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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交叉路口，走上山路，他看见前面有个人一瘸一拐地吃力地爬着坡，用根木棍撅着个篮子背在肩上。赶上去一看，原来是他的小学老师王家俭。王老师早就不教学了，他跟山晨说过，往后见了就别再叫老师了，人家听了笑话，叫大爷就行了。王老师是个不笑不说话的人，见了自己当年的学生，自然喜出望外：“噢，是山晨啊！怎么着，放假了？放多少日子？”“好啊，补课好啊！一中就是行，抓得紧，那可是咱全县的最高学府啊。” 王老师似乎很高兴，语气里也透着一股自豪，因为他的学生就在这全县最高学府当老师。王老师嘿嘿一笑，说：“这不，你大娘喂了俩公鸡，趁着年集好卖把它卖了。还行，四块五一斤，到那儿一袋烟功夫就卖了。”“嘿，庄户人过年还不好说？家里还有一个大老母鸡，都七八年了，老得不下蛋了，打谱把它杀了过年。”王老师腿脚不灵便，山晨就把他的篮子挂在自行车把上，叫他坐后车座上。王老师推让一下，就坐上了，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儿。“山晨哪，我问你个事儿。听说你跟教育局哪个局长是亲戚，有这么回事儿？”“我没什么事儿，我这民办老师都不是了，还有什么事儿。我是寻思你好好干，叫你表叔提拔提拔，等你当上干部也给咱村老少爷们办点事儿，到时候我脸上也光彩。现在这社会，当着点差事儿就比不当强，你看那些当官儿的肥得！这是我的经验，你记着保准没错儿。哎，你可别跟旁人说这话儿，叫人家笑话。”山晨笑笑：“这您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怕我不是当官的料啊，能教好学就不错了。”王老师认真地说：“那不行，这么说可不行。年纪轻轻的，得有进取心。到时候非弄个校长当当不可，得有这么个志气才行。从咱村里走出来不容易，在外面可得好好闯啊！”到村口，王老师心满意足地坐自行车上，见人就主动打招呼。在村里人跟前，他从没这么自信过，从没这么骄傲过，因为他在县一中当老师的学生使自行车带着他从县城回来了。王老师很早就当民办教师，他教山晨的时候就四十多岁了。名义上是老师，可他文化并不高。他连拼音都不会教，数学也光教错，村里人文化虽然比他还低，也都有点儿瞧不起他。那时候孩子们不怎么怕他，管他叫瘸老师，因为他走路一瘸一拐的。这么喊他，他听了也不怎么生气，冷不丁一把逮着个调皮鬼子，照着头皮给个“栗子凿”，也不怎么疼。要是几个孩子一齐跑着喊瘸子拐子，他就没辙了，跺跺脚装出要追的样儿。其实他不追，也追不上，只是笑着看孩子们跑远。给山晨印象最深的不是王老师讲课，而是他每次走上讲台的时候那一个惊险动作。那时候教室是粘土地面，洼洼坑坑的，从门口到讲台有一大坑。讲台是用石头铺的，边上一些石头踩上去还乱活动。王老师每回上讲台的时候山晨都很注意看，好像上课就是为了看王老师那个动作似的，他讲些什么并不重要。王老师进门先是一脚踏进坑里，身子随着往下一沉，这当然不会跌到。接着他整个身子又奋力一下跃上来，在讲台上打个趔趄，剧烈摇晃一下，最后他就稳当当地站讲台上了。那时候山晨老是想，瘸老师怎么就是跌不倒呢？王老师一辈子的最大愿望就是转正，当国家正式教师，可是一次次机会都跟他擦肩而过。第一次是转三十年以上教龄的，全镇没有几个，王老师在里边，表格都填了。村里人都叹息说，什么人都能轮到好事儿，那王瘸子瘸着个腿，教学教不好，干活又不行，可人家就要转正了，吃国库粮，一月拿五六百块！一块儿填表的那些人都转了，一个月真的拿五六百块了，可王老师还是拿那么几十块钱。托人到县城里一打听，原来是因为他大儿超生，生了三胎，叫人家给告了。儿子超生那不行，得一票否决，县教育局就把他否决掉了，把他的名额给了那个告状的人。第二次是转教龄在二十年以上的，年龄在五十岁以下的，那年王老师恰好是五十一岁。有人同情地说，王老师赶得真不巧，就是早出生一年的事儿。王老师嘿嘿一笑说，谁叫咱急着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早知道这辈子摊上转正这事儿，说什么咱也在里边再等一年啊。第三次是教龄在十五年以上的参加转正考试，谁考上谁转正。王老师也参加了，所有考试的人中他年龄最大。结果他没考过年轻的，语文数学两门加起来才六十来分。又过了一年，上级下了个文件，清理五十岁以上的还没转正的民办教师。因为五十多岁了还没转正，说明你这老师当得就很差了。这次王老师符合条件，就被清理下来了。三个儿子跟了他这么些年，本指望他转正多拿两个钱，这回一看彻底没戏了，就叫他天天跟着下地干活儿。他腿脚不行，干活儿慢，儿子们就在一块儿议论这个爹到底还有没有用处。那两年，王老师怪见老，一下子变得像个七十岁的老头儿。王老师也有过叫他在村里扬眉吐气的事儿。那年山晨接到大学通知书，成了全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这是王老师这辈子最值得高兴和自豪的事儿。那些日子，他兴奋得瘸着个腿满村跑，笑得嘴合不拢。他那发亮的大牙花子露出来，上边还掉一颗门牙，隐约可见舌头在里面也高兴得探头探脑想出来。他见人就说：山晨这孩子还真行，考上大学了！那通知书都拿给我看了。这孩子，从小我教着他，那时候我就说他行，这怎么样？旁人说：你真的教过他吗？他就很自负地哼一声，说：咱村的学生，哪个我没教过？旁人又说：教过又怎么样，上级又不给你转正，你这不是叫人家剔下来了？王老师就没话说了，笑着一瘸一拐地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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