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十万秒咖啡

 曾颖的图书馆 2024-03-22 发布于四川

随笔:

十万秒咖啡


一度时期,我陷入到中年人们共同的焦虑——事业走下坡路,眼睛开始昏花,发际线倒是没怎么退,但白头发却汹涌如冬天的霜,腰酸背痛各种健康指数都超标,这些固然令人不安,但远没达到不可忍受的地步。最令我焦灼和恐惧的,是我的记忆力,大不如前,很多耳熟能详的名词和概念,已到了嘴边,却张口悬停让舌头在半空中没着没落发不出音;雄赳赳气昂昂冲到冰箱面前,打开门却陷入了空白沉思:“我究竟是要拿什么来着?”聚会场所,对面扑过来一张笑盈盈的脸,双手紧握热气腾腾摇了半天,楞想不起对方是谁,在哪有过交集?看过的电影和书,转天打开一看,完全是新的一样……

这对于我这样一个靠脑壳劳动吃饭的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我的顾虑,还不足以远到担心自己失忆成为一个被困在时间之中,连水杯和老伴的头上都要写字的可怜老人。我担心的是,如果不好好干活,我恐怕没法活到忘掉一切的那一天。

焦虑的高潮,莫过于有天早晨我走在上班的路上,远处飘来一阵悠扬的旋律,是当下流行的国潮音乐,电声乐队加剧腔,缥缥渺渺只听清一句歌词:“莫听穿林打叶声……”这应该是苏东坡的词,叫什么来着?里面有我最喜爱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是苏轼到沙湖看房子淋了雨写的,这可说是我大半生以来最喜欢的词,它它它,叫什么来着?

我当时就石化了,陷入到深深的沮丧和恐惧之中。虽然之后凭借手机搜索重新找回了“定风波”三个字,但平日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些句子,已变得零落磕巴,像稔熟的老友,突然陌生。这是一种极其不爽的挫败感。我感觉自己正被一只大脚,从隆隆远去的拥挤列车上踹下来。

整个上午我陷入到一种莫名的低落之中,以至于几个90后小同事喊去买咖啡,也埋头跟了去。平常,我都是托她们帮忙带一杯千年不变的美式,今天却有点失魂的样子,因为我,竟然连“定风波”也想不起了。

我们来到离单位不远的竹林巷“爱聚星空里”咖啡馆,之前借场地搞过一些活动,她们和老板很熟悉。我算生面孔,老板自是要来一番寒暄,说话之间,她向我推荐她们的经典服务项目——十万秒咖啡。

听名字蛮有意思,就点了一杯试试。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高高的胖男孩,很有礼貌地把滤壶,量杯和开水瓶放到我面前,每个器物的摆放,都横平竖直,一丝不苟。每个动作都郑重得让我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他撕开咖啡袋,给滤杯垫上滤纸,把咖啡倒上去,抖抖平,然后用水壶往上面冲水,每做一步,就念一句步骤,让我陡然想起多年前我当高压检修工时,按操作票操作并复诵操作步骤的过程。小小咖啡,竟享受起十万伏高压电的待遇,这让我心中,闪过一丝小小的滑稽感,觉得这家店有点故弄玄虚。

这时,滤壶里已经滤下了半杯黑褐色的咖啡,小胖子继续他的郑重,小心翼翼地把咖啡倒到杯子里,双手递到我面前,一副打完收工的样子,高兴地说:“十万秒咖啡成功,请品尝!”

尽管形式感很强,但掩不住一个悲催的事实,这就是一杯简单挂耳冲泡咖啡,连磨豆的工序都省了,完全处于咖啡鄙视链底端。咖啡店居然拿它做卖点,这是瞧不起谁呢?

这就是十万秒咖啡?

我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

老板点头,说:是啊!

她已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不以为然。显而易见,我并不是第一个,因而开始给我轻车熟路地解释起来。她说,给你们冲咖啡那个男孩,是个心智障碍者,大家常叫他们“星星的孩子”,这个好听的名字,却掩饰不住一个悲伤的事实,即他们的智力发育迟缓,记忆力和理解力异于常人,因而他们冲泡一杯咖啡,需要费比常人高出许多倍的努力去学习和记忆,以刚才给你们冲咖啡的健健为例,他每天训练3次,每次冲泡130秒,一共用了102960秒,才练成了如今这般顺畅的冲泡水平,所以叫十万秒咖啡……

想起健健刚才的庄重与认真,我开始后悔自己的态度。照说,我已很久没有对不了解的事物轻易发表评判,今天显见是轻薄了。我不好意思地端起杯,向远处的健健送去一个感谢的微笑。他也在第一时间,回赠了一个笑脸,腼腆而温暖。

那天,我直观而生动地体验到早年读到并喜欢的一句话:“一个人来到你生活中,就是要提醒或教会你点什么东西。”

健健和他的十万秒咖啡,在我正为自己的记忆力衰退而焦灼的中午轰然来临,想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了自己的“十万秒咖啡”式的学习计划,每天早晨起床,先看一遍自己曾经喜欢但现在却遗忘的诗句或名句,从“定风波”开始,念叨着它,烧水泡茶晨练。眼睛花了,就听,听一遍记不住,就听两遍,两遍不行,按重放键再来一次。我知道,这一切努力,相比于衰老的破坏力,还太过于微弱,但想想健健和他的十万秒咖啡,我就忍不住在心中轻笑一声:

我无力反抗遗忘,但至少有反抗的愿望。

岁月啊,放马过来吧!

此文原发于《读者》原创版2024年第3期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