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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起一个名叫黑儿的孩子

 福兴堂图书馆 2024-03-19 发布于河南

黑 儿

我常常想起一个名叫黑儿的孩子。

在我蹲点那年,黑儿已经满了七个生日,虚八岁了。村里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都已经关进了“蚂蚱笼笼”;而他,却从早到晚引着他那只心爱的白狗,拖着蛤蟆大张嘴的鞋,象个野娃似的,翻沟越岭追野鸡,撵野兔,干着无效的劳动。野鸡展翅飞向深深的山谷里去了,他和他的白狗站在长满酸枣刺的岭上,怅然地望着;野兔钻进密密的玉米地里去了,他在地埂上失意地向里面瞅着。他不埋怨白狗,白狗也不埋怨他。

黑儿是百折不挠的黑儿,他不怕盛夏酷热的骄阳,他也不怕数九寒天的冰霜,他敞着糊满饭痂的黑棉袄,仍然领着他心爱的白狗,继续追捕。

本来,在这贫瘠的山区,象这样的孩子是很多的,不会给我留下多少印象;而他,却给了我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每当我想起他,便由衷地露出微笑,继而,便是那痛苦的思索了。

一天,在毗邻一个大队蹲点的小姚同志到村上来找我玩。他走下村中间的那个大坡,很快扭转身跑了回去。他看见坡下一个黑门的门口,有一个小孩正骑着一条白狗望着他。白狗好象刚从沟下跑来,吐着长长的舌头。小姚对那孩子喊着:

“哎--学生,把狗看好!”

那孩子大睁着一双小小的、圆圆的黑眼睛,望着他,一声不吭。这孩子正是黑儿。

“你听见没有?”小姚问他。他听见了,还是不吱声。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小姚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颤抖的脚步。他已经鼓起最大的勇气,一旦走到那个门口,便要用跑百米的速度冲过去,这时,如果黑儿捂着狗的眼睛,或者捏住狗嘴,小姚也就很快跑过去了。他却来了一场恶作剧。小姚一到跟前,他把狗放开了。白狗见了生人,狂吠着扑去,小姚躲闪不及,一屁股坐在粪堆上,失声喊着救命。

这时,黑儿他爷在窑里听见了,出来打跑了狗和黑儿,小姚同志才算脱了险境。爷爷想打黑儿和白狗,他们跑了,爷爷向小姚同志道了歉,摘掉小姚身上的草屑。

小姚来到我住的窑里,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地向我学说这件小事。我问那个娃长的什么模样。小姚说:

“长着一双黑豆小眼,敞着怀……"“那是黑儿。”我说。“黑儿?”“对。”

“他家什么成份?”小姚认起真来。“贫贫的贫农。”“贫农?”

“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他爷爷在文化大革命前是党支部书记。现在,已经下放到林场喂牲口去了。”

小姚对他家的成份没有怀疑了。但是,对这个黑儿的印象,却是非常坏的。他忿忿不平地说:

“这娃真坏!”

我没有表态。接着我和小姚谈起其它的事,也就把这场风波平息了。

以后,我在村里的时间长了,那些到时间叫我吃饭的孩子,和我认识了。黑儿也不例外。有一次,他和几个同伴到我这里听广播。我不停地看着他。他也觉得尴尬,退到门外,探着头听,他怕我抓住他。

“黑儿。”我叫他进来。

他不言语,只露着一双黑黑的、圆圆的小眼睛,狡黠地向我眨着。

“你进来,叔叔给你说话。”“你打我。”“不打。”“谁要打呢?”

“哪有干部打人的?”他进来了。我问他:

“你那天为啥放狗咬你姚叔叔?”我一问,他拔腿跑了。

我走到窑院,看见他从窑背那密密的酸枣丛中露出那双黑眼睛。我怕他一脚闪空,从窑背上摔下来,叫他往后站。他却偏朝前走,踩得窑背上的碱土,顺着还没成熟的酸枣刷刷地抖落下来。我吓唬他说:

“我回头对你爷说!”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从此以后,我认为这个孩子,是鸡蛋掉进油瓮里的逛蛋,谁也对他没有办法。他断不了挨母亲的打。可是,打又有什么用呢?一次,听他母亲说,打了他,他跑了。原来以为他到外婆家去了,没有在意。后来,一个礼拜没有见人,母亲才慌了手脚。亲戚家寻遍了,寻不见他的影子。急得他母亲吃不下饭,睡不下觉。后来,还是队上的干部到县上去办公事,在他父亲工作的机械厂找到了他,把他带了回来。本来,一顿打是少不了的。可是,母亲又怕他跑掉,没有打他。

