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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楯:老房子

 丁东小群 2024-03-22 发布于北京

社会学家李楯教授,是徐泓的表弟。徐泓的两本新书,引发了他对家族往事的绵长回忆。他写了一篇文章,细节十分丰富,和徐泓的书一起读,相得益彰。下面是李楯教授新作的全文:

老房子

李楯 

表姐徐泓的《韩家往事》和《燕东园左邻右舍》,“挤”在一起出版了。两本书都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段人生、世事。这些人生、世事,都离不开相关人的居所。《韩家往事》从南柳巷25号写起。南柳巷25号,是作者的母亲(我的表姑)和外祖父(我的舅爷)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作者并没有在那儿住过,她长时间住在燕东园。而我却在南柳巷住过近十年。燕东园、燕南园,以至当年的燕大,现在的北大,居住、读书、教书的也有些与我关联甚近的人,是我一生中时常往来的处所。因此。这两地都深深地镌入我的记忆中。

南柳巷25号,是一所传统的中式宅院,燕东园,是十几座西式的“小洋楼”。四合房(不是“四合院”)、宅院、府邸、商铺、庙宇、园林和西式建筑,共同构成了自清季以降、至民国,百年间,北京的城市景象。

这种已近消失的城市景象,不是只靠文字就可以复述出来的。文字、照片、图画和保留至今极其珍贵的电影胶片所能够记录的,只是有限的部分。那时人是“活”在其中的。一种城市景象,与当时人们的生活是不可分的。而在这种景象也“活”着的时候,它又是一种文化的组成部分。

人们常说,北京是古都。古都不只有故宫那样的建筑,还有与之相伴的民宅、商铺、庙宇,有一些无形的文化,也就是非物质文化,有那样的一种人们的生存方式,包括,却不只限于他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送死迎生。

我有差不多10年时间住在南柳巷25号。南柳巷在宣武门外。宣武门的“门”没有了,以“宣武”命名的“区”也没有了。今后的人们,会觉得“宣武”是一个与人们的生活渐行渐远,日益模糊的场域,或者会变成只在“历史地理”研究中使用的词语。

在明代,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是北京内、外城交接处,内城城墙上的三座城门。清代,满人住内城,各衙门也在内城,汉族官员的居所及商民人等,与会馆、商铺、戏园、茶楼、饭馆等,都在外城。在宣武门的东南,有一条自清中叶起,至今有名的小街,就是琉璃厂。这里,曾经有过几十所书肆,及经营古董、字画、南纸、湖笔、徽墨、端砚的店铺。年初的集市,现在叫“庙会”,从康熙年间起就设在这儿。自清,至民国以降,这儿也是许多名人居住、往来的地方。

我小时候见到的琉璃厂,和现在的大不一样。青砖灰瓦,木色门窗,每一所建筑,都像一个历史老人,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不像现在,是由建筑师取古建元素设计出的仿古建筑,照着皇宫和寺院的样式修,与人们的生活有了距离。

琉璃厂走到西头向南,就是南柳巷了。一条小小的巷子,不长。北头路东是个二层多面的小阁楼,卖杂货的,小时候,过年,在这儿买炮仗和“老头花”。向南走,路西,有座庙,有一个二层的小楼,挺神秘的。有家粮店,里面有当时的那种横卧在地的粮柜,里面装有米、面,上面挂有大秤。向北有一条狭窄的小巷通向椿树胡同,往前,向南,有曲折的胡同通到西琉璃厂的有正书局旁。路东,有晋江会馆,路西,斜对面,就是我所住过的那所老宅院。再向前,西面是草厂胡同,南面是魏染胡同,有名的京报馆就在那儿,走到头就是骡马市。

