宋明再挽到先秦。他所用一切论题,则全是宋明的,但他的观点,却全是先秦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他的思想体系,告诉了我们宋明理学最后的归宿,而同时却是此后新思想新体系之新开端。

钱一本字国端,武进人,学者称启新先生。他曾以敢言朝政,招致廷杖与削籍。他与顾宪成分主东林讲席,所讲有许多与孙慎行相通。他曾说:

告子曰“生之谓性”,全不消为,故曰:“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此即禅宗无修证之说。不知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曰“成之者性”。又曰“成性存存”。世儒有专谈本体而不说工夫者,其误原于告子。

他又说:

有性无教,有天无人,如谷不苗,如苗不秀,如秀不实。不是有一般天道,又有一般人道。有一般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之圣人,又有一般择善固执之贤人。如无人道之择执,其所中所得,只如电光石火之消息,天道且茫如,而唯圣罔念亦狂矣。

这一说,为后来王夫之所力持。黄宗羲曾说:一本之学,多得力于王时槐,而夫之则以之会通于张载。张载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主张,似乎太偏重在人道上,为二程所不契。一本之说,黄宗羲亦加以驳议,谓:

性为自然之生理,人力丝毫不得而与,故但有知性,而无为性。圣不能成,愚不能亏,以成亏论性,失之矣。

自然生理,有为而非知,故说无为,但却有“成亏”,黄说非真能了解一本的见解。一本说:

圣贤教人下手,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异端教人下手,芟柞荑稗,谓了妄即真,恐天下并无荑稗去就有五谷熟之理。

所以他又说:

圣学率性,禅学除情,此毫厘千里之辨。

大概一本与宗羲两家歧见,还是一偏在本体上,一偏在工夫上。陆、王讲学,往往说只要减,不要添,即程颢也如此。若照一本意见,则此种说法仍会有毛病。故他又说:

把阴阳五行全抹杀,光光要寻得太极出来,天下无如此学问。徒遏欲,非所以存理。长存理,乃所以遏欲。

他又说:

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学不在践履处求,悉空谈。

他又说:

周子《太极图说》,于孔子“易有太极”之旨,微差一线。程、张“气质之性”之说,于孟子“性善”之旨,亦差一线。韩子谓“轲之死,不得其传”,亦千古眼也。

他又说:

朱子于《四书集注》,悔其误己误人不小,又欲更定《本义》而未能。后人以信守朱说为崇事朱子,此徒以小人之心事朱子耳。

这是明说周、程、张、朱没有得孔、孟之真传,这可谓是东林诸贤中最大胆的伟论。此下明遗民都有此倾向,王夫之、颜元,全沿这一路。惟颜元较偏激。于此一本又特提一“才”字。他说:

孟子据才以论性,人所为才,既兼三才,又灵万物。人无有不才,才无有不善。以体谓之才性,以用谓之才情,以各尽其才,各成其才。其全谓之才德、才贤、才品、才能,其偏亦谓之才质、才气、才智、才技、才调,并无有不可为善之才。告子不知有所谓才,故其论性,或等之梗直之杞柳,或比之无定之湍水,或以为不过食色而夷之物欲之中,或并欲扫除仁义而空之天理之外。但知生之为性而不知成之为性,即同人道于犬牛而有所弗顾。孟子辞而辟之,与孔子继善成性之旨,一线不移。宋儒小异,或认才禀于气,又另认有一个气质之性,安知不堕必为尧舜之志?此忧世君子不容不辨。

这里一本特提一“才”字,惟其才善,所以说性善。宋儒言性以天理,于是有人欲与天理相对立。一本言性以才,则人无有不才,只有大小之别,这亦如王守仁黄金成色与分量的譬喻。但守仁不免太看重在成色上,好像把成色与分量分开了。其实离开分量,又哪里见成色?

