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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社会秘密史 第二十二回 ----- 第二十四回

 新用户4541Ay47 2024-03-21 发布于上海

第二十二回 督部堂颁出取缔法 平安里飞来暗杀弹

话说子玖听士谔讲了一段三代同科故事,笑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听了此事,觉着兄妹通奸竟不足为奇了。”士谔道:“什么兄妹通奸?你方才不是说弟昆合姘一妇么!”子玖道:“弟兄合姘一妇是今日亲眼瞧见的,兄妹通奸又是一事,是前天有个朋友讲给我听的。”士谔道:“兄妹通奸,真是人伦大变了!”

子玖道:“文姜与齐侯不是兄妹么,这个人总算是称古则先呢!广东庵埠地方有一个姓翁的算命先生,手里着实有几个钱,生有子女两人,儿子年纪十八岁,女儿只有十六岁。这年邻居人家忽见他的女儿肚子彭亨起来,不觉都怀了疑,细细一察,才知是兄妹通的奸。于是商量通了,等他们鸳鸯交颈时光,一声胡啸闯进去,双双的捉住,捆缚了个结实,要沉到河里头去洗洗人道的羞辱。吓得算命先生头碰得像捣蒜一般,情愿罚款了结。众邻居宗旨本不过要敲几个钱竹杠,银子到手,自然也不说什么了。于是翁瞎子就把儿女配成功了一对,成就他一双两好。”

这日,乃是九月廿六日。子玖出外去了。士谔一个儿在寓里,编了一天小说,觉着有点子气闷,遂搁下笔,随步出去散散。无意之间碰着了一个老友。这位老友在新上海里头出场过的,姓金、号赘虏,也是当代一位大文豪。

赘虏与士谔本是熟不过的,当下一见面就道:“云翔,好多天不见了,近来文兴如何?”士谔道:“兴致是很高,文章却做不出,只好算有兴无文。”赘虏道:“有兴致就好,文章做不出,只要用酒来浇一浇,包你做得出。”说着就拖士谔到“半醉居”小酌。

子玖道:“照大局论,现在这样的市面,房租是不能不减的。果真房客蹩倒了,做房东的也得不着什么好处。”士谔道:“眼前识得大局的人能有几个,照房东的心理,巴不得租金再加上一倍、两倍才快活,房客出得起出不起,他是不相干的。”子玖道:“外国房东倒也不必去说他,那几个中国房东为甚也这样的狠心?”士谔道:“心不狠也不会做房东了。”

子玖道:“你谈锋锐利不过,我简直说不过你,我们且不必讲这个。听说今日上海商人结了团体,都到制台行辕去跪香,求减房租。你瞧这件事有效力没有效力?”士谔道:“租界上房子一半是外国人产业,制台权力外国人身上是使不去的。”子玖道:“权力不能使,婉劝总可以的。”士谔道:“劝人家花钱?恐怕总未见得听的进呢!”

子玖道:“上海房租之贵,吓也吓得煞人。听说四马路一个饼摊基,通只阔不到一丈、深不到二丈的地方,一个月要出到六十块钱呢!你想做小本经纪的一天能赚几多钱,却要出到这许多房租,不是都替房东做了么!”士谔道:“上海的房租差不多就是营业税,不过营业税是直接的,房租是间接的。房客们做生意,十分之九都是替房东白效劳。有的欠了租,被房东封了门,把生财货物一齐拍卖,竟是连本搭利尽报效了房东,还讨不着半句好话。”子玖道:“钉门封物是租界上第一苛政,欠了几个房租,又没犯甚重罪,就这样行起查抄大典来,真是为富不仁之尤!”

士谔道:“最好发个狠,在对港浦东地方开辟起一个商埠来,把上海的市面吸引过去。那时上海的房子没人住了,看他还贵不贵!”子玖道:“那也不过说说罢了,要行是万万不能的。云翔,你瞧此番减房租事情究否能够达到目的?”士谔道:“就要成功总也不在这几天里头。”子玖道:“中国人办事往往虎头蛇尾,所以我猜这事要成功总在这几天里头。”士谔道:“那是决决不会的。”子玖听了不甚相信,过了数日,出去探听探听,果然不曾有什么良好的消息。

士谔道:“哎哟!七点半钟了,镇日闲谈,连夜饭都忘记吃了。”子玖道:“你我几个人都患的是谈癖,聚在一块儿成日成夜谈得起,再也不会晓得饿咧,倦咧!”当下吃过夜饭,遂各解衣睡觉。到明朝出去打听,晓得市面风潮已经平静点子了,那报纸上却没有登载,为的是恐怕人心要乱。又过了几天,新道台也来了,南京制台也来了,市面顿时大定。这日各报上都载有制台维持市面的办法、取缔钱业的条规。那十三条取缔规则定的更是美善。看官们不信,编书就抄录出来给你们瞧瞧就晓得了,那报上载着的是:

沪道移会商务总会云:为移会事,宣统二年九月十八日,奉两江督宪张开。上海市面钱庄倒闭,牵动汇号,以致金融阻滞,周转不灵,各业同受震动。本大臣遵旨来沪驻查,设法维持。连日接晤官商,察访情形,并经英领袖总领事、德领事官暨英商“汇丰银行”总理、“怡和”总理来辕商论,均以规复华商与洋商交易信用,以期流通市面为要着。查上海商务,华、洋流转向以拆票庄票为凭,以至华商庄号汇划法亟应设法挽回,以致商市机关。钱庄银号实系各业交往之枢纽,自应就银钱各庄号严密取缔,务使底蕴秩序、明白了当,维持方有把握。兹特参酌承议,拟订取缔条规十三款,责成上海关道会督办分商会暨南北市钱业董事迅速妥筹办理,一面并将各业分别查明,限三日内详细禀复,以凭核办等因。并奉抄发条规到道,除移行外,合抄条规移会。为此移请贵总商会查照,妥速筹议复道核转,仍将各业到日查明见复。宪限甚迫,幸勿稍稽,望切施行,须至移者。计抄粘:

