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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小禅最美微刊第883期  京都的好，是说不出的好。日常、细节、视觉下的京都万古流芳，每个零星片断的景致足以打动人心，你在唐诗宋词中读过的景象随处可见。    如果将来我选择一个城市终老，这个城市只能是京都。 “我往日饮酒不醉，到今日饮酒酒醉人。”这是京剧中的一句，用在京都这个古城恰如其分。 我试图克服我对京都的热恋和喜欢。但这种克制是多余的，似暗中倾慕一个人好久，一回头，他也站在花树下偷偷笑看自己。两个人会心的眼神，刹那就明白了——京都于我，是贴心贴肺的情人，一个眼神，足以销魂。 第一次去日本时路过京都，只匆匆去了金阁寺，然后是穿过京都的街巷离开。不过两小时，却是一生的惊鸿——我刹那下了决心重来，且只来京都。这个梦想一直荡漾，终于乙未年十月成行。 与闺蜜小金选择自由行。10月10日出发，也许太兴奋，居然看错时间，误了飞往大阪的国际航班，只记得拉着箱子疯了一样在机场航站楼狂奔，飞机到底没等我们。 还是要去。到底重新买了两张机票，晚三个小时飞往大阪，不过两个半小时的航程，心中充满喜悦。在大阪的读者王丹霞已经在机场等我们，因为过了国庆长假，入关处几乎没有人。丹霞一眼认出我，她在日本待了七年，读到博士。人依然朴素热情似植物，接过我的大皮箱便说我长得像张艾嘉，叫我小张艾嘉。 坐深夜的日本捷运，倒了两次车到京都，大概用了两个小时多一点，又换了地铁。茫然间就到了网上订的民宿家里，见到在日本定居二十一年的黎霞大姐，北京人，已完全日化，保持着温度适当的克制和热情，清瘦白皙的脸上全是谦逊。 她家在乌丸五条，离地铁口十步之遥。 那一夜断断续续睡了一两个小时。满心里却都是欢喜之气—— 我亦不知这欢喜气何处而来，只觉得扑啦啦到处爬。又听了京都雨声，一滴两滴到心里，简直以为是在唐朝。 次日晨，在旁侧的超市里买东西吃，7-11便利店。服务员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小金惊叫着有热包子，还有好多寿司。我知道包子是甜的，要了关东煮，我极喜日本的关东煮和味增汤，又清淡又有味，像一个素净的人，却味道清远。后来我又吃了很多关东煮，特别是里面的萝卜，简直动心到心跳，那汤又是善解人意的。 坐地铁去东山玩。 在日本必须学会坐地铁，日语中的一半汉字帮了我们。 出了地铁看到京都老街，古老的店铺林立，木头的门，竖条或格子，因了光阴吹剥露出沧桑模样，恰似人的内心有了风雨，味道十足。 那门帘是日本的，简直粗糙干净，飘在自家店铺里，各有千秋。我自日本淘回门帘，便在客厅悬挂，低了头才能进了客厅。 看到清澈溪水汩汩流着，熟了的柿子不摘，任其落入深水中。旁侧是穿着和服缓缓而过的少女，那油纸伞上飘着樱花。我站在溪水边发呆，不敢发一言。 后来几日我亦站在溪水边河水边发呆，不能动弹。京都有大美，不仅仅是那些千年寺院、古建、老树，还有这些千年来汩汩流着的溪水。我拣了一片枫叶，放到溪水里，溪水把它冲走了。“一明一灭一尺间”感时花溅泪，连京都的阴天也是好的。 京都的好，是说不出的好。日常、细节、视觉下的京都万古流芳，每个零星片断的景致足以打动人心，你在唐诗宋词中读过的景象随处可见。 路遇小酒馆，后面小庭院不过几个平方，但别致优雅。松树、碎石、风铃，还有盆栽绿植，在落地的木格子窗前吃一碗清酒。秋风在外面细细地吹，看店窗肆帘飘起，以为自己就是小酒馆的主人。喝到意兴阑珊，去平安神宫。 神宫门前有少年们跳舞。少年们身上有一种明媚又凛冽的清气，简直让人嫉妒。我坐在平安神宫里发呆，看一对夫妻带着七岁的少年来做成人礼，一家人穿得正式极了。 每年一月一日，这里人山人海，大家来这里祭拜过新年。 又步行至清水寺。 清水两个字真美得清澈。沿途却又仿佛在南宋御街，两边的小院各个禅意。