照一本看法,又如何分别善恶呢?他又说:

就一人言心,都唤做人心。就一人言性,都唤做气质之性。以其只知有一己者为心为性,而不知有天下之公共者为心性也。惟合宇宙言心,方是道心。合宇宙言性,方是天地之性。

这一分别极明白,极深透。宋儒亦本此意,但没有说得如此明白。而又太着眼在每一人之身上立论,于是要钻向里面去寻找一本体的心与性,即其所谓道心与义理之性来。现在一本则教人推扩到外面去,人人所同然的即是心之道与性之义理之真面目与真所在。所以他说:

卦必三画,见得戴天履地者始是人,非是以一人为人,必联合天地而后为人。

他又说:

心者,三才主宰之总名。天地之心,天地之主宰;人心,人之主宰。只单以人言心,一而不三。通天地人以言心,一而三,三而一,别无两心。谓人心道心,八字打开。谓道心为主,人心听命。谓性是先天太极之理,心兼后天形气。性是合虚与气,心是合性与知觉,俱要理会通透。

这里他把宋儒许多重要的话,都重新作一番解释。他认为,若照他解释法,则宋儒许多话,还都可存在。所以他又说:

先须开辟得一个宇宙匡廓,然后可望日月代明,四时错行于其中。

这是说,若要求真理,不该把宇宙外界暂时搁起,各自向每一人的心和性上求,却试把人之心性安放在整个宇宙匡廓里来求。但他这一番意见,也不是如周、张诸人般,暂把人之心性搁起,先从宇宙外面求,于是遂有宇宙论与人生论之分别。他说:

际天蟠地,皆人道也,特分幽明而谓之人与鬼神耳。

鬼神是人道之幽,除却人道无鬼神,也可说除却宇宙无心性。所以他又说:

开辟得一个天覆地载规模,心量方现。充拓得一个天施地生气象,性量方现。

人之心性,必向外充拓开辟去,放进宇宙,以宇宙为量,以天地为准,才见得真心性。所以说:

盈天地间,皆化育流行。人试自省,化不化?育不育?但有不化,直是顽砾。有不育,直是僵块。

僵块顽砾,哪是人的心性呢?他又说:

孟子说求放心,求仁也。不仁则心放,仁则心存。后学忘源失委,以心为心,而不以仁为心,知所以求心,而不知所以求仁,即念念操存,顷刻不违,只存得一个虚腔子,岂所以为心邪?

这一分辨,更直捷明白,却更重要。单言求心,便不免要向渺茫中求本体。一言“求仁”,则所谓宇宙匡廓,便宛在目前了。所以他又说:

不见头脑之人,尽饶有静定工夫,如池沼之水,澄静无汩,岂不亦号为清泉,然终不称活水。

要使人心如活水,便该把此心安放在天地间,便该先认识此心之仁。所以他又说:

如不长以天下国家为一物,即此混然中处之身,皆绝头截尾之朽株,断枝残柯之末桔,安得谓之有本,而能以自立?

如是则人之本在天下国家。人要自立,便该自立于天下国家之里。离开天下国家,便无本,便不能立。所以他说:

面孔上常有血。

这可说是他另一种的本体论。心性离不了人之血,义理也离不了人之血。离了才,不见性,离了血,也就不见本,又从哪里见心与性。所以俗语说血心、血性。我们可以说,血是心性义理之本体。若照传统雅言说,则仁是心性义理之本体。他又说:

古人为宗庙以收魂气,死亡且然,矧于生存。一无所收,则放逸奔溃。释收于空,老收于虚,与博弈类。圣人本天,天覆地载,天施地生,心之所也。学以聚之,收于学也。故曰:“悠久无疆。”

这我们也可说,那是他另一种的工夫论。原来义理散在天地间,却待人来收聚集合。否则便放逸奔溃了。释收于空,老收于虚,因他们看天地间本一空虚,一切义理都空虚,所以他们教人也收向空虚处。但如是般做工夫,必将教人面上不见血。换言之,则成了一不仁的人。那就更使天地闭,贤人隐。最好也只如博弈般,仅是无所用心戏玩过日子。他教人把宇宙间一应道理,将学问来收集会聚,才可使那些道理悠久而长存。试问:若没有人的心性才气即人之仁在那里做工夫,天地间哪会有这许多灿然明备悠久长存的道理会聚着?天地间道理正待人收集与会聚,才像天地面上也有血,天地也有生气和仁心了。所以说:

仁、人心,即本体。义、人路,即工夫。

宋、明儒长期争辨的本体与工夫,他轻轻把先秦儒“仁义”二字来代替了。再由此推上到宇宙论,他也说:

即气数,即义理,无气数之非义理,《中庸》天命之谓性亦如此。

此说与孙慎行全相同。天地除却气数,再不见本体,再不见义理,则周敦颐所谓“无极而太极”,张载所谓之“太虚”,朱熹之所谓“理先气”,皆都可以不再深求了。他又说:

道之废行皆命,譬时之昼夜皆天。要有行无废,是有昼而无夜也。只昼里也是这个天,而处昼底道理不同于夜。夜里也是这个天,而处夜底道理不同于昼。今或昼里要知夜里事,夜里要做昼里事,小人不知天命者便如此。

这处所谓天命,也就是气数,义理即在气数中。不是除了气数别有义理,昼有处昼的理,夜有处夜的理,气数变,义理亦变。所以他又说:

生知之“生”字,人人本体。学知之“学”字,人人工夫。谓生自足而无待于学,古来无如此圣人。

如是则本体只是一个“生”,那是何等直捷而易知的本体?学也便限定在生,不再要离开生而别寻一种本体以为学,那又是何等直捷而易知的工夫?这一意见,却显然是中国思想自先秦以来之旧传统,但宋、明儒要绕了六百年长期的大圈子,到东林诸贤才再明确提出此观念,这不能不说佛学在中国思想史上影响之深刻,而东林诸贤结束宋、明下开将来之贡献,也可想见其伟大。实亦因王学流弊,人尽逃儒归释,儒学全成为禅学,人才败坏于下,政治糜烂于上,东林讲学精神,略似北宋之初期,而惜乎其终不可救药也。

五五 刘宗周

黄宗羲曾说:

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攀龙刘两先生,并称为大儒,可以无疑矣。然当高子遗书初出,羲侍先师指宗周于舟中,自禾水至省下,尽日翻阅,先师时摘其阑入释氏者以示羲。后读先师《论学书》有云:“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宪先生,皆半杂禅门。”忠宪固非佛学,然不能不出入其间,所谓大醇而小疵者。若我先师,则醇乎其醇矣。后世必有能辨者。

宗周是宗羲之老师,故宗羲这样说。让我们来一述宗周的思想,这可算宋明理学家最后的殿军了。

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山阴人,学者称蕺山先生。万历间,曾劾魏忠贤,嗣告病回籍,固辞不起。内批:“矫情厌世,革职为民。”崇祯初复起,时思宗方综核名实,群臣救过不遑,宗周谓刑名之术不足以治天下,见目为迂阔。请告归,又召对,问人才粮饷流寇。对曰:“天下未尝乏才,只因求治太急,进退天下士太轻,所以有人而无人之用。加派重而参罚严,吏治日坏,民生不得其所,胥化为盗贼,饷亦无从出。流寇本吾赤子,抚之有方,则盗贼仍为吾民。”思宗又问兵事,对曰:“御外亦以治内为本。”思宗不悦,顾阁臣,曰:“迂哉刘某之言!”用为工部左侍郎,反复以弊政为言。谓朝廷但下尺一诏,痛言前日所以致贼之由,与今日不忍轻弃斯民之意,招其无罪而流亡者,陈师险隘,听其穷而自归,诛渠之外,犹可不杀一人而定。思宗见之大怒,久始意解。谕以大臣论事,须体国度时,不当效小臣图占地步,尽咎朝廷。遂三疏请告,许之。途中上疏论阁臣,重获谴革职。嗣又召用,奏言:“当以一心为天地神人之主,镇静以立大,安详以应变。”又言:“十五年来,上处分未当,致有今日败局,乃不追原祸始,更弦易辙,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牵补罅漏。”思宗变色,曰:“前事不可追,且问今后之图安在?”宗周对:“今日第一义,在上能开诚布公,先豁疑关,公天下以为好恶。”问:“国家败坏已极,如何整顿?”宗周对:“近来持论者但重才望,不重操守,不知真才望出于真操守。未有操守不谨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谨而军士畏威者。”思宗曰:“济变当先才而后守。”宗周对:“济变愈宜先守。”因言:“上方下诏求言,而廷臣有以言得罪者。即有应得罪,亦当敕下法司。遽置诏狱,于国体有伤。”思宗怒,曰:“朕处一二言官,如何遂伤国体?假有贪赃坏法,欺君罔上,俱可不问乎?”宗周对:“仍当付法司。”思宗大怒,复革职。福王在南京,又起宗周,敦迫再三,始受命。及起用阮大铖,再请告。浙省降,宗周绝食二十日而卒。