一、责成上海道督同商会暨钱业董事清查各庄资本及东主身家,其殷实者维持之;亏倒者即破产;架空倒闭者严拿追办,有保者严追保人。

二、庄号管事不准开设另店,并私挪资本作生意。

三、庄号管事家产应由各东主呈明上海道存案,以凭责成取缔。

四、钱庄等差应行严定,至少须若千万资本始准列为末等钱庄,等而上之,亦以资本之多少为定。交易开盘各有限制,不准逾越滥放滥揭,分别注册,存案列表,榜示周知。

五、钱庄票主除有现银若干,始准开设外,其所有产业并应报明在案。

六、各庄分设支店不准改易字号,只准其于本庄字号下加以某记,以别于本店。

七、卖空买空最足败坏市面,本于例禁,以后如再违犯,即照例治罪。

八、详订各庄管事责任并违犯罪名。

九、有开张钱业庄号,应由商会暨钱业董事指定某某殷宝号,伺其揭款,照所禀资本若干等依资分别办理。

十、换票流弊甚多,应严禁。

十一、钱票庄号应连环互保。

十二、实业商厂与庄号往来款项最大,利害相紧,并应责成上海道督同商会及各业代表调查各实业资本器物及东主身家并所有工伙若干人,报官在案。如行款倍于所借资本或托名另营别业,即行查究。

十三、如有应行变通之处,随时禀明察办。

士谔道:“兵荒岁乱都是意外的事情,我讲的原是太平时节。现在世界各国取缔银行最是严不过。开办时先即须检查他的资本;到了年终,又要他把营业上一切情形报告上来。讲到欠人、人欠各种款项,国家更可随时派员去稽查,倘有违例的地方,必定要照律科罚。所以办得这样认真,就为银行是金融机关。金融机关一乱,百样商业都要受着损害。

士谔道:“一切稀奇古怪事情都在淫欲上发生出来,可知淫欲实是人类的公敌,怪不得释迦要创议'绝欲’。”子玖道:“这真是不差的。还记得前年子送李厚卿回南阳去,碰着一桩极野蛮事情,也就为这淫欲两个字。”士谔道:“哪个李厚卿?”子玖道:“是青浦'恒大当’里一个伙计,他是南方人,为人倒极有义气,与我很是合的来。这一年他患了个肺痨症,在店里头延医服药总没甚效验,就请假回去调理。我因他路远迢迢,不放心叫他一个人赶路,所以陪送着他回家。到了南阳,我就耽搁在他家里头。

士谔原是无可无不可的,同赘虏到小花园“半醉居”,喝酒闲谈,十分畅快。赘虏道:“我昨天在酒席上听人家讲一副联语,有趣的很。”士谔道:“怎样有趣,讲给我听听。”赘虏道:“从前有个诗妓,最欢喜联诗属对,每有客人到来,她总要在客人前卖弄点子才学。一日,有个北省才子在她院里头喝酒,她又要卖弄本领了。向客人道:'我有一个叠塔顶的对子,请你属对好不好?’客人道:'好,请出对吧!’诗妓向髻上插着的花一指道:'花。’客人见碟子里装着一碟雪藕,就道:'藕。’诗妓道:'一枝花。’客对道:'五寸藕。’诗妓道:'斜插一枝花。’客对道:'倒挂五寸藕。’诗妓道:'鬓边斜插一枝花。’客对道:'脐下倒挂五寸藕。’诗妓道:'佳人鬓边斜插一枝花。’客对道:'大汉脐下倒挂五寸藕。’诗妓道:'红粉佳人鬓边斜插一枝花。’客对道:'黑麻大汉脐下倒挂五寸藕。’诗妓道:'江南红粉佳人鬓边斜插一枝花。’客对道:'山东黑麻大汉脐下倒挂五寸藕。’”士谔听到这里,一口酒刚含在嘴里,早笑的喷了出来。赘虏道:“有趣不有趣?”士谔道:“这是你编出来的笑话儿,还说耳语呢!”

“这几条章程倘使能够条条实行,我晓得上海经济恐慌这一次是末一次了,以后决不会再有这样的风潮。”这几句话刚刚说出口,却就被子玖听了去。他就驳道:“碰着了兵荒岁乱,难道也不会有恐慌么?这十三条章程究不是夏禹王的定水神针呢!”

“行到那里,果见人山人海,拥挤异常,只听众人道:'来了来了!瞧呵瞧呵!’背后的人就拼命涌上来。我此时挤在人丛中,身子都不能够做主,前后左右都是人,只得任着人潮涌上涌落,两只脚好似没有站着地一般。只见万头攒动,都说来了来了。其实来点子什么,一些都没有瞧见。我挣扎了多时,总算被我挤出人丛,那脚上的鞋子却已失掉了一只。

“有一天,记得是八月廿三,我吃过了早饭,到街上去闲逛。忽见街上人三四个一队,五六个一联,都急急的奔向前去,好似赴什么盛会似的。我就问店家:'今天有甚事,这些人都去瞧什么的?’一个老人告诉我:'这是从来没有的稀奇事,参府单老爷埋活人呢!’我听了不胜骇绝,暗想光天化日之下,通都大邑之中,哪有这种横干法纪事情,遂问在哪里活埋。老人道:'东关外,我路径是不熟悉的。’幸得去的人多,就跟着众人行走。