松树从院里伸出来，枫叶红了一半，樱树在等待春天。我忽然动容，动了老了之后蛰居京都的念头，这个城的每一个细节如此妥帖地进入了我的心，不是一部分，是全部。几乎是丝丝入扣了。而我似乎在故城徘徊，居然没有半丝隔阂。 路遇的每一处景致皆可入画。于我而言，简直步步惊心。站在几百年前的廊柱下发呆，身后的山郁郁葱葱，就这样站着，一站千年。那斑驳的木柱子，有光阴侵略的痕迹，但非常好，恰恰好，是不动声色的大好。 清水寺的空中舞台甚好，有人说下雪来时会更好。我与小金坐在枫树下喝茶，看着空中舞台，那满山的红枫映衬着心里的清凉与热烈。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这天地大美。两个人只是静默，望着远处发呆。有时候地久天长也就是刹那——你在我心里，恰好我也在你心里。 清水寺下面是一条老街。卖清水烧瓷器的甚多，每一件都爱不释手，欲罢不能。对于器物的热爱我是几近病态，千里万里也要往回带……二连阪三连阪是两条小路，店铺林立，每家都尽得风情。简直挪不动步。 在京都，体会到“寸步难行”四字含义。 朋友告诉我，樱花开的时候，才真的是寸步难行。每年樱花开完，都有很多人跑去富士山自杀，因为觉得最美的东西没有了……我说，我理解。 还记得随便在一个小店吃了一碗面。那碗面好吃得一塌糊涂，器皿美得朴素、大气。一碗面配了七八个器皿，那器皿又有着不动声色的性感和迷人。 在京都的十天，都是随便找个小店去吃。寿司、面、荞麦、料理、自助……从来没有失望过，百年老店比比皆是……京都是手工打磨出来的城，是千年前留下来的一块重磅丝绸。 想起平安时期的京都。 想起两位女作家，紫式部和清少纳言。 二位风格不一样，《源氏物语》比《红楼梦》还早几百年，四百多个人物的悲欢，是京都的《长恨歌》。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也好，里面的俳句清冷禅意。日元上有紫式部的头像。我在黑夜中的京都走着，一转身就能遇到紫式部和清少纳言，还是灵魂属性的重逢。 晚上去看歌舞伎。 在袛园附近，梅兰芳当年来过日本，与歌舞伎交流。后来喜欢了戏曲，觉得梅兰芳是没法学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仙气，仙气是学不来的。歌舞伎身上有说不出的冷冷的性感，以不动声色来诱惑了你。 亦着了插花，那插花的女子脸上静气凛凛，我倒希望有一日学学插花。至于茶道，原本去拜访千利休后人，去探访和、静、清、寂之源头，但时间太匆忙，且留给日后。 日本的茶文化从中国唐宋舶来，却又发扬光大。庭院设计亦是，把禅宗的清幽空灵发挥到极致，以少见多，以空灵见性明。 看完歌舞伎走到花见小路。我与小金说极喜这花见小巷，有身份不明的女子站在帘子下，幽暗的灯光打在她不再年轻的脸上，恰好的暧昧。花见小路每间店铺都暧昧，红灯笼在夜色中飘着，半遮半掩的门传来歌妓的声音。 我简直想做郁达夫，只是在秋风沉醉的晚上，我与小金坐在花见小路。 忽然说起胡兰成。胡兰成晚年在日本，与佘爱珍生活在一起，平日交往的是得过诺贝尔奖的川端康成，后来终老于日本。墓前刻了两个字：幽兰。 张敞说：胡兰成真有本事，能把无耻的事说得有理有据。胡兰成也真是有天地格局的人，这是我中年后的判断。他与张爱玲的情爱纠缠是小事情，爱情到底还是小格局的事情，和一生命运相比，又算什么呢？ 我到日本难免想起胡兰成来，幽兰二字到底也是配得上他的。