宗周思想,大体还是沿袭王守仁。但亦甚有由王返朱之倾向。

王嗣奭问:“晦庵亦从禅学勘过来,其精处未尝不采取,而不讲,故妙,所谓知者不言也。象山、王阳明不出其范围,晚年定论可见。”曰:“宋儒自程门而后,游、杨之徒浸深禅趣,朱子岂能不惑其说?故其言曰:佛法煞有高处。而第谓可以治心,不可以治天下国家,遂辞而辟之。将吾道中静定虚无之说,一并归之禅,辟之惟恐一托足焉。因读《大学》有得,谓必于天下事物之理,件件格过以几一旦豁然贯通之地,而求之诚正。故一面有存心之说,一面有致知之说。”又曰:“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不可以不致知,两事递相君臣,迄无一手握定把柄之势,既以失之支离矣。至于存心之中,分为两条,曰:静而存养,动而省察。致知之中,又复歧为两途,曰:生而知之者义理耳,若夫礼乐名物,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是非之实。安往而不支离也。盖亦禅学有以误之也。象山直信本心,谓一心可以了当天下国家,庶几提纲挈领之见,而犹未知心之所以为心也,故于穷理一路,姑置第二义。虽尝议朱子之支离,而亦不非朱子之格致。格致自格致耳,惟其学不本于穷理,而骤言本心,是以知有本心,不知有习心,即古人正心、洗心皆信不过。窥其意言,屡犯朱子心行路绝,语言道断之讥。文成笃信象山,又于本心中指出良知二字,谓为千圣滴骨血,亦既知心之所以为心矣。天下无心外之理,故无心外之知。而其教人,惓惓于去人欲存天理,以为致良知之实功。凡以发明象山未尽之意。特其说得良知高妙,有妄心亦照,无照无妄等语,颇近于不思善不思恶之语。毕竟以自私自利为彼家断案,可为卓见。合而观之,朱子惑于禅而辟禅,故其失也支。陆子出入于禅而避禅,故其失也粗。文成似禅而非,故不妨用禅,其失也玄。”

这是宗周对于朱、王异同的批评。但谓朱子惑于禅,陆子出入于禅,文成似禅而非禅,其说实大可商榷。因此他对程朱之性即理说,颇有许多明快的驳论。他说:

程子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如麟凤枭獍,其性之仁暴,皆生而有之。假令易枭獍而仁,易麟凤而暴,则非其性矣。水清则明,清之性也。水浊则暗,浊之性也。千古性学不明,则是将做一好题目看,故或拘于一处,或限于一时,而不能相通以类万物之情,使性善之旨反晦。

孟子道性善,本把人性与犬牛之性分别看,更说不到枭獍。程朱正要说天地万物一体,故说性即理。宗周此条,虽像阐发程说,其实寓纠正之意。宗周殆谓必把性字限定在人性上,始合孟子性善之旨也。于是又转说到理,他说:

古今性学不明,只是将此理另作一物看,大抵臧三耳之说。佛氏曰:“性,空也。”空与色对,空一物也。老氏曰:“性,玄也。”玄与白对,玄一物也。吾儒曰:“性,理也。”理与气对,理一物也。佛、老叛理,而吾儒障于理,几何而胜之?

物各有性,便物各有理,有枭獍之性,也便有枭獍之理。此一“理”字,显然已超出“善”的范围了。但却不能说理与气对。程朱障于理,此乃宗周本于守仁之说,故有此辨。他又说:

性即理也,理无定理,理亦无理。

若要把性释理,则枭獍之理,不能不说是无理之理。程门说“理一分殊”,既是分殊,便无定理,便可有无理之理出现。朱熹亦说,“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只为王学把此理字范围看得太狭窄了,故来宗周之疑。所以他又说:

性无性,道无道,理无理,何也?盖有心而后有性,有气而后有道,有事而后有理。故性者心之性,道者气之道,理者事之理也。

这一说像极透辟,却有问题。他谓有心而后有性,似把性字专指在人性上,但亦有有性才有心。至如瓦石之类无心,岂可说无性。故又说:

性无性也,况可以善恶言?