老宅院正门在南柳巷,后门在椿树胡同。我知道的,至少有4个门牌。

正门向东开。起檐,与前院的东房相连。门前两旁有门墩、上马石。高门槛,两扇大门。进去是门厅。两旁有长两米左右的“懒凳”,凳身较矮,凳面用见方的整木做成。门厅的西面上方悬有“五世同堂”的匾。出门厅向西,有一道“ ┐”形的木墙,遮住了院落和西面的五间大客厅。绕过木墙,是一个南北长、东西窄的大院子。院子的两侧,各有走廊。在南边的走廊中间,有四扇绿漆门,进门,是小小的院子,然后是三间小客厅。沿着廊子再向西走,进一个双扇小门,就是内宅了。有假山,回廊曲折,通向两卷的北房,对面是藏书楼,两旁是东、西厢房,在它的北面,也就是在大客厅的后面,是祠堂。再往北,可以连接大客厅北侧游廊的,是另一个有北房五间、东西房各三间的院落。从这里又可以连到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另有门开在椿树胡同。在小客厅门前游廊的东头,一道小门通向一个南北狭长的小院,几间东房,里边有大灶,是大厨房。在正门的北边,另有一个木栅门,是马号。过去,是养骡、马和停放车辆的地方。

徐泓在《韩家往事》里说到“花骡子韩荫棻”。骡子那时主要用于驾车。民国之前,“骡车”是北京人外出乘坐的主要交通工具。后来,有“洋车”,就是老舍在《骆驼祥子》里写的人力车。再后来,就是三轮车了。

“骡车”和“洋车”,都有自备和临时雇用之分。在“骡车”时代,不只是人们在城中行动时用,韩家人往来于北京、天津之间,也用。

今天,北京到天津,高铁只半小时,过去,“骡车”要走两天,中间,要住一夜。我奶奶曾说:到了杨村,买“糕干”,就是那时京、津路上的故事。

在南柳巷的旧家中,小时候,我还见过一个白铜的大铃铛,圆形,直径20公分左右,高有10多公分,上面有个突出的部位,一踩就响,声音很好听。那时,“洋车”是由人拉的,拉车的无法“按铃”,是由坐车的“踩铃”。

除“骡车”、“洋车”外,过去,还有驴,北京城里人去西山,就可以骑驴,但我没赶上。骆驼小时候我见过,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是运煤的。

至于汽车,不多,但很早就有了。

我爷爷的祖上是天津“茶叶李家”,奶奶家是“天成号韩家”,经营海船。那时,近海航行,去朝鲜、日本,还是木船。奶奶的母家,是天津卞家,经营进口棉布。在天津,还有严家,是世交。北京,则有袁家,是姻亲。这些人家,经商的,住天津;作官的,住北京。

卞家的后人在商界和学界都有影响。严家以办学闻名,在创办南开前,先有严氏女塾。我奶奶的几个妹妹都是在那里接受了新式教育。从严氏家塾和南柳巷走出的,就有我奶奶的弟弟韩振华,曾任盐业银行北京分行经理,妹妹韩昇华,嫁西北大学、安徽大学校长傅桐,韩咏华嫁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韩恂华是1920年北大招入第一批女生9人中的一个,后留美,嫁门头沟煤矿总工邝寿堃,韩权华从北京女师大毕业,留美,嫁滇缅远征军司令卫立煌。和我奶奶姊妹相称的崔震华,嫁民国首任参院院长张继,刘清扬嫁张申府,还有邓颖超。表亲袁家,往来最多的是袁同礼,曾任北京图书馆馆长。还有方家,也是世交。

我舅爷,一直住南柳巷25号。我爷爷、奶奶,先住羊肉胡同和南闹市口回回营,1946年,搬到了东椿树胡同甲14号,1952年,又搬到了南柳巷25号的东南院。

附近有师大、师大附中和附小,有琉璃厂,有大栅栏,有窑台和慈悲庵,有广化寺和报国寺。还有当时被称作“小上海”的香厂路一带商业、娱乐街区。远些,则是中山公园、北海和东安市场,再远些,有西郊公园、颐和园和西山。

而往来的人们中,六爷,住烂漫胡同,傅家住宫门口,邝家住麻线胡同,梅家住旗守卫,袁家住南横东街,张申府住骡马市,这些地方,相离不算远,甚至步行可及。后来梅贻琦住清华甲所,其他一些人住西郊,就比较远了。但在当时,也是坐“洋车”就可以到的。

人们最一般的生活,还是在家中,在那些老房子中。

我出生时,爷爷、奶奶住在与南柳巷25号相连的椿树胡同14号,一大一小两个院落,不但住着我爷爷、奶奶,我父母,在1947年我姑父汪德昭、姑妈李惠年和表哥欧瑞从法国回来的那一段,也都住在那里。房子应有十来间。冬天,父亲还为刚从南方来的母亲在院子里泼了个冰场,教母亲滑冰。在这个院子里,留下了因战争分别了14年家人重聚的照片,留下来我一岁时“抓周”的照片。

