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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树喜:云闲说诗七则

 杏坛归客 2024-03-20 发布于山东

云闲说诗七则

一、创新

诗词,是创造性的文化艺术果实。

创造是人才最基本的属性。诗人更是如此。“创作”二字,创是统帅,是灵魂。创是纲,作是目。创造就是出新,就是与众不同,就是展现个性,或立意,或章法,或语言,或意象,或哲思,探索或完成前所未有的东西。《白石道人诗说》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则不俗”。创造就是个性的体现,袁枚说:“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就是如此。

创造并不神秘,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创造,万红丛中一点绿也是创造,人无我有是创造,人有我新也是创造,超越别人是创造,超越自我更是创造。“要教读者眼前亮,自己先须亮起来”。就诗词而言,奇词丽句是创造,用平白之语表达深邃的思想和意境更是创造。“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伟大诗人李白所重、所行的正是“清发”二字。杜甫说“白也诗无敌,飘然逸不群”,“无敌”者在于“不群”也!

当然,人们一般在创造之前都有一个模仿的过程。模仿是创造的前奏和准备,但在积累和模仿到一定程度之后应及时投入创造。古代诗人往往孩童时代开始创造并卓有成就。而近现代人的普遍的问题积累过多过久,而创造开始太晚。

作为当代诗界的领军人物之一,刘征的诗词总是充满创意的。他曾经自创词牌“蜂儿闹”,描绘蜜蜂“万口杭育,声超丝竹,哑了千山鸟”的浩大声势。其新作《卜算子》写道:“莫道有荆棘,毕竟多芳草。检点人间万古愁,一点丁丁小”,尤其是“一点丁丁小”语新意深,大彻大悟,既口语化又极为洗炼。创造似于不着力之中。充满了灵动和朝气。

诗人刘章的“山行”:“秋日寻诗去,山深石径斜,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清代施润章也有一首“山行”诗:“野寺分晴树,山亭过晚霞,春深无客到,一路落松花”。相比之下,刘章是独行寻诗,没有向导,只有黄花指路。是另辟蹊径,深化了主题,美化了景物,较之松花,黄花则更灿烂出彩,这就是创造和超越。

作为精神文化产品,诗词与生活消费品迥然不同的是:后者需要大路货而前者只需精品。大千世界,诗家以百万计,诗篇以千万计。社会需要和能够流传的不在数量而是质量。精品源于创造,创造是诗词之魂,“不为中央写口号,不为领导写报告,不为奶奶写歌谣。”写自己所想,抒自己性情,显自己特色。正所谓:“姹紫嫣红等闲看,奇思创意是诗魂。”

个性和自我,不可以无我。

二、浪漫

浪漫是诗词的基本属性。

传统把诗词分为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不科学。同任何文学艺术一样,诗词来源生活,这是它的现实;高于生活,这是它的浪漫。浪漫与现实是兼容并包的。诗的本性是将现实浪漫,一旦起意要作诗唱歌,不管多么悲切暗淡低沉苦痛,浪漫就已在其中了。

关于豪放和婉约,不宜截然分成两派。古今诗词大家都是豪婉容融,有所侧重而已。亦常有一篇作品中豪婉兼容,如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那样。范仲淹的“塞上秋来风景异”更是豪婉容融的佳作。

三、环境

有一句话叫做“愤怒出诗人”,或者是逆境出诗人。司马迁说过,“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苏东坡也遭受过“乌台诗案”,清朝学者赵翼“题元遗山集”的七律写道:“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说的是元朝大诗人的元好问的成就和他颠沛流离、身多不幸有关。后人多有引用,甚至还将“国家不幸诗家幸”视为经典和规律性总结。

的确,诗人的丰富阅历尤其是逆境和苦难,能使之深刻了解社会人生,生发出深沉的思考和强烈的表现欲望。表现为作品的广深、沉郁丰富多姿。屈原、杜甫的成就就是例证。然而,苦难和逆境是有条件和有限度的。苦难有用处、有价值,但显然不应是愈苦难愈好。如果屈原、杜甫一类文人连起码的生存条件都不具备,连读书识字都无机会,他们有可能写出名垂千古的诗篇吗?曹雪芹逆境中完成《红楼梦》鸿篇巨制,虽然艰苦,毕竟有西山茅屋可居,有粥可食,有文房四宝可用。实际上,百姓最悲惨、艰窘的生活状况,不是身处其境的农民妇女写出的;最动人心魄的爱情悲剧,也不是出自梁山伯祝英台杨贵妃白蛇们的手笔而是像白居易、洪昇这样的写家。白居易没有卖过碳,却可以发出“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碳贱愿天寒”的感叹。就白居易的人生际遇而言,虽受过贬斥和曲折,终其一生还是比较顺利和得意的。其他富贵顺境的文人也有过相当精彩作品。所以,苦难不是成就文化诗词唯一条件而只是相对的。逆境出诗人和“国家不幸诗家兴”只是一种现象不是铁定的规律。