瓦石之类无心,由宗周言之,也可说无性,因此亦便无所谓善恶。但岂可便说成人类也是性无性,理无理,把程朱相传性即理之说,打破无遗乎?他又说:

心只有人心,而道心者,人之所以为心也。性只有气质之性,而义理之性者,气质之所以为性也。

这一说也极明快。把人心道心气质义理全打并归一。同时东林讲学也多持此说,宗周承之,这是晚明思想界一公同意见,后来清儒大体都从此观点来反宋儒,反程朱。其实也多失却了程朱精义。于是再转到天地万物一体之说:

问:“万物皆备之义。”曰:“才见得有个万物,便不亲切。须知盈天地间,无所谓万物者,万物皆因我而名。如父便是我之父,君便是我之君。类之五伦以往,莫不皆然。然必实有孝父之心,而后成其为我之父。实有忠君之心,而后成其为我之君。此所谓反身而诚,至此才见万物非万物,我非我,浑然一体。此身在天地间,无少欠缺,何乐如之?”

程朱说万物一体,把我亦归入。王学说万物一体,则把万物归入于我。宗周亦承守仁“意在于事亲则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则事君便是一物”之旧说。但岂可谓天地间只有麟凤其物,更无枭獍其物乎?亦岂可谓枭獍亦因我而名。宗周谓“盈天地间无所谓万物”,此语更可商,实亦从守仁说转演而来。但宗周对《大学》“格物”一训,则有与守仁不合处。他曾说:

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本。

淮南格物说,指的泰州学派王艮的说法,已在前面叙述过。艮有弟子王栋,又把艮说进一步发挥。栋字隆吉,号一庵,亦泰州人。他说:

先师指王艮说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国家为末。可见平居未与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应时之良知。至于事至物来,推吾身之矩而顺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应时之良知。致知格物,可分拆乎?

这一说之重要处,在把王艮格物即安身说仍挽到致知上,再把来贴切上王守仁良知说的主要点。若把来与同时钱一本说心性一比较,便可见其高下得失了。王栋又把“格”字重加新义,说:

先师指王艮之学,主于格物。格字不单训正,格如格式,有比则推度之义,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谓吾身与天下国家之人。格物云者,以身为格,而格度天下国家之人,则所以处之之道,反诸吾身而自足矣。

栋之此说,显不合于《大学》格物之原义,且勿论。其实他说,亦像近于《中庸》“尽己之性可以尽人之性,尽人之性可以尽物之性”的意见。自己的良知,便是一个矩,便是一种格式或尺度。这一个矩,可以比则推度天地万物之方。这一种格式与尺度,可以衡量规范人心事变之万殊。这似把一己成为宇宙天地之大本,此是王学末流说得太离本了。循此说下,又会从心转落到性。陆王喜言心,少言性,《大学》本文也无性字,栋因此又别出新义来讲《大学》的“意”字。他说:

旧谓意者心之所发,窃谓自身之主宰者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即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谓心无主宰,赖意主之,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无时不动,故其生机不息,妙应无方。然必有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动者,是为意也。

这里他指出心虽虚灵,因应无方,而实内涵有一定的动向。此一动向,却是寂然而不动。所谓寂然不动者,正指其有一定之针向,若有一主宰。这一说,是否说对了《大学》意字之原义,我们仍然可弗论,但这已说到了人之性,他已为陆王心学补出了“性”字之重要义,而把《大学》“意”字来替代。他又说:

独即意之别名,以其寂然不动之处,而单单有个不虑而知之灵体,自做主张,自裁生化,故举而名之曰独。

这里说“独”字,显异旧注“人所不知,己所独知”的解释,而变成了心体的别名。宗周说“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本”,与其说是本之于王艮,毋宁说是本之于王栋。宗周说意字、独字,都和栋说极相似。其实此等说法,仍从守仁的良知学来,只比守仁说得更深入了。宗周说:

《大学》之言心,曰: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而已。此四者心之体也。其言意,即曰好好色,恶恶臭。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即四者之所自来。故意藴于心,非心之所发也。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知善知恶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也。故知藏于意,非意之所起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体物不遗之物而已,此所谓独也。故物即是知,非是知之所照也。