“忽见那边一二十个穿号衣的兵士,簇拥着三个人来。远远望去,仿佛是两男一女,三个人手脚都捆缚着,兵士把他抬着行的。等到近了,才知一个是老头儿、一个是小子、一个是女子,衣服上都是血污,嘴里头都喊着'救救呵!救命呵!’声音儿很是凄惨。我这时候眼泪几乎落出来。最奇怪不过的,那几个扛抬的兵士竟像没有听得,尽他们喊着,尽是不睬,霎时间已扛到人多所在去了。怎样的活埋,我一因人多挤不上;二因惨不过,不忍去瞧。所以没有看见。

“单老爷再叫把跟班的老子、兄弟捉来拷打。可怜他老子已经五十多岁的老人,他兄弟才只八岁一个孩子,跟班拐丫头不拐丫头,梦都没有做着,哪里会知道。单老爷却不管他知情不知情,捉到就喝问:'你儿子做得好事,现在哪里去了?’老头儿刚回得一句小的没有知道,单老爷冷笑道:'你不知道很好,我自有法子会得使你知道。’又厉声喝问小孩:'你哥哥现躲在哪里?快说快说!’小孩子早吓得话都回答不出。单老爷道:'与我都吊起来抽!’于是老头儿、小孩子也同大丫头一般,被兵士剥掉衣裳,高高的吊起,也是一顿藤条,抽得个半死。单老爷怒仍未已,叫兵士把三人捆缚个结实,扛到东关外太山庙后面义冢坟上,掘了个大坑,一齐抛下活活的埋死。

“单参将一见大丫头就恨得要死,喝令兵士把她的衣服尽都脱掉。兵士不敢待慢,把大丫头上上下下衣服脱了个精光。单老爷喝叫吊起来重打,两个兵士各执了指头儿一般粗细的藤条,一前一后,呼辣呼辣狠命抽打,抽得身上的肉一块块飞下来,溅了一地的血。两个如狼如虎的兵士手臂都抽得酸了,方才住手。瞧大丫头时,已只剩一丝半气了。

“云翔,我当时听了这一番话,愤得个极顶,要替他们伸冤复仇,却又人地生疏,无从设法。没奈何只得写一封信到报馆去,也没见他们登出。现在想得起来,单参将虽是残酷不仁,倘使跟班与大丫头不犯淫欲两个字,总也不至于这样的结果。”

“中国银行业还没有发达,执金融上重权的就是钱庄票号。国家于此等商业从没有取缔的法律,一任他自由行动,怎么不要危险!最坏不过就是庄长寿这一班人,拿着东家不心痛的钱,一味的狂嫖滥赌,弄的支持不住了,只要向东家身上一卸,东家倾家荡产,他却依旧可以逍遥自在。这都为没有取缔法律的缘故。倘使这十三条规则一年前早早的行了,各项投机事业必定不会发达。投机事业不发达,橡皮风潮必定不会得起。橡皮风潮不起,莘二公、庄长寿、胡少瑟等几个人又何至亏欠到这般的大。莘二公等不亏欠,这两家庄号又怎么会倒。庄号不倒,上海金融界又怎么会恐慌。金融界不恐慌,百样商业必定格外的发达,赚起钱来必定格外的容易,那庄号的信用也必格外坚固,存放进来款子也必格外众多,财雄势盛,做事情也必格外的顺手。倘不逢着兵荒岁乱,我可保住水远不会有悲惨境况呢!”

“一会子兵士散了,瞧的人也渐渐的散了。走过去一瞧,果见义家里头拥起着三堆簇新的新土堆。我询问旁人:'这三个人究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受这样的惨刑?’就有人告诉我:'本城参将单老爷是旗下人,他家的通房大丫头与跟班姘上了,恐怕单老爷得知了要大不答应。两个人商量通了,滑脚奔逃到一什么县界,被地方上盘查住了,禀明县令。县令询明是单将军丫头,立即派差解送前来。那跟班早于盘查时光逃掉,所以解来只有丫头一个人。’

正说着,忽听外边蓬蓬两响。赘虏诧道:“不是放枪声音么?”士谔道:“也许小孩子点放花炮呢!”赘虏道:“花炮哪里有这样的响?”士谔道:“租界上哪个敢放洋枪?”道言未毕,外面早轰然喧闹起来。堂倌奔起来道:“不好了!平安里打死一个人了!”士谔、赘虏齐吃一惊。欲知死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流氓枪毙金琴荪 帮匪巧劫四十埠

话说士谔、赘虏正在小花园半醉居喝酒讲笑话,忽闻蓬蓬两响,堂倌奔起来道:“平安里打死了一个人。”赘虏急问是什么样子的人,堂倌道:“衣服穿得很体面的,也像个老爷们呢!”赘虏道:“我们去瞧瞧。”士谔道:“也好!”二人出了小花园向东一望,见那边人黑团团像海潮般向四马路一带推涌而去,约略有五六百个平安里也早挤断了。士谔、赘虏都不能进去。忽然弄里的人纷纷涌出,士谔、赘虏几乎被众人冲撞跌倒,慌忙退避在边路上。见两个巡捕搀扶着一个穿蓝色马褂的人从弄里出来,门口停着一部马车,巡捕把那人扶进马车,自己也跳了上去,马夫拉动缰绳,忒壳忒壳也向四马路转弯去了。

赘虏道:“被击的不知是谁?”士谔道:“你瞧见么?仿佛是个胖子。”赘虏道:“这里电灯又暗,路又难得远,望去不甚清楚。”士谔道:“何不问问人呢?”赘虏道:“不必问,那边不是有一簇人在那里讲话么,过去听一下子就明白了。”士谔跟着赘虏向前去瞧时,见三四个人都在指手划脚的谈论。