次日我们去奈良，在京都站坐火车。京都站大到茫然，但仍然凭着半熟不生的英语坐上车。火车穿过大片芦苇、稻田、阳光，像在台湾的台南行走，一个小时就到了奈良。 去看保存最好的唐代建筑东大寺，气势磅礴的大佛殿是世界最大的远古建筑，殿内有世界上最大的青铜佛像。散步上山到二月堂，美到让人窒息的空灵。 但最迷人的是奈良的鹿。怎么会有那么多鹿呢？仿佛在神话中似的，我与小金是仙子，有鹿环绕。 见到第一只鹿时，两个人尖叫着上去，围着它拍照。到后来成千上万只鹿围着，两个人嫌麻烦了，而且鹿还抢我们的烤红薯吃。路边卖烤红薯的老年女子，穿了一身黑衣，淡定、优雅，小小的个子站在松树和鹿中间。 花了近七十块钱买了一块烤红薯，又贵又好吃。 两个人坐在鹿中间发呆，在草地上有阳光、淡水、松树倒映，鹿似亲人，前前后后围绕着。竟以为是在世外桃源的好。 奈良的柿叶寿司好吃，一盒六只。清洁的柿叶包着，有柿子的清香。小金不喜那寿司上的三文鱼，觉得腥，我倒觉得恰好。在公园草坪上看云、枫树、松树、溪水，鹿们走过来又走过去，简直是《山海经》再现。我手持了莲花下凡，看见了小金，亦看见了奈良，天地光阴，都觉得亲得不能再亲。 晚餐回到京都吃。在我们对面的荞麦店，百年老店。 楼下店员在亲手擀着荞麦面，把它们擀成面条。面粉在他手下飞舞着，他一身黑衣，又年轻又帅气。二楼是现场煮。 几个男人忙活着，我们亲眼看到荞麦面条如何下了锅……热气腾腾端了上来，配的小菜有十多种，葱花切得小而美，二十几种器皿堆在一起，简直不忍心吃。 我的女友素莲在日本待过六年，深受日本饮食文化影响，对器皿的要求甚高。甚至每次吃饭前一定要拍照……仿佛拍照才是目的。而我喝下第一口汤时，简直要醉倒，荞麦味道之纯正，有大自然的气息——我吃得一干二净。甚至炸蔬菜圈也好得令人回味，那一只鲜鲜的大虾，被裹上酥粉炸到金黄。哦，我要流口水了——那做面的男子有清冷的眼神，小金看了人家好几眼，提醒我去看，我则更贪恋当下美食。 次日晨，小金同学亲自做了味增汤，又烤了几块红薯。她忽然贤惠起来，是受房东黎霞姐影响。黎霞姐是北京人，移居日本二十一年，身上完全是日本女人气息，干净、雅致、内敛，屋内一尘不染。她跪在地上擦拭地板，卫生间干净得让我打战。每一件物件都被放在应该放的地方，收纳得近乎完美。 她有自己语言学校，三个房间，自己住最小的。一个沙发床打开在地上，一屋子的书，大房间留给客人，每晚半夜才回来。进得她卧室瞬间，内心五味杂陈。 “女儿在美国，正需要钱呢……前段时间在国内投资失败，话语平淡，却是似水流年的心酸和不得已。她给人感觉柔韧，说话轻声细语，全是坚定。她这么好的女人应该有男人疼才对，但她独自眠餐独自行，每天活到冷静自持，甚至不肯有一点点放纵。 我们三个吃饭，她坚持AA制，脸上微笑淡定。 她穿银灰职业装真好看，提了很大的包，素白的脸上有细细的皱纹——那皱纹是让人疼惜的。 我从未见一个女人把家收拾得如此妥帖干净，简直让人疼惜的干净。 饭后，我们借了黎霞姐的自行车去京都大学。一路上沿着河边骑，在枫树下一边骑，一边走走停停。清澈见底的河中有鱼，河边有吹笛的女人和吹箫的男子，还有几人在弹琴，水鸟在河里伫立。更远的远处是远山，远山的脚下是芦苇。在京都骑自行车，沿着河边骑啊骑，又穿过几条老街巷，看到每家庭院都似禅宗中的小院子，心动不已。街上干净得令人嫉妒，连一点垃圾都没有。即便小径，光洁如新，空气清新得似乎能闻到氧气的味道。 京都大学。 世界排名前二十，古典、雅致。 一进园子看到一棵近千年的香樟树。坐在树下发呆。在京都大学散步，看到一些老树。银杏、香樟、松树、枫树、樱树……正是秋天，桂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校园。浓烈得像一场秋日私情——谁说我不爱你，这京都就是证据。 一念倾城，再念倾心。 愿有一日能来京都大学做访问学者。这样一想，心里就有了盼头。 又去“哲学之路”，在京都大学附近，枫树在两边，很多店铺和小院落。 走进一个小院落，低门一推开，就是整片的庭院。以为自己是《游园惊梦》的杜丽娘，坐在廊下春赏樱花，夏赏杜鹃，秋寻红叶，冬观残雪……那院落修建得宜，错落有致，毫无匠意，几个女子在榻榻米上喝素茶，仿佛宋朝的一个下午。 我痴到不能动弹，坐在枫树下发痴，很多个刹那我都在发痴，以为是前世或今生——我去过的万水千山，都不如京都这一个刹那袭击我。我想终老于此，不愿醒来，但愿长醉。 