这一节话,明本诸王栋。但栋说尚较自然,较明白,宗周因要逐字逐句解释《大学》之原文,便不免纠缠模糊了。他大体是说,意蕴于心,而知藏于意,所谓知,则是此独体,也即便是物。因若仅以虚明灵觉说心,便必然要走上朱熹索理于外的老路。现在说心自有一主宰,此主宰即是意。则一切知自然由意而发,不是由知起意了。至于说“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此物字即王栋所谓的矩与格式。此矩与格式,即在知之本身,而不在外面事物上,故说非知之所照。其实宗周说意字,似乎不如王时槐认意为“生几”,比较更贴切。而且王守仁早说良知是天理,是尔自家的准则,则良知便是我心之主宰,何以宗周又要把意字换出良知二字呢?宗周说:

为学之要,一诚尽之矣,而主敬其功也。敬则诚,诚则天。若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

正为当时伪良知流行,守仁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浙中王门由此发挥去,要致良知,便离不开外面的事物。而又着不上工夫,便成运水搬柴尽是妙道。江西一派力反此见解,要学者回向心本体上用工。宗周则偏向江西王门的路子,所以也侧重在心本体。守仁虽也竭力着重到诚意,但意字若偏在心之已发一边了,则仍无以改变浙中王门的理论。所以宗周定要说意为独体,说其内蕴于心而并不是已发。用此来解释《大学》,其用意则在纠挽浙中王门心只是个已发的说法。所以宗周不喜言良知,定要提出他的“意”字与“独”字的新见解,其用意只在此。但未免愈说愈玄远了。所以他又说:

静中养出端倪,端倪即意,即独,即天。

这不是显然要提出一心体来,而又故意要避免良知二字吗?若说“知”,便容易连想到“照”。说照,便离不开外面的事物。若说“意”与“独”,便挽向里面来。这是宗周的苦心。其实这独体之意何由来,则仍不免要回到宇宙论方面去,所以此处宗周又不免要牵拉上一“天”字。但又不肯说一“性”字,此见宗周始终跳不出王学之牢笼。

祝渊言立志之难。先生曰:“人之于道犹鱼之于水。鱼终日在水,忽然念曰:吾当入水。跃起就水,势必反在水外。今人何尝不在道中,更要立志往那里求道?若便如此知得,连立志二字也是赘。”

他只说人心原自有主宰。这主宰,即是意与独。换言之,亦即是天与道。如此则只要诚意慎独,便一了百了,所以连立志二字也不要了。在此上,宗周便很不喜朱熹。他说:

朱子表章《大学》,于格物之说最为吃紧,而于诚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箦,乃定为今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不过是就事盟心伎俩,于法已疏矣。至慎独二字,明是尽性吃紧工夫,与《中庸》无异旨,而亦以心之所发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学问,半得力于主敬,今不从慎独二字认取,而欲掇敬于格物之前,真所谓握灯而索照也。

可见宗周学派,还是王学一路,只把“慎独”来换出“致良知”。因此对于朱熹的格物说,自要不赞成。如此则岂不只要本体,可以不问工夫了。于是遂使他又回到周敦颐之“主静立人极”。他说:

周子主静之静,与动静之静,迥然不同。盖动静生阴阳,两者缺一不得,若于中偏处一焉,则将何以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则周子何以又下个静字?曰:只为主宰处著不得脚注,只得就流行处讨消息,亦以见动静只是一理,而阴阳太极只是一事也。

他又说:

无极而太极,独之体也。动而生阳,即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静而生阴,即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才动于中,即发于外,发于外则无事矣。是谓动极复静。才发于外,即止于中,止于中则有本矣。是谓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若谓有时而动,因感乃生,有时而静,与感俱灭,则性有时而生灭矣。