重到半醉居坐定,士谔道:“他们讲论的金四究竟是谁?”赘虏道:“这个人竟为这样的遭着不幸,可伤可伤!此人是上海的大侠士,胸襟非凡阔大,志气非凡高傲。姓金,号叫琴荪,苏州人氏,从前在'怡和洋行’当过副买办。此刻在三马路开着一家报关行,商标就叫做'荣记’。琴荪一生最喜欢朋友,凡上、中、下三等的人没一个不与他要好。朋友求教他事情,凡是他办得到的,总无有不答应,并且替人办事还要贴掉银子。一年到头忙来碌去,无非为'济急扶危’四个字。云翔,你想这样好一个人,只博得如此收成。”士谔道:“赘虏敢是也受过此公恩德么?我从没见你把人这样称扬过。”赘虏道:“你与我相识了这多年,难道还不晓得我为人么!我几会曾肯轻誉人一句半句,这是公论呢!”士谔自知失言,连忙拱手谢过。赘虏道:“金琴荪平日待人接物异常的和气,竟会横遭暗杀。奇极奇极!这其中大大可以研究。”

看来看去,只有《神州日报》载得最为详细。标题是“金琴荪被枪击毙详志”几个大字。下面自出门赴宴起至车尸回家止,洋洋洒洒足叙了一千多言,才晓得金琴荪身上共中三枪,一枪中腹旁,一枪中乳,下一枪中手骨。那乳下一枪最是利害,连后背都洞穿的,所以致命。

次日七点钟,子玖就起身,专等那送报人。偏偏这日送报人来得异常的晚,到十一点钟才来。士谔本只看《神州》、《民立》两报,这日却叫他把上海所有各报都放下一份,与子玖两个互相传阅。

忽听隔壁间里高谈阔论,也是讲说此事。一个道:“我猜这刺客必是李春来一党,李春来受过金四亏的,这会子齐巧在西牢放出来,狭路相逢,报这个仇也未可知。”那个道:“一定不会,李春来虽是个戏子,却晓得孝娘爱友,道理上也还明白,决不会出此毒手。依我看来,一大半倒是范高头余党。”又一个道:“是李春来、是范高头,总要破了案才明白。总之金四这人于下流社会一方面怨结得太利害,可知一个人顺风帆不能够扯得太足,扯得足了,船要翻掉的。”一个又道:“金四的绰号叫作'饭桶’,这'饭桶’两字真叫得贴切。此番如果死了,就可当他的谥法。此公除了用钱散漫外,竟是一无所长、一无可取。他生平从没有做过轰轰烈烈一回事业,无非都是人云亦云,和调罢了。就是下流社会怀恨他,他自己并没有晓得。那都是仗他势的人吹牛皮吹出来的。”那个又接口道:“此番的祸事,他自己听说早有点子晓得。今年元旦那天,金四进城烧香,在城隍庙碰着过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算他今庚流年不利,九月里要遭着大难,叫他不可出门。他是素性豁达的,倒也并不存在心上。哪知到了这月初头上,忽地得着个谣言——说范党要找他讲话。家里头养着的狗又无端的终夜哭泣,一套碗盏又没缘故会打的粉碎。他自己也晓得不大吉利,所以有好多天躲在家里没有出来。今晚怎的又会鬼使神差的出来吃起花酒来,大约是定数难逃呢!”

子玖道:“那也不尽然。我今天在城里头闲逛,净土庵浜新填的那条马路要算冷僻的了。我亲眼瞧见三四个流氓围住一个年轻女子,在那里调戏,亲嘴、摸奶,轻薄得不堪言喻。后来索性连裤子都替她剥掉了,急得那女子挺直了嗓子喊救命。众流氓拍手调笑,一点子惧怕意思都没有。那还是日间呢!后来我问人家,才知这条路上这种事情是不足为奇。那流氓调戏妇女都有特别口号,亲嘴摸奶名叫'照会’,又叫'卖路钱’;直对了妇女小便名叫'放硬龙头’;拉裤直探妙处名叫'摸财神路’。你想这么冷僻所在也有此种不法事情,是什么讲解呢?”士谔道:“冷僻所在少人行走,自然愈敢肆行无忌了。”

子玖道:“这两个凶手胆子也真大,怎么四马路转角这种繁盛地方竟然敢开枪杀人?”士谔道:“越是繁盛地方越是容易下手,繁盛地方人多口杂,闯了祸只要人丛里一钻,你就无从辨识了。”

子玖道:“我也向他说过,他回我现在还没有定见,不做火油,一定打一爿新书局。”士谔道:“那是新书局好的多了。”子玖道:“新书局好虽好,只是利息不很厚。”士谔道:“凡是做生意,总要眼光放得远才好。利息薄点子,只要做开了,转头快,积少成多,也自会厚的。譬如做一万银子生意,打了个对合利息,厚果然厚了,搁不得一年、两年,苦可就吃着了;打了个一分利息,眼前望去果然薄一点子,一年里头转不得五回、六回,不是倒赚看一万多么。我前回同你讲,店铺做划一生意不划一生意,也就是这缘故。”