大致是在我五六岁时,爷爷、奶奶从椿树胡同14号搬到了南柳巷25号的小客厅。不但过年我家和我姑妈一家都要到这里团聚。我在师大一附小上学后,也住在这里。直至1966年冬,爷爷去世,我们才搬离。

其实,一所大宅院,它的主人实际居住和使用的地方,一直在缩减,旧日的景象,早不如前。所以,给我留下清晰记忆的,只是其中的两个院落。一个是我爷爷、奶奶居住的小客厅,一个是我舅爷居住的内宅南端的那个院落。

小客厅,只三间房,房前屋后各有不大的院子。舅爷的住处,则有北房、东、西房和藏书楼,有游廊、假山、花木,及小厨房和西式的卫生间。

小客厅,变为住房,只部分地留有旧时印记,舅爷居住的内宅院落,则大体能保有旧时的景象。

我尝想,何以在那旧宅中,有线装书,也有英文书,有古琴、箫,也有钢琴、小提琴,甚至有网球拍、有冰鞋;何以在这所宅院中,出生在19世纪末的女子能出国留学,能自由恋爱,自主结婚?

那是一个变化已经启动的时代,是一个新、旧文化相容并存的时代,住在旧宅院中的人们,中餐、西餐都吃,大褂、西装都穿,茶馆、戏园子、沙龙、舞会、电影,西洋音乐、美术、戏剧,都接受,他们打排球,打垒球,打网球,游泳、滑冰,骑自行车。读书,兼旧典、西学;从业,有商、学、政、军。而在日常的生活中,室内的布局、家具的安放,每日的起居作息、一年的时令习惯,却都有些在很长时间中保持不变的东西。可能,这就是旧时人们的生活和现在的不同。

我记得,每日清晨,爷爷会打开从房间到小院的一道一道的门闩,洗漱后,奶奶会坐在靠窗的梳妆台前梳头。爷爷准备早点。每天,爷爷、奶奶都会把室内的家具擦一遍,然后扫地。冬日,室内有三尺多高炉子,烧一种叫“渣子”的硬煤,煤球和劈柴只是做引火,所以火力旺,屋里很暖和。后来,煤铺不供应硬煤了,只烧煤球,就没有那么暖了。

为此,每年入冬前,要安烟筒和炉子,春天,再拆下来,用报纸包好,预备来年再用。

入冬前,要买好冬储白菜,码放好。夏天,会买大虾,晒干,还会晒些干菜,以备冬天吃。

夏天,天气好时,会把皮衣拿出来晒晒。年前,则会扫房,准备过年吃的饺子、馒头和菜。其他,各个节令,也都有该做的事,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没事儿时,爷爷会看报、听广播。奶奶则会剪裁缝纫。奶奶生于1882年,是姊妹中唯一裹过脚的,后来放开。“不缠足会”在广州、上海成立时,奶奶14岁左右。她一直穿定做的西式的小皮鞋。奶奶没有像她的妹妹们那样,在严氏女塾中学过数学、英语,但却识字,能看书。奶奶说,小时候在家中做女红,要到12点才睡。奶奶做衣服不用缝纫机,只用针线。更多的衣服是请裁缝做的,但奶奶自己直到八十多岁,还能做“活儿”。

离开老宅后,我心中日夜萦系着“家中”的景象,每当走到那里,就不自主地想再走进去,但又都止步了。直到表姐写《韩家往事》,表妹忆斯从美国回来,大家才一起又去了一次那里。大门已不复存在,据说毁于一场火,院内一片衰败景象。

于是我想,差不多70年前,进老宅大门,走前院南侧回廊,上台阶,开开四扇绿漆门中间的两扇,就见三间房屋。屋前有小小的院落,对着中间房屋的,方砖漫地,上面有与房屋相连的屋顶,靠东侧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是夏日吃饭、喝茶的地方。小时候,留下的记忆:若遇雨天,坐在这里,会是别一番心境——不管那雨是沙沙的轻响,淅淅沥沥的落下,抑或是天如泼墨,雨似倾盆,自己的心中都是静静的。后来知道,老房子是可以“听雨”的,单元楼、立交桥、主辅路,不管是什么样的雨,都听不出味道。