这番话,描写心态却深细。他说才动于中,即发于外,才发于外,即止于中,因见心体无可分内外。发了便无事,故说动极复静,而并不是发了便没有,故又说静极复动,因见心体也无可分动静。这些话,审察心体都是很精密。但若说太极只是一心体,心体便是一太极,这问题却大了。从近代西方哲学术语说,这已不是人生论上的问题,已转到形上学的本体论去了。本来王守仁的良知学,专就人生界讲心即理,这是无可非难的。但守仁晚年也有好些话侵入了形上学本体论的界域去。所以他要说:“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又说:“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又说:“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现在宗周显示已落进这圈套,他只把“独体”二字来换了良知,于是便说太极即独体。而此独体,又即是人心内蕴之意,愈说愈向里,这是良知学中一极大迷人的歧途。可惜守仁当年,没有详细地剖析,而宗周则把此心之独体,转成为宇宙万物之独体。如是则转成了宇宙即心,心即宇宙。宗周曾说:“朱子失之支,陆子失之粗,阳明失之玄。”但宗周说到这里,岂不更是玄之又玄了。所以他要说:

释氏之学本心,吾儒之学亦本心,但吾儒自心而推之意与知,其工夫实地却在格物,所以心与天通。释氏言心,便言觉,合下遗却意。无意则无知,无知则无物。其所谓觉,亦只是虚空圆寂之觉,与吾儒体物之知不同。其所谓心,亦只是虚空圆寂之心,与吾儒尽物之心不同。象山言心,本未尝差,到慈湖言无意,分明是禅家机轴。

他又说:

心以物为体,离物无知。今欲离物以求知,是张子所谓反镜索照也。然则物有时而离心乎?曰:无时非物。心在外乎?曰:惟心无外。

这里他所说体物之知,尽物之心,心以物为体,离物无心,而物又不能在心外。这许多“物”字,似乎又是指的宇宙中之万物,与上引王栋格物说所谓矩与格式的物义大殊了。于是遂有他的“体认亲切法”。他的体认亲切法共分四项:

身在天地万物之中,非有我之得私。

心在天地万物之外,非一膜之能囿。

通天地万物为一心,更无中外可言。

体天地万物为一本,更无本心可觅。

这里第一项,比较易解释。第二项下一句,也还易解释,但上一句便不然,这显然是一个无极而太极的独体了。第三第四项,依随第二项上一句而来,这近于像西方哲学如黑格尔之所谓绝对精神了。如此般的来体认,实也不易得亲切。

王守仁的良知学,若偏主在“即知即行,事上磨练”的那一面,便成为浙中与泰州,这一派演进到罗汝芳,满街都是圣人,捧茶童子亦是良知与天理,那就发展到极点,无可再进了。若偏在“主静归寂”的一面,便成为江右派。罗洪先是其中翘楚,演进到东林高攀龙,工夫已到尽头处,宗周却要说他半杂禅门了。但若像宗周般,说成一太极之独体,在思想进展上,也就无可再说了。黄宗羲乃宗周及门弟子,他说:“姚江之学,惟江右得其传。”又说:“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刘二先生,并称为大儒。”但高攀龙与刘宗周毕竟学派有不同,此处暂不深辨,要之无论是高或是刘,他们讲王学,总得要回头牵到朱子来讲,是他们都带有由王返朱之倾向。只攀龙可说是新朱学,而宗周则仍可说是王学到了尽头了。宗周也有静坐说,他谓:

人生终日扰扰,一著归根复命处,乃在向晦时。即天地万物,不外此理。于此可悟学问宗旨,只是主静。此处工夫最难下手,姑为学者设方便法,且教之静坐。日用之间,除应事接物外,苟有余刻,且静坐。坐间本无一切事,即以无事付之。既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无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则放下,沾滞则扫除,只与之常惺惺。此时伎俩,不合眼,不掩耳,不跏趺,不数息,不参话头,只在寻常日用中。有时倦则起,有时感则应,行住坐卧,都作坐观。食息起居,都作静会。昔人所谓勿忘勿助间,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善学云者,只此是求放心亲切工夫。从此入门,却从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会得时,立地圣域。不会得时,终身只是狂驰了。更无别法可入,且学坐而已。学坐不成,更说怎学?坐如尸,坐时习。学者且从整齐严肃入,渐进于自然。《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这仍与高攀龙所谓静坐之法只平平常常默然静去者,一色无两样。从前王守仁在龙场驿,万苦千辛中,悟出了良知,哪里是平平常常,既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的静坐着?罗汝芳说:捧茶童子便即是圣人。现在说平平常常,默然静去,立地是圣域。这已是禅家味。但不甘心去做捧茶童子。于是仍只在一室中默然静去。可见宗周在工夫上,自己也不脱“半杂禅门”之四字。但在他的思想理论上,却又转变出黄宗羲。宗羲《明儒学案》序,开宗明义的说:

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是以古之君子,宁凿五丁之间道,不假邯郸之野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使美厥灵根者,化为焦芽绝港。

宗羲这番话,若和上引宗周的体认亲切法四项目对看,便知他的思想来源。但如此说来,虽像完成了陆王之心即理,而所以穷此心之万殊的工夫,则正在穷万物之万殊,如是则格物穷理便是尽心知性。岂不又像在调和了程朱与陆王?而实际则可说是由陆王又转回到程朱来。但这里却又和程朱、陆王的理学精神,露出一绝大的不同点。无论是程朱或是陆王,都要在宇宙人生界找出一最高的指导原则,无论是心即理,或是性即理,理总是一切的准绳。他们因于针对着佛教,自身均不免染上些教主气,因此都要争传统。现在黄宗羲的观念,却把这传统观念冲淡了,把这统总一切的大原理忽视了。循此而起的新学术与新思想,如网解纲,就宋明理学言,不免要放散了。道术将为天下裂,下面显然会走上一新方向。纵使时代不变,思想也要变,何况是满清入关,又来一时代变动的大刺激?于是宋、元、明三代七百年理学传统,终于在明末诸儒手里,宣告结束了。

五六 明末诸遗老

思想史上划时期的大转变,这不是件易于出现的事。宋明理学发展到朱熹王守仁,可谓已攀登上相反方面之两极峰,把宋明理学家所要窥探的全领域,早已豁露无遗了。再循着两路线前进的,自然会逐渐转成下坡路。但只要继续地向前,必然会踏上新原野,遇见新高峰。这是思想史演进的自然趋势。明末诸遗老,在北方有孙奇逢,有张尔岐,有李颙,有颜元。南方有黄宗羲,有陈确,有顾炎武,有王夫之,有张履祥,有陆世仪,有胡承诺。还有数不尽的在学术思想史上杰出的人物。较之宋初、明初一片荒凉,是天渊相隔了。这便已告诉了我们,宋明七百年理学所积累所蕴蓄的大力量。但他们面貌上虽沿袭前轨,精神上已另辟新蹊。有一部分,我已在二十年前的另一书,《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里叙述过。但那书主要在叙述清代的经学与考据。其实有清一代,承接宋明理学的,还成一伏流,虽不能与经学考据相抗衡,依然有其相当的流量与流力,始终没有断。这又告诉我们,宋明七百年理学,在清代仍有其生命。这是下半部中国思想史里不可磨灭的一番大集业。关于这一部分的材料,我在十年前,避日寇,流寓成都,曾广为搜集,另成一部《清儒学案》,交与国立编译馆。不幸迟迟未出版,而在胜利回都时,此稿抛落在长江里。我手边并未存一底稿,只留《序目》一篇,还可约略推见此书纂编之大概。但若我们真能了解了宋明两代的理学,有清一代对此方面之造诣,其实则精华已竭,无法再超越宋明了。

本书创稿在一九五二年之冬,迄于翌年之春。其时余在台北惊声堂受覆屋压顶之灾,死而复苏,大病新愈。又值新亚书院在极度困厄中。每夜得暇,在桂林街一小屋中,振笔草此,穷一百夜之力而成。顷已逾二十三年,版绝重排,适值酷暑,又从头重阅一遍。自问对宋、明理学,又薄有所获。惟此稿仍存往年之旧,不再追加。仅于明代王学一部分,取材虽未增减,案语阐释略有改定。读者或保有旧刻,取此对读,可知余前后见解有不同,余又有《研朱余沈》一书,[1]自宋、元之际黄震东发以下,述朱有功者,网罗不少。其间各家,与本书所叙有重复,而益加详。他日出版,可与本书互参,惟不增入本书中,幸读者谅之。

一九七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校阅后自记。钱穆识于台北士林外双溪之素书楼,时年八十有二。

* * *

[1]编者按:钱先生撰成《朱子新学案》,即有意续撰《研朱余沈》,起自元初,迄于清末,述朱学之流衍。后决意汇编《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遂并此诸篇纳入其(六)、(七)、(八)三编中,不另成书,以便观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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