士谔道:“这种人有这样的智谋,倒也是个非常人。倘善用之,未始非国家之福。现在上头要办事,每说没有人材,其实人材原不会少,不过多埋没在草泽里头罢了。”子玖道:“如今讲到人材,埋没在底下的不知有多少,就叫化子里头也很有几个非常人呢。雨亭告诉我,安庆城里头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化子,衣服异常的褴褛,言语异常的离奇。一路讨饭、一路唱歌,有时候竟放声痛哭道:'中国要亡了!中国要亡了!大家听听!大家快来听听!中国的亡不为了守旧,实为了维新;不为了真守旧的人少,实为了假维新的人多。’你想说得出这两句话可还是个寻常人么!”士谔道:“大约此人是隐于乞丐的。”子玖道:“那也不知其细。总之一句,皖省灾情这样的重,没本领的都挨着饿等死,有本领几个人都不甘饥饿,流入了匪帮。地方情形已经危险的了不得。雨亭父子都是知机之士,趁乱事没有起,早早的赶回来,不要停日子,弄的要走不成功。”

士谔道:“他们现在上海想做点子什么生意?这会子市面这样的坏,银根这样的紧,生意倒也不大好做。你既然同他换过帖子,那交情必是不薄,何不劝他回去守守呢!”子玖道:“雨亭也没什么权柄,那都是他老子的主意。昨天他老子向我说:'火油生意看来还好做做,上海的'亚细亚’火油价钱非凡便宜,可惜内陆不甚通销。我想到松江去开一爿火油行,把'亚细亚’火油贩运到那边,换过几只'美孚’箱子充老牌油卖,'美孚’合'亚细亚’价钱每箱要差到三四角呢。’”士谔听到这里,接口道:“子玖,你那老谱弟的令尊要讨苦头吃了。这种生意哪里是生意,明明是骗人的勾当,就是不闹穿,自问自也不安呢!何况美孚洋行还要出来讲话。要做生意,那一行不好做,又何必干这不名誉事务。”

士谔道:“中国内乱现在是起不得的了,一起国就要亡掉。我们住在安乐地方,这赈灾问题倒不能够轻视呢。”子玖道:“雨亭告诉我,那边有个很大的镇市,地名叫四十埠,店铺林立、居民栉比,生意非凡繁盛。有一天忽地来了一大队兵马,约有三四百人光景。那兵士都穿着新式军衣、军帽,掮着快枪。兵官挂着指挥刀,骑着高头骏马,神气活现,一点子破绽都瞧不出。一到就传地保办差,并喝令大宰牲畜以为供应。地方上人只道是真的官兵路过,慌忙宰杀猪羊供给他们吃喝,请他们吃了个酒足饭饱。天也刚刚傍晚,兵官又传地保进去,吩咐道:'本营递解人犯进省,天晚了不能行走,要在这里暂宿一宵,明日一早就行。因为这几名人犯都是很要紧的要犯,晚上走路怕有疏失。’地保诺诺连声,先应了几个是,然后回道:'禀大人,这里城隍庙地位虽很宽畅,只是被头、铺盖没有齐备。’兵官道:“那都不要紧,我们营里头人吃苦惯了,只要有屋子遮住风露就够了。被头、铺盖都可以不必,你不必管账是了。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赶路,你早饭也不必备办。今天共花掉多少钱,明朝一总赏你。你当地保的也是苦人,哪里赔填得起这许多钱。’地保快活得连连磕头谢赏,这夜就把众官兵安放在城隍庙里。

士谔听到这里,就没工夫再去听他了,因见赘虏无精打彩,不便再与他长谈,遂道:“我们散吧!”赘虏道:“也好!”于是惠钞出门,点头作别,各自归去。

堂倌进来问可还要添菜,赘虏就问他:“今日行刺金四的是何等样人,你可曾听人家讲过?”堂倌道:“听说凶手有到两个呢!都是穿短衣的。金四的马夫现已追去了,不知可能够捉住。”士谔谔道:“上海暗杀案共是四件了。方云乡、汪允生、又新厂陈总办,连今晚的金琴荪这四件案,不知哪一件先破?”赘虏道:“那是要问巡捕房的。”

因问子玖:“你昨日为甚出去一整天,进城去又有什么事?”子玖道:“出去时光本不想进城的,后来碰着了个谱弟,他家住在城里,邀我去坐坐,所以竟谈了一整天。”士谔道:“你那谱弟是谁?”子玖道:“姓陈号叫雨亭,是金山人,你不认识的。”士谔道:“怎么没有听你谈起过?”子玖道:“他一竟跟随着老子在安徽游幕,我没有晓得他住在上海呢!昨日谈了一天,才知他老子现已不作幕了,手里着实积有几万银子,特别到上海来察看察看,想要做点子生意。他自己也已娶了亲,所以都住在城里侯家浜。他告诉我安徽省因皖北一带水荒利害不过,地方很不平静,看来总要有乱事呢!安清帮到处骚扰,居民大有朝不保暮的样子,所以他老子辞了馆回南来。”

回到寓所,恰巧子玖也来了。士谔就问:“四马路出了暗杀案,晓得没有?”王玖道:“我晓得的很是详细,被刺的名叫金琴荪,现在已经死了。我经过医院,见上海县正在里头验尸,瞧热闹的人很多。听得旁人说,凶手是两个,一个穿灰色短袄,一个穿黑色短袄,都操上海口音,打倒金琴荪后向跑马厅那边逃去的。现在外边查得十分严紧,巡捕房派出中西探捕,在各处私街小巷穿梭般的巡察。并听说姓金的已经悬出重赏——哪个捉到了凶手,就谢他五千块洋钱。”士谔道:“五千块钱赏格,凶手的身价倒也不小了。不知上海人可有发这五千块钱的本领!”子玖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上海。”士谔道:“那句话且慢说。”子玖道:“明日的报纸必定很有看头,我们倒不可不多买几张瞧瞧。”