东边的房屋前,也有漫砖的地面,靠北是一个小花池,每年都会种上些草茉莉、紫色的狗尾巴和紫老玉米。春、夏、秋三季,沿北墙在摞起的花盆上摆放着一溜大盆栽的“大草”。东北角有个较地面略高、多边形的小台子,原来是放荷花缸的地方。窗下,则摆放了一排盆栽的玉簪。

西边一间的窗外,有大石台阶向下约两尺,中间碎石漫路,南北两侧是土地,走到房屋的西侧是一座假山,其中向西从假山下穿过可通内宅。

三间房,都是三进格局,上有樑,下有隔扇。

中间一间,第一进东侧横放着一个躺柜,上面是碗柜、食盒等。二进,一张八仙桌,平时,在那里吃饭。过年,则会安放一张桌腿可以折叠的黑漆大桌。二进和三进之间,沿房柱至樑是木雕的松鹤。三进,屋的两边,各有箱架,上面各是两个樟木箱。

在二进中,通向东边一间的门两旁,冬天时摆放着从院内移入的“大草”。靠东南侧木雕下放着一把西式的摇椅,靠西南侧木雕下放着一个中式的古老的冰箱——冰箱是古旧的木本色,包有铜箍,下面有一个像是木凳样的架子,中间是空的。每到夏天,会有人用车从冰窖运冰来,冰放在冰箱上层的铁盘中,有管子通向冰箱下接冰融水的盒子;冰箱的中层放食物。

东边一间,是我爷爷奶奶的起居室,由于南北都有院落,所以室内光线好。房屋高大,所以夏日凉爽。

靠北的一进,中间是一张书桌,是梅贻琦用过的,梅先生南行,就留给了我爷爷。

桌上中间放一个木盘,盘中一个玻璃匣,内装一个毛制的狗,在狗的前面倚放着照片——我父亲属狗,留学法国,常年在外。爷爷奶奶房中摆着这个狗,想来寄意着一种思念,后来,父亲回来了,仍这样摆放着,没有动,直到爷爷去世,奶奶搬出南柳巷。

桌上木盘中还放着墨盒、笔筒、放大镜。木盘的左侧放着当日的报纸。右侧放一个台灯。

书桌左侧的抽屉里放着爷爷的账本,爷爷每天的日用都要记账。于是,几十年的账本就在这个抽屉里,一直放到了它的主人的离开。

抽屉里还有一些只对这个家庭来说才是珍贵的小物件——如一个兰顶子、一个扳指、一个小纸盒,里面一个小镜子、几片提了诗的枯叶,那是与我姑妈半师半友的石评梅的遗物。

棕黄色的西式立柜上,放着我伯父李鸿年燕京大学的毕业照,着学士装,戴学士帽。他燕京大学毕业后,就职于静生物调查所,后去美国进修,27岁死于美国。每天早上,奶奶都要在他的照片前放上一盏清茶。因为他在燕大的毕业论文是《玉簪花的胚胎研究》,所以,爷爷、奶奶几十年栽种玉簪。

二进,放着我爷爷、奶奶的大床——这是个西式家具,棕黄色的。和这大床配套的,还有带穿衣镜、有雕花的衣柜、椅子等,都是我姑妈的嫁妆,姑妈和姑父去法国了,就都留在了这里。后来,姑父、姑妈回国,才把其中的一些搬到中科院的宿舍中去了。

床边上一个茶几,上面放着一个老旧的收音机,爷爷用来听新闻,也听京剧、单弦、大鼓。

茶几的另一边,是一个躺椅,我住在那里时,就睡在上面。

躺椅的对面是一个黑五屉柜,中间有立栓可锁。里面放衣物。最上层的抽屉中放有族谱和在天津的墓地图,还有一个布背心,上面有许多口袋,里面装着一个一个的小包,是我奶奶出嫁时的全套首饰,我奶奶说:她的嫁妆比她几个妹妹的都要好。这些,后来也丢失了。

黑五屉柜旁南面和屋门的北面,是一个桌面有镶白瓷砖的茶几,上面放一个铜盘,摆暖壶、茶杯。另有一个竹制铜饰的圆形器物,下小上大,高约一尺,有盖,有保温层,里面放瓷质的茶壶。