当今国运复兴,走向盛世。民众包括文人的社会生存条件,是以往任何社会无法比拟的。这样的环境就不能出好作品、好诗词吗?非也!实践已经作了证明。好的社会环境,可以实现文化繁荣,可以激发豪情,唱出时代强音。同时,社会毕竟还有负面因素,个体毕竟还有悲欢离合,人人可得而抒发胸臆,唱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我们总不能为了“逆境”,人为地制造不幸和苦难吧! 因此,对于文人诗家,不是要其陷身痛苦,而是要其对社会进行深入的观察、体验和思考。与社会同脉搏,与大众共心声,如此,就能够写出好作品来。末了,引用我在中华诗词青春讲习班讲话中对青年诗人的希望,就是:“人生际遇好,社会感悟深”。如做到,则最好!

四、讽谕

兴观群怨,是孔夫子提出的诗的四大功能。为历代文人尊奉。.毛泽东主席谈到诗词功能时也说,“这种东西最能反映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特性和风尚,可以兴观群怨嘛!”一般认为,兴,是为国家社会服务;观,是观察辨别思考;群,是群体和谐;怨,是讽刺批评社会黑暗现象,也被称为“讽谕”,兼有劝解、批评和讽刺的涵义。历代文人重视诗词的独立品格和批评功能,留下大量尖锐、犀利充满战斗性的诗篇。如《诗经》的“伐檀”和“硕鼠”,就无情地揭露和指斥剥削者不劳而获。唐代李绅的“锄禾日当午”(悯农诗)和白居易的“卖炭翁”等也属于讽谕一类。

改革开放,社会繁荣,人文和谐,讽刺功能是否就罢而不用了呢?是不是就把批评的武器刀枪入库呢?不是。社会是在矛盾中行进的。任何昌明的社会,有光明也有黑暗,昏暗或不平。只有揭露、批评、消除阴暗因素,社会才能更健康前进。现代诗人已经拿起了批评的武器写出了大量篇章,例如,《中华诗词》的“刺玫瑰”专栏,就以专门发表讽刺诗博得各界好评。

讽刺诗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侧面。

张智深五绝“下马石”:“:独立皇陵侧,端居孔庙前。千官皆下马,一石冷无言。”以下马为题,描绘官员下马后,下马石的冷峻无言,用语双关,寓意深刻。

神仙布下玩猴阵,哪个妖魔没后台?天安门立孔子像:巍然神圣立京都,遥看尊儒细看无。世相如斯子不语, 官权几个靠读书!

诗词当随时代。我们是时代的歌者和思想者。因而,歌颂和讽谕是包括诗词的文化艺术社会功能的两个方面,是相辅相成的。讽谕不可免,而那种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诗词不能“歌德”、只能以批评为主,显然也是片面的。

五、“推敲”

韩愈,贾岛。成为诗史和人才史上的一段佳话,也是“推敲”典故的由来。

一丝不苟,认真精神。推敲斟酌,是古体诗词求精出新的必要手段,用字要力求准确和工稳。古人常常“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由是有“诗词百代而不朽,有赖推敲下功夫”之说。推敲重要,任何伟大诗人伟大诗作都不能免。毛泽东“蝶恋花”“狂飙为我从天落,”原是“统治阶级余魂落;”“渔家傲”“风韵滚滚来天半,”原是“飞机大炮何所限;”“枯木朽株齐努力”原是“三路大军齐进逼”。

意象飞跃。推敲精神固然值得赞扬。但推敲又当作两面看。推敲太过则可能过犹不及,因为诗词大率性情之作。有时直抒胸臆、不事雕琢,迸发出的奇思丽句往往胜过推敲。以贾岛本人为例,推敲句之外,其名句有“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等,尤其是后面这一对,诗人熔铸了三年心血,颇为自负,以为极致。在诗的后面注小诗一则:“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然而,评论家对其最为推崇的,不是其煞费苦心的“推敲”,更不是吟得双泪流,而是“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大气自然,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独特意象,更是“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的恢弘大气。尤其是剑诗,短短四句二十字,一气呵成,不露痕迹,豪气侠胆洋溢其间,是贾岛诗作的精品。由此可见,对于写诗而言,推敲打磨文字重要,真情更重要,创意尤其重要,最好是不见斧凿痕迹,推敲则是为创意出新服务的。切记:推敲不是斧凿。

六、平白

诗词是典雅的艺术。但典雅不等于玄深奥秘。有一种取向,以为语言愈奇险愈好,用典愈艰深愈好,好像愈难懂愈才表现其功底的深厚,诗词家应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他们的作品甚至要搬着字典阅读。这,怎么能够体现诗词的韵味和乐趣,又怎样和读者交流呢?还有的不惜笔墨,洋洋洒洒地注解一番。其实,注解那么多,无非说明你的诗本身没有说明白,缺乏充分表达的能力而已,岂有他哉!