一人道:“金四也有这么一遭,真是意想不到的,这凶手究不知何等样人,与金四究不知有何等的深仇积怨,定要伤掉他性命?”一人接口道:“也许不致伤命呢!现在车到医院里头去了。”先前那人道:“连中了两枪,要好总也难,除是不在要害地方。”士谔听到这里,回顾赘虏,见他面孔已经脱色,知道他与中枪那人必定很有感情的。遂拖住赘虏的手喊道:“赘虏赘虏!我们走吧!”赘虏经此一喊,如梦方醒,跟着士谔就走。

“哪里晓得才过了一更天,各店家东伙刚刚睡下,还没有合眼,众官兵忽然大喊起来,声称走了要犯,了不得,了不得;须要阖镇上通通搜一搜。于是兵官督率众兵把四十埠镇上各条道路都截住了,挨家逐户搜过去,入户穿房,翻箱倒笼,没一处不搜到。云翔,你道他果是搜捕人犯么?”士谔道:“不搜捕人犯搜什么?”子玖道:“这起人哪里是官兵,都是安清帮匪徒乔扮的。”士谔道:“既是匪徒,军衣、军帽哪里来的?”子玖道:“这个可问住我了,我是从雨亭处听来的,他没有讲清楚,叫我如何会知道。”士谔道:“是了,你快讲吧。”子玖道:“这起假官兵踏进人家,只拣值钱细软东西,搜罗拢来捆作一包,负出门去。各店铺见他人数这样的众多,又都掮着快枪、插着腰刀,怎敢违忤一点半点,只好眼睁睁瞧他把自己辛苦经营博来的银钱、货物一包包捆去。直到三更过后方才抢毕,连多谢都没有说一声,就此呼啸而去。全镇财物一空,地保暗暗跟追,直追到寿州地界方始不见踪迹。云翔,强盗抢到全镇都空,真是从来没有的事,你想骇不骇!”

子玖道:“照你说,做生意总要靠勤俭两个字了?”士谔道:“那是一定不易的。”子玖道:“松江'恒升祥’、'恒升泰’两爿帽子铺,货身非凡的低,定价非凡的高,开了十多年,倒也不曾的说过折本。”士谔道:“我不信有此事。”子玖道:“我话还没有完呢,你道他为甚不折本,原来定价虽高,折扣却是大不过,合拢来同划一店家差不多样子。”欲知士谔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周画师终朝懒动笔 汪老大镇日死要钱

话说士谔听了子玖一番话,笑道:“我原是不信诈伪的生意可以在内陆支持经久。”子玖道:“内陆不能够支持,上海又怎么能够支持呢!难道上海的人容易欺,内陆的人不容易欺么!”士谔道:“并不是内陆的人不容易欺,上海的人容易欺,实因上海这个地方土著的人少,侨寓的人多,外边人底细情形没有晓得,只要见场面阔绰,气象巍峨,就自然而然一个个会来上当了。只要每个人上一回当,这生意就大有可观了。内陆地方小,走拢来人都是认识的,欺诈两字如何行得去。”子玖道:“话是不错,只是内陆的铺子,真不二价的究也不多,比了上海也不过像五十步与百步罢了,差得几许!”士谔道:“这都是不勤的缘故,为了不勤,才不晓得宝贵光阴挨一刻是一刻,度一天是一天。不知不觉费掉了多少事业,丧掉了多少钱财,你想可悲不可悲,可惜不可惜!”

子玖道:“现在的生性都是好懒。我前年在松江处馆时光,交着一个姓周的画师,那人号叫宗瑜,为人很是和气,很喜欢交朋友,笔下也很洒脱,画出来的花卉、翎毛、人物、仕女,都是活泼泼地,异常精彩。也会做几句诗,就是写两个字也挺秀非凡。人家见了他的字画都十分欢喜。”士谔道:“这样说来,他的生意必是应接不暇的了?”子玖道:“生意果然忙得很,无奈他懒不过,再也不肯动笔,哪怕穷得饭都没有吃,情愿饿着肚子复在床上睡觉。所以经济界困乏异常,常常连零用钱都拿不出一个。我常劝他照你的润格,每天只要动半天的笔,三四块钱已是可以稳拿,拿来供一日的家用岂不绰绰有余!他回说:'我也很晓得做一天可以够三四天用场,不知怎样自己也做不来主。’云翔你想,这个人不是好算懒界首领么?”士谔道:“我想此人必是患的懒病,不然总不至于这样。”

子玖道:“瞧钱同命一般轻重,可知这个人眼光里除钱之外还有一个命字。像汪剥皮眼光里只有一个钱字,命字是没有的,他为了钱竟连命都不要呢!他每年收下来的田租虽是不少,只是从不肯放给人家,情愿白藏在家里,为的是恐怕人家倒帐。哪知一物自有一物制,强中更有强中手,自有人会来想他的念头,居然弄着了八千多银子。”

子玖道:“我瞧上海的人懒的少,勤的多。内陆的人患在太懒,上海的人患在太勤。”士谔道:“奇谈了,现在的人患在不勤,哪有患在太勤之理,我正要人家肯勤呢!”子玖道:“勤字有两种,一种是勤于赚钱,一种是勤于花钱。上海人的勤大半都在花钱一方面。你只要瞧那班嫖堂子的阔少,宵宵花酒,夜夜碰和,你请我,我答你,应酬多点子的一夜总要翻到五六处台呢,不到晚上两三点钟部不肯回去。今宵如此,明夜依然。这时候耕田的农夫、劳动的小工以及一切工商士庶,早都鼻息休休,梦入黑甜乡里。以彼比此,哪个勤哪个懒?”