东边三进东头是我奶奶的梳妆台,大镜子的两边各有一个小抽屉,梳妆台的台面下是三层大抽屉。西头是一个木制的脸盆架,上面放着脸盆,墙柱上有搭毛巾的铜支架。

东边屋里南北的窗子,都是窗台上是两个大玻璃窗,四周有小的长方形格子,漆暗绿色的漆。上面是暗绿色大方格,糊冷布,另在里面有可以向内打开的木棱窗,糊高丽纸,内窗向上打开时,有带弯头的金属棍,弯头插在木窗边上的孔中,支撑着打开的窗子。

屋内的电灯有白瓷的灯罩,上面的电线带瓷坨和滑轮可升降。

在中间和东边的两个房间里,留有小客厅的旧迹:

正中房间的二进西面没有墙,只有近三尺高的雕花木栏,上面至房樑全用纸裱隔断。东面中间有两扇门,两侧全是木制的隔扇,每个隔扇上都交错裱着一书一画,书是我舅爷的行书,画则是我舅奶奶的花卉。门上是一个纸裱木框的匾,上写“真诚不易”,有“太后之宝”。南向隔扇之上,也是一个装裱在木框中的横幅,是刘墉的字。

东间,在东墙上,挂着木质镶翠的字,两边是成亲王的对联,我只记得一边是“夏鼎商盘周彝秦砖汉瓦”。中间的多幅是黄山谷的自书诗。

这些,想是小客厅的旧物了。

西间,一进,被木板墙隔开,我爷爷、奶奶住时,用作厨房。在木板墙靠东开一个门进入二进,房的西面有一个八棱的窗,窗下放一张棋桌,北半边,放了一张大床,南半边有一个像座椅一样的马桶。用板凳支着铺板,上边堆放着箱笼等物。二进南墙的西侧有一个小门,三进就是前面说过的通向原来内宅的“九道弯”了。

小时候,我常在这间房中的大床上玩。那时,有一张硬木的炕桌,有一些原作帽饰的八仙小铜人,有九连环,有烟盒中的脸谱洋画,有微型的泥质“宴席”。另外,还有我伯父留下的在山中采集到植物标本、蝴蝶和昆虫标本、上有植物印记的化石,三个切片盒,还有我奶奶每年都要检视的伯父的论文,伯父用过的钢笔和其他一些文具。

在中间和东边两个房间的南面门窗外,是小客厅的后院。正南是一棵非常高大的,长着大叶子的树,我至今想不起那是一棵什么树。树的后面有不大的一组假山石,还有一个约三尺高的塔状石雕。树的东侧在院墙中间的前面也有一组假山石,院的北面窗前,有一个石质的高座日晷。院西面就是后宅的东房。窗下的台阶上,在我小的时候码放着百十个澄浆的蛐蛐罐。

在我没有上小学前,出中间屋子的南门到后院,门西有一个像是小房子的鸡窝,养有十几只鸡。爷爷每天要在拾到的鸡蛋上用毛笔写上日期,还要把蛋送到我们家去。后来,鸡没有了。鸡窝却一直还放在那里。

在我还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爷爷奶奶收养过一只流浪猫和一只流浪狗,养了很多年,直到它们老死。

在我上小学时,又来了一只猫,是黄色的,毛很长,看起来已经老态龙钟,毛也赶氈了。它有时从前院的假山石上下来,像是在探寻什么。开始,我奶奶用一个碗给它一点吃的。后来,就专门为它准备了小鱼或肉,煮熟了,拌饭或馒头,放在中间的屋门外淋不到雨的地方。后来,这只猫就进了屋,再后来,就上了我睡觉的躺椅。它的毛色变了,干净了,再也不像老猫了。每逢它出去,我奶奶就会说:早些回来。猫有时候出去好几天。那时,我们会看见许多猫,有十几二十只,排着队,在东屋窗外后院东西墙和南墙上一个一个走过,有时,还在墙上坐成一排。奶奶就说:猫开会了。这只老黄猫,又在我家活了好几年。终于老死,被埋在后院的大树下。

去我舅爷那院,是出我爷爷、奶奶住的小院的绿漆门,向西沿廊子走去,上台阶,又是两扇小门,略有曲折,向西南,它的左手是原通向我爷爷、奶奶居所的假山,还有几株枣树,右手是厨房。向前是通向内宅正屋的走廊。