他并不理解母亲这种心情,反而更有些张狂了起来,动不动用“跑”来威胁母亲。

母亲对他无奈了,见了人,说起她这个黑儿,只是摇头、叹息,意思是说,这娃从小就怪,没治了。

不久,因为我们蹲点工作队属于宣传口,要抓一下学龄儿童入学率的问题,他成了我动员上学的对象。那天,我到他家里吃饭,对他说:

。“黑儿,明天我送你去上学,好不好?”“我不上。”

“将来长大了,当个睁眼瞎子还行?!”

“天生是喂狗的材料!”他母亲狠瞅了他一眼。黑儿低下了头,恐怕他也看见了,村里除了他,没有一个人以拉狗撵兔为职业的。

我故意问他:

“你知道狗有多少种吗?”他摇摇头。

“你知道狗为什么不怕冷吗?”他摇了摇头。

“你知道,狗为什么睡觉的时候把嘴藏在狗毛里吗?”

他睁大迷惑不解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从此,我俩交上了朋友。我告诉他一些狗的常识来启发他的求知欲。后来,我告诉他,只要肯上学读书,天上的“天狗”,海里的“海狗”,都会知道的。

其实,也没费多大力气,他母亲从代销店给他买了新书包、铅笔、作业本,黑儿开始读书了。上学时,狗跟着他;上课的时候,狗蹲在窑洞外面等着他;放学了,狗跟着他回家。

这所村小是复式班。也就是说一个窑洞同时坐着两个年级的学生。老师给这一年级上课的时候,另一个年级的学生在院子里画字,或者到窑背上的打麦场玩皮球,耍老鹰捕小鸡。

他的学生时代开始了。他开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和他的白狗,也渐渐疏远了。有时,他做作业,狗跑到他的跟前捣乱,他舍得打它一下了,或者索性把狗关在头门外,逗得狗嗷嗷直叫,不停的用爪子抓门。

一天,我到学校去玩。那里的民办教师秀梅把我称呼为高老师,他笑了,他觉得很奇怪,他的老师还有老师呢。秀梅让我给孩子们讲讲城里孩子们的生活、学习。我讲了,他听了很新鲜。他笑城里娃娃连麦苗也不认识。我告诉他,他们到城里去,如果不识字,连厕所也不会找到的。

就在这天,我问他:

“黑儿,叔叔问你句话。”“啥话?”

“告诉叔叔,那天你为什么放狗咬姚叔叔?”他迈出一步想跑,可是停住了。我告诉他:

“叔叔给你保守秘密,光咱俩知道,好不好?”他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真的。”我向他保证。“你要对别人说呢?”“保证不说。”

“你要说,就是小狗。”

“好,就算小狗。”我笑着答应了他。

这时,他看看四下没人,才悄悄地对着我的耳根说:

“他象那个坏蛋。”“哪个坏蛋?”

他告诉我,我们的小姚同志长得象武斗时候的一个坏蛋。那人领着一伙人,来到沟里硬要伐林场的树,爷爷不让,被那人痛打了一顿。我追问黑儿:

“那人是谁?”

“不知道。可我早晚得碰见他。我要把狗训练好,咬他,报仇!”

他说的非常认真,稚气的眼睛放射着仇恨的光芒。我被这种光芒惊呆了。问他:

“那时候你才多大,能记得?”

“记得。我作梦老梦见他打爷爷,我放狗咬他。”

过后,我把黑儿的秘密,告诉了他的母亲,他的爷爷,他的老师。同时我也告诉了因为和那坏人长得面貌相似而受到株连的小姚同志。

有一天,小姚同志专程从他住的大队来到这里,见到了黑儿。

“姚叔叔……”黑儿说着低下了头。

他的“姚叔叔”,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半天没有说话。虽然说分住两个大队,小姚却和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同时,也给他俩,给我,留下了永远不会忘却的记忆。


所有伟大作品都是一种概括。《堂·吉诃德》、《浮士德》和《哈姆雷特》-全都是概括。你们生活在群众之间,你们不象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那样坐在乡间,也不是在书斋里写作。一切过程都是在你们的眼前发生的。应该善于观察他们,应该细看、酌量和比较,应该寻找一致,应该寻找对立物。一切就在于此。

--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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