子玖道:“他平时到茶馆里吃茶,那茶钱是一竟不肯破费的。”士谔道:“难道天天有人替他惠茶钞么?”子玖道:“'珠街阁茶馆’规矩:一个人泡一碗茶,茶钱是十三文;两个人合泡一碗只加得二文脸水钱。他到茶馆里便四面的找寻有熟人没有,找着了熟人就借着攀谈,趁势坐下来,只出二文钱倒一盆脸水,这碗茶钱就好叨光了。好在他强占着便宜,人家也没有吃亏。珠街阁人因他吃茶一事就替他起了一个别号,叫做'巡查御史’,为的是'巡查’合'寻茶’两字齐巧是同音。”

子玖道:“'抬财神’是瞧地方上有钱的人,设计把他掳了来,好好的管待着,却教他写信家去要银子来取赎,或是三千、五千,或是三百、五百,大约都瞧着他家计定数的。银子送来了,他一点子不为难你,依旧舒舒坦坦把你送回府去。'种荷花’必是这个人合盐枭结下了深仇,特地放两只枪船来,把你拔了去,载到阔湖深港处所,两手两脚扎缚得馄饨样式,宕了块大石头向水里只一抛,就此完结。这两个新名词原是盐枭帮里头起出来的。你想汪剥皮得着这个风声要吓煞不要吓煞!想要搬进城里去,又舍不得出房钱;住在乡里,又怕盐枭寻事。齐巧计又然又下乡来探望。”

士谔道:“那也是过甚之辞罢了。一个人把一个钱瞧得同性命一般轻重已经可以,怎么还能超过呢!”

士谔道:“那不过谈者过甚之辞罢了,饭怎好讨,讨饭又怎么可以开口呢?”子玖道:“这位先生原不可以常理例的,他走到人家,寒暄过,顶要紧的就是问府上饭用过没有那句话。人家回说没有,他的心就安了;倘回说已经偏过,他就发急道:'怎么府上饭这么的早!’人家听了这句,必定回问:'我兄难道没有用过么?’他只要迎凑一句不曾吃,人家就不好意思不备饭供他了。如果人家不回问他,他就不得不再凑几句:'府上竟这样的早,我还没有吃呢。’试问你碰着这种亲友,好不备饭请他么?”士谔道:“叫我碰着了他,一定给他个没意思。回他肴已残了,饭已冷了,不好亵渎,只好缓日预备定当再行奉屈。看他怎样。”子玖道:“天下无难事,只怕老面皮。他如果向你说:'你又拘了。你我至交,何必讲有的吃、没有吃,不论什么,拿出来吃一顿是了。冷了也不要紧,拿点子热水泡泡就好了。’你又拿他怎样?”士谔道:'这真设有法儿想了。”

士谔道:“这样是失望了,怎么又能够弄着八千银子呢?”子玖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要玉成你起来,任他怎样的阻力都是没中用。这年齐巧四乡盐枭猖獗的了不得,淀山湖一带'抬财神、’'种荷花’日日总有两三起。汪剥皮得着风声不觉怕将起来。”士谔道:“盐枭我是知道的,'抬财神’、'种荷花’又是什么事?这种新奇名词倒没有听得过。子玖道:“云翔,你枉为博学,怎么连'抬财神’、'种荷花’两个烂熟故典都没有晓得?”士谔道:“我原不足称为博学,但是这两个典故既称烂熟,何以并没见有人用过,究竟出在什么书上?”子玖道:“程子语录上有的。”士谔怔道:“语录上么?”子玖拍手笑道:“这个程子并不是宋朝的程子,就是今日今时同你对面讲话的程子,怎么你就不明白了?”士谔才晓得上了他的当,不觉也笑了。

士谔道:“这个勤便在俭字的反面,我说用两个字来救世,上一个是勤字,下一个就是俭字,勤而不俭,依旧没中用。”子玖道:“俭字俗语叫做人家,我又想起一个人来了。青浦'珠街阁’近乡有个汪老大,绰号汪剥皮。一生最是吝啬,从不肯花用一个钱,家里有到三千多亩良田,一年收进来的田租照这几年米价,总有一万多洋钱。他家里自元旦到除夕通计用不到二百洋钱。家里人口除老婆外,三个儿子、三房媳妇,再有孙男、孙女,合并拢来也有十四五个人,却只用得一个老妈子。不逢时节,祭祀、鱼肉两样东西从不行置办的。平日家常小菜总不过是青菜、豆腐,那油合酱油一年里更用不到一斤几两,为的是他家烹调法特别的,煎的菜不行用油,煮的菜不行用酱油,烧出来总是一勺水、一撮盐,白淡淡的,特别风味。每碰着亲友家有喜庆事,他送了分子去吃喜酒,总要先饿上一顿,出空了肚子,狠狠的吃一个出本。知己点子的人家还要带儿子、孙子一同去,这还算客气办法;倘碰着会酒公祭酒,非但带着儿子、孙子一同去,还要带着篮子、钵头大碗,等候大众散了席,把吃剩下来残肴一古脑儿倒在大碗钵头里,提回来给家里头人开开胃口呢!人家背后议论,他只当没有听得。再有一桩奇特处,他每到亲戚朋友家去探望时,照例总是饭前去的,总要吃着一顿好饭才肯回来;倘赶到时光人家饭已吃过,他老人家竟会老着面皮讨饭吃。”