乌鸦。 到处都是乌鸦。 从早晨醒来到行走到京都的每个地方，乌鸦的叫声遍布，日本还有为乌鸦盖寺院。天地万物有灵。日本人认为乌鸦有灵性，且有古意。我在哲学之路听了半日乌鸦叫。 回来路上，逛了百元店（相当于中国两元店）和超市。超市里有几幕令人难忘——过了收银台有收纳台，日本人把买的东西放在带来的布袋子中，门口有大的袋子，里面整齐地放着被折叠后的牛奶纸袋子——日本人喝完牛奶，纸袋子要回收，叠好了带回超市，放在那个口袋里，然后再去重新利用。这个细节让我震撼了很久。 日本的垃圾分类堪称极致，周一到周日扔什么有严格规定，生活垃圾周几扔是规定好的。我见黎霞姐每日垃圾分类，才知道活得严谨规矩到让人不安的日本人，一丝不敢放过自己。但愈是严谨也愈是放纵，AV业这么发达便是证据。 与小金同学去锦市场闲逛。“锦市场”真接地气，仿佛北京的王府井小吃一条街、南京夫子庙……吃了很多东西，又淘了铁壶和日本清水烧，在乌丸四条看优雅的日本老太太如何从容着装，化了极雅的妆穿过，个子不高，但气质笃定。“我老了要这样。” 晚上去袛园达利吃抹茶冰淇淋，买了很多秋茶和抹茶，走在街上恍若隔世。 黎霞姐仍然半夜回来，门响起的刹那，我有心酸掠过。
又一日。去京都御所，伏见稻荷。再去京都站坐车，JR线十分钟即到。在京都御所脱了鞋廊下发呆，看日本枯山水，一时间觉得天荒地老了一般。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掠过。 伏见稻荷。千本鸟居。老杉褪色的暗红色牌坊和光鲜亮丽的朱红色牌坊交织在一起，秋天的光线打在那些柱子上，我跑过来，又走过去，脸上喜悦的光芒绽放着。《艺伎回忆录》中的一幕重现，那些橘红色的柱子让我流连忘返。 晚餐，日月庵吃日本料理。 窗外是日本枯山水，窗内是知心二人和精致得不忍下箸的日本料理。 穿了木屐的女子走来走去，榻榻米上坐着我这个迷恋京都的女子。 长期出差，练就了一副好胃口，尤嗜辣。五月去土耳其，带了满满两瓶老干妈，都吃光了。不吃辣椒对我是折磨，但在京都十天，几乎将辣椒忘记了——我陶醉于日本的味增汤、关东煮、荞麦面、日本料理中不能自拔。所有食材取自天然，每份食材都还归于食物本味，又何须辣椒？ 那顿料理吃得没齿难忘。 夜。 走在幽幽的京都街巷，看到小馆儿中有人划拳喝清酒，门帘内藏着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每个小馆中的饰物都朴素简洁禅意。路遇看相女子，黑衣、干净的白、冷漠的脸。像从鬼界里来的人，她守着一盏孤灯，面无表情，但面无表情就是最大的表情——我惊讶于她的年轻和美貌。再加上冷漠，还有黑衣和黑夜，令人动容。 最后一日，去岚山。 雨中岚山。丹霞从大阪下来陪我们，依然热情炽烈。犹如故人面。她又叫我小张艾嘉，我受用得很。 尤记得在一个叫“桂”的地方倒车，看到《源氏物语》剧照，明烈烈的性感，直逼人心的妖娆。桂。在岚山竹林里游走，又在天龙寺里发呆。很多人就是来发呆的。岚山有一种幽远辽阔之美，丹霞说雨中岚山和雪中岚山更美，我说，那再来。 次日坐JR线从京都到大阪机场，不过一个小时。丹霞执意送我们，且办完手续过了安检还不肯离开，一直挥着手——我知道在日本多了一个亲人。 回来多日我一直未写京都，一直恍惚。 我去了西安回来想写京都了，西安从前叫长安，而京都是依照千年前长安的样子所建，当年的长安没有了，但京都还在，还在就好。 追樱、看枫、探雪……京都最迷人之处在于日常，小街小巷一汤一饭都足以颠倒众生。小金说，明春来日本看樱花吧，我心里想的是，日后，若命中真有，就选择住在京都，每一分每一秒都和京都在一起。因为，京都是我的，而我，也是京都的。 念念不忘。京都。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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