正屋是三间,东屋原是我舅爷和舅奶奶的卧室,后来,我舅爷病了,移居西屋,直到他去世。中间一间进门后,左右各有通向东西屋的房门,门旁的木质隔扇上同样是交错着舅爷和舅奶奶的书画。再往里,两边是摆放古董的硬木柜。墙上还挂着古琴。舅爷的收藏与我父亲的不一样。舅爷更看重官窑的瓷器,我父亲则藏有不少民间的粗瓷和汉、唐俑之类。舅爷的柜中还有许多印章。再往里走,两边有硬木椅,还有瓷质的坐墩。最里边是一个炕,中间有炕桌,两旁和后面有靠枕。

正屋在南面有高台阶下到院子中,在院子的对面,又是更高的台阶,上面是藏书楼。说是“楼”,其实只有一层,只不过是高高在上。我小的时候,随舅爷上去过,里面是木制的书架,摆满了线装书。我舅爷给过我的一些书册和一把木制的宝剑,原来就是放在藏书楼中的。

西屋是大爷、大娘和表姐的住处。我记得在外层有一台老式的留声机,有三尺多高,下面是放唱片的柜子,上面是留声机,每听一张要换唱头,还要摇手柄上发条。我爷爷收有不少百代、开蓓的老唱片,有京剧、曲艺、相声和西洋音乐。我常去那里听唱片,初二的寒假,还借了表姐的《红楼梦》,一连七日,把它读完,后来,就是一遍一遍地反复读。

东屋是三表叔、三表婶和两个表妹的住处。我记得屋里挂有一张放大的表妹在颐和园的照片,印象深,是因为父亲给我也照过一张类似的照片。

院中,站在正屋的廊子上向南看,左手是一大架藤萝,底部主干大人的两手握不住,每年藤萝开花,舅爷、舅奶奶就要给爷爷、奶奶送藤萝花,做藤萝饼吃。右手边有丁香,年年开花,舅爷、舅奶奶也要剪枝送爷爷、奶奶插瓶。在丁香树旁还有牡丹。院内还有其他花,多记不得了。

邓颖超在舅爷去世后来这所旧宅院中看我舅奶奶,表姐在《韩家往事》中已经写了,我就不多说了。和奶奶姊妹相称的崔家姐妹去看舅爷,走到正屋东南走廊转弯处和我相遇,至今记忆尤深。一次,奶奶的六妹和爷爷、奶奶吃螃蟹,请舅爷过到爷爷、奶奶这边,舅爷吃螃蟹吃得极精致,一点一点的剥,竟能把螯、腿等除肉外的部分都装回到蟹壳中去。

爷爷生日,舅爷曾给爷爷写过一百个不重样的寿字,分在两个挂轴上,红泥金纸,墨书。后来,没有了。几十年后,无意中,于清理旧物时,见舅爷、舅奶奶给给爷爷的一个扇面。现在表姐收入《韩家往事》中,作了插图

奶奶和她的弟弟、妹妹,经历虽不同,但姐弟、姊妹情深,往来颇多。在我小的时候,舅爷和奶奶比邻而居,自多往来,和四妹、六妹、七妹,也是你来我家中,我去你家中。只有五妹,远隔重洋,直到1973年,才得以相见。

现在,曾经居住在这些老房子中的人,早已作古,而这些老房子,也残破不堪,所存无几,老房子的故事,如鸿爪雪泥,使人感慨不已。

其实,除南柳巷外,我还住过大雅宝胡同的北平艺专宿舍,住在那里的,有李苦禅、李可染、叶浅予、张汀、王朝闻、董希文、吴冠中、黄苗子,常去那里的,有齐白石、徐悲鸿;我还住过和平门顺城街的北师大宿舍,住在那里的,有一位姓汤的教授,还有谢韬;我还住过在什刹海边的会贤堂,住在那里的,有吴冠中、王景芬、李祥霆。另外,我去农村插队时,有六年,住过府河边的草房。后来,住过北京方庄的单元楼房。

不同样式的居所,对应着人们不同的生存方式,也关联着人们不同的生活习惯和审美偏好。生存方式与居所样式二者,有一个改变了,那种文化也就难以存续了。

这就是我时常在心中去凭吊那些老房子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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