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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以前说回家抱孩子，是说人退休了，没有什么事可干了，第三代也已经出生，正好可以回家帮助照顾孩子。其中有一层无奈的意思，还有一种纯粹将抱孩子当作人生义务的混时间的内容指向。 其实真正抱起了孩子，这些不无负面的意味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婴儿给老人带来的诸如后继有人之类的传统精神抚慰是一方面，婴儿开启了人类为延续种族而天然爱孩子的本性是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婴儿的种种表现使人重新被唤起，唤起了返老还童一样的童心童趣。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摇头晃脑的夸张语言动作，出现了很多很多年都早已经不再有的丰富表情，只要能把婴儿逗乐，那是完全不顾及自己的什么身份之类的拘囿的。所谓含饴弄孙，这个成语里所涵盖与总结的老人与婴儿之间的情状，既不无精准又失去了丰富得多的感受；只有切身体会了才会明白其不足以表情达意的粗疏。 养育婴儿、接触婴儿，容易重燃对人类普泛的爱，容易放弃在人世沉浮中积累的愤怒和仇恨，转而有一种先使自己融化的宗教化的爱意。 人之为人在最初的婴儿阶段的纯正，实在是进化或者说造物伟大而精妙的奉献。让茫茫宇宙永恒黑暗中有这样精灵一样的智慧光芒，照耀小小地球环境中的天地人间。婴儿的纯洁纯正的眼睛所凝望的这个世界，包括其凝望的方式本身，都是人类作为数量稀少的特殊物种最初形成的时候的无忧无虑的纯洁本性的表现。是以膨胀的自我私利为基础的所谓社会化的人际关系、组织关系逐渐让人双眼蒙尘，让算计和阴谋、妒忌和敌视、欺诈和攻击逐渐毁掉了全部的美好。 如今怀抱婴儿，我们得以重温这样人类最初的美好，虽然知道无可逃避，在婴儿长大以后必将重陷人间的纷纭，也终究是有了一次可以刷新自我认知机会。 这样说也许有点玄奥，有点于现实无用的多思，直接的可能就是惊喜，由婴儿而对人类最初的成长状态中，仅仅几个月时间、一年时间就可以将一个浑然不知世界和自我为何物的混沌状态的血肉，变能能说话走路、听得懂语言、能与其他人进行交流的近乎标准意义上的人的惊喜。婴儿由沉默的凝望和咿咿呀呀的发声与指指戳戳的手势开始的的言谈举止和成长历程，不啻一次对人生的既往与初心的具体翔实的回望。 婴儿让人对世界的所有细节都有了观察的兴致，随着她的观察目光，你会发现我们其实应该怎么看世界的艺术家般的周翔与细致。 婴儿在屋子里从醒来就一直在玩玩具，就一直在盯着各种各样的家庭物什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透明的橱柜护角、挂围裙的一次性挂钩、冰箱上的“大吉大利”磁铁贴件、龙年大吉的窗花、笊篱、牙刷、装药的铁盒子、圆形的音箱、高高的绿植上的大叶子、门铃电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婴儿反复关注、抚摸和探究的对象物。你跟随婴儿的指示，抱着她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随着她的目光去看，就会吃惊地发现，这样的观察和探究的目光是成年人早已消失了的，即使是标榜为艺术家的人，也不过是只对其中某一类其正感兴趣的细节有兴致，绝对不会像婴儿这样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兴致盎然、意趣无穷。 一天一天，婴儿的表情逐渐活跃，不再一味只是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而有了在一定程度上是熟练的流转。找妈妈、找爸爸之类的高举双手的奔向之态时时出现在坐在那里玩腻的时候。情态和动作都已到位，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啊啊呀呀的，距离有话要说出口的最后一步，就差脱口而出的规则掌握了。这样的进步让人惊喜，也让人觉着好像速度很慢，不过转念一想，加入很快的话，岂不是很快就会失去抱着婴儿和她一起成长的快乐了？还不是不要那么快吧，还是一步步地按照自然规律来吧。 婴儿身板笔直地坐在地垫上，一玩就是很长时间。一直到累了、饿了，才会找大人。让大人抱着以拥有更高远、更灵活的视觉，隔着窗户看楼和楼之间的一条天空、看楼下的车辆行人。时间长了还是会腻，怎么都不干，大多数时候这都是困了的表示。一觉起来，就又会兴致勃勃地将上述一切重来。 这种状态只有到了户外的时候才会彻底改变，不再关注眼前的玩具之类的东西，而开始目不暇接地看周围的世界。行人车辆楼宇桥梁，树木鸟儿道路灯光，饭店里的桌椅板凳和装饰都可以盯着看上很久，而跑来跑去的孩子则是婴儿最愿意盯着看的对象。他们可以自由奔跑的样子让婴儿的眼里第一次充满了羡慕，他们吹气的泡泡让婴儿绽开了由衷的笑颜。他们偶尔站定了，望着婴儿，努力回忆早已经想不起来的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婴儿的模样，一笑。这让不明就里的婴儿也回应地笑了，好像他们之间真的就互相有了什么会意。 如果不是有婴儿的话，大人在夜里跑到古城看夜景的兴致可能不会有这么高吧，婴儿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闪动的每一点点凝视的光辉都使大人感到物有所值的极大安慰。人生的幸福感由此升腾而起，没有虚空，没有迷茫，没有不善表达、不能表达的阻障。 婴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还时时牵动着异地的太爷爷的心，以他米寿之龄，能让自己开怀大笑的事，好像只有看见婴儿的时候了。而且屡试不爽，每次都势所必然。这是非经面对单凭想象很可能就无法体会的人间乐事，深藏在人类的基因之中，只有岁数大了，只在又有了这崭新的后代生命的时候才会体验到婴儿那以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可以拨动自己沉滞心弦的无尽奥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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