士谔道:“这个人本领倒不小,是哪个呢?”子玖道:“就是他儿子的大舅。”士谔道:“可就是挨饿的那人?”子玖道:“正是此人。这个人姓计号叫又然,精明强干,能说能行,在咸货帮中着实是个脚色。初时在人家做伙计,后来积了几个钱便自己开店做老板了。铺子就在青浦马龙街,双开间门面、两副头柜台,气象很是发皇,生意十分闹忙。有一年,忽地经济界转拨不灵起来。云翔你是青浦人,青浦生意情形谅总熟悉的。内陆生意不比上海,赊账多,现卖少,村农人家总要等田里稻熟了,收了起来,卖脱了米才有钱,所以平日要什么东西都向店家立折赊取的。店家进货却又不定管全伙儿赊的勤,生意越好经济界也越恐慌。那计又然与汪剥皮做这头亲,原抵桩开条活路做个有无通商的,谁料汪剥皮这人别的事都可以商量、都可以通融,独提到铜钱'两字’便咬紧牙关,半句话都不肯答口。计又然探知他这个脾气,不觉连连顿足。”

士谔道:“有往必有来,他这样常常叨扰人家,人家到他家去他好意思不回答么?”子玖道:“晓得回敬就不叫剥皮了,无论至亲好友到他家去,只有清茶一盏,从不晓得留饭。倘来客在吃饭时光来,他陪着你闲谈,指天说地,别的话都讲,只有饭用过没有那句话从不肯启口一问,怕的是一问就问出祸事来。倘人家问他,他总回答才偏过。最好笑有一年,他儿子的大舅来了。那位大舅爷因为是新亲,没有仔细这位亲翁永不留饭的家法。城里赶出来,赶到那里齐巧是午饭时光,肚里头已有点饿了,心想这顿饭总有得吃的。哪里晓得汪剥皮陪着天南地北尽着闲谈,只不见提起吃饭那句话。谈了一会子,汪剥皮推说出恭,告了便进去换儿子出来奉陪,父子两个轮番着吃饭,只把个新客饿得个要死,人家面皮又没有他那么老,只好挨着饿谈天。后来委实挨不住了,只好告辞回去吃饭。这节事人家都传为笑话儿呢!云翔,这汪剥皮的爱钱真是从古到今不曾有过,人家爱钱爱到一钱如命便已至矣极矣、蔑以加矣。他的爱钱比了一钱如命还要超过十倍。你想利害不利害!”

士谔道:“敢是挨了一回饿不怕,再来挨第二回不成?”子玖道:“他此时道地了许多,吃饱了饭动身的。见了面,见汪剥皮愁眉苦眼,一面孔不得神样子,就问:'姻伯有什么事情,这般的不快意?’汪剥皮叹了一口气道:'我合家子都要死了,看来也是劫数。’遂把盐枭猖獗、四乡风紧一自从头说了一遍。计又然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就为这个!那是很容易的,何不早早问我?姻伯你老人家倘肯听我的话,包在我身上,万妥万当,一点子没有惊吓。’汪剥皮问:'怎样一个办法?’又然道:'乡下危险,搬到了城里就没事了。城里头空的房子很多,尽拣是了。’汪剥皮道:'我岂不晓得城里头比乡下来得妥当,只是城里头房租几多的贵,我哪住得起。’又然道:'这也不要紧,我有个法子可以不出房租。非但不出房租,还可以进益几个钱拿来开销伙食。’汪剥皮听了,顷刻眉飞色舞,忙问:'怎么一个办法?能够这样,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计又然道:'老姻伯你只要拿出几千银子来放给店家,银子分量,分厘不会短少,几时要几时就好拿,与放在自己家里一样,并且省了许多心思。盗贼、水火都不干自己的事。再者放在自己家里少虽不会少,多也不会多,放给了店家却月月好收利钱来用。’汪剥皮道:'利钱果是好,只是贪了几个利钱,怕连本钱一齐沉掉,半个都捞不起,那才不合算。’计又然道:'那是过虑了,像我们这铺子下本有到三万多银子,放出的账城乡各处并算拢来总有二万多串铜钱数,铺子里存货光是腌肉一项已有五百多件,其余不必说了。像这样的铺子就存放近万把洋钱也不要紧。不信时只要瞧近乡富户,哪一家不争着把银子存放进来。’汪剥皮听了沉吟不语。计又然知道他还不十二分相信,遂道:'老姻伯,小侄无非为你打算,并不是图谋你什么银子。现在本店里银子只赚多不赚足,所以各存户要把银子存放进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汪剥皮道:'世界上哪有银子嫌多的人家,我不信有这事。’计又然道:'姻伯没有做过生意,生意中的曲折自然不晓得了。我们收人家存项要有用场才好,倘然没甚用处,白白替人家看守还要贴利钱,很是不合算。即如我们店里,只有人家欠我们钱,我们于上行各家账目都已清楚,还要钱来做什么?无奈人家见本店靠的住,争着把钱存进来,本店碍着情面又不便过于推却,只好应酬,然而这里头受亏却已不少。’汪剥皮虽然精明,究竟乡愚敌不上市侩,并且利害切身,心里头要紧避祸,也没工夫深谋远虑,所以听了这一番话倒很有几分活动。过了一天,亲自进城到又然店里察看情形,以便定夺。又然接待得十分殷勤,敬茶、敬烟忙个不了。汪剥皮见店里货积如山,客多如鲫,生意果然繁盛。须臾午饭,摆出菜来,满满的鱼肉、杂脍,共八样,热腾腾、香喷喷,闻着了气味肚子里就异常畅快,恨不的一口都把他吞下。只见又然手执酒壶,势欲敬酒,忙道:'不必拘,这个可让我自己来吧。’嘴里虽是这么着说,酒盅却早盛了上去。计又然道:'姻伯休见笑,吃是没什么吃头。’汪剥皮道:'我们自己人,客套话说他怎的。’正欲举筷,忽地两个挺腰凸肚的人闯然而入,又然慌忙起立相迎。汪剥皮把这两个人恨得要死。”士谔道:“为甚他恨?”欲知子玖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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