关于诗词的表现形式,艰深和平白的对立古已有之。历史是公正的老人。世事沧桑,春秋百度,玄奥艰深“掉书袋”或“钻牛角”者如大河流沙,杳无踪影。有的只保存在研究者的课题中。而生活化口语化平易近人、深入浅出的作品如白居易那样的诗和柳永李煜的词,却长久流传,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床前明月光”,“锄禾日当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等。今人刘征的“我谓月,且欢笑,莫神伤。管他阴晴圆缺,只当捉迷藏”(水调歌头·秋月),“莫道又荆棘,毕竟多芳草。检点人间万古愁,一点丁丁小”(卜算子)等等,这些诗句,是通俗易懂的,贴近生活的,不弄玄虚的,不刻意雕琢的,有时甚至不大讲究格律严整的,他们是却能长久地跨越时代,博得大众的喜欢,很值得我们深思。“历数流传千古句,皆从平白语中来。”

从实践论的视角看,大众的接受和认可程度,是评价任何文化艺术样式包括诗词的最重要最权威的标准。

七、谋篇

整体顺畅,中有起伏,有波澜,调料,调色。文似看山不喜平,偏向不平觅好诗!

尾要结住!

或总结:魔佛一纸隔。

或发挥:官权哪个靠读书。

或转折:老太双枪在,不知该打谁。

或反问:一生真伪有谁知?古来征战几人回(叹号问号,不妨使用些)!

或突兀:鱼鳖几回捉来放,有人跳下放生桥。突然一转,细想有理,神来之笔!

笔法:

景物要真实,苏轼讽刺:“叶攒千口剑,茎耸万条枪。”下笔有虚实(理念虚词结合))手法别太老实!做人要老实,做诗要灵通(变花样花招)。

小结:素养

关于诗人素质或成功要素。

意、力、技,句、气

意。思想和创意、创新。同样事物和题材,有自己的视角,自己的思辨,自己独特的语言、观点。言之成理,不落俗套,耳目一新。思想,观点,尤其是奇思妙论,为诗词之魂!

诗词一路走来,每个阶段都是创造革新的历史。每个诗词大家都是以自己的创造而成功、成名。提醒:“三不为”:不为中央写口号,不为领导写报告,不为奶妈写歌谣;“二为”:为自己抒写性情,为读者欣赏共鸣——真情个性。

力。功力,蕴力,力度。深厚的文化功底和素养,知识全面,博而有专,融会贯通,旁征博引,左右逢源。表现于诗词作品,是不留痕迹,老到成熟。

真正的大家举重若轻。似从不着力处见深刻,见用心。

寓理于诗,深刻别致,得力于作者的深厚学养和深刻思考。

技,技巧,手段。无论谋篇布局,还是句式用词,调动和变换不同的表现手段、技法,臻于精湛。即人们常说的“工”。“技”是上述素养的综合表现。熟能生巧,创而出新。

句,是意力技的表现,是语言的锤炼与编织。是直观的,看得见的。

气。气场,气象,气候,气概,气格和气度。是意力技句的综合。是感受。也可理解为总体风格。

阅读名家,接触作品,一股气迎面而来。谪仙“手可摘星辰”之飘逸,老杜“月涌大江流”之沉阔,东坡“大江东去”之豪迈,柳永“晓风残月”之惆怅,易安“寻寻觅觅”之凄惋,开卷可闻,嫣然迥然。即使如苏东坡豪放、缠绵兼有、辛弃疾慷慨、幽婉并行,亦分别有各自独特的气场,气韵,个性鲜明,是此非彼。当然,“气、意、力、句、气”不可是完全独立的,它们互相关联、互为支撑、互相渗透,常常是互为表里的。

清四家,沈德潜的格调,王士祯的神韵,袁枚的性灵,翁方纲的肌理,但是,创意、形象是共同的,任何诗作都离不开浪漫、想像、夸张这些手段。

总言之,“意、力、技,句、气”是成功诗人不可缺少基本的元素,是观察诗人、诗作的着眼点,也是吾人对诗词的基本主张。

须当指出,为诗,与其说具有理论的品格,不如说更有实践的品格。“平仄格律”和“基本技法”之类要学。但要拿得起,放得下,不可过于依赖和拘泥——按照本本和诗词作法之类,很难写出好诗。

李树喜河北省安平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高级记者,作家,人才学与历史学者。原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光明日报出版社原社长兼总编辑。现《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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