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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潜，男，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文博研究馆员，重庆三峡学院硕士生导师，现任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致力于本土文化的发掘、研究和推广，先后公开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风物巫山》《风尚巫山》《风雅巫山》《斑鸠的爱情》《龙骨坡抬工号子》等作品。 暮春的午后，天气有些闷。校园里枝条繁茂的杨柳树，巴掌大的新叶刚刚把树干遮严的黄葛树，叶片厚实气味浓烈的桉树，一棵棵都无精打采，唯有天老爷来一场透彻的春雨，才能让它们振作起来。放学的铃声刚一响，班主任老师便对闹闹嚷嚷的我们，无可奈何地说——放学嘛。她的嘴巴还没闭拢，我就被在教室外面等得口干舌燥的干哥哥一伸手牵走了。要不是干哥哥说的这句话，我应该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最近我放学后最最要紧的任务，就是赶回家看看父亲在床上还有没动静。这大半天时间，母亲肯定一直在田里忙活，我们都进了学堂，孤身一人的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咽下最后的那一口气。我俩的小脚板儿甩得飞快，在古城西门碰见了麻子伯伯，他本来想和我们这两个小屁孩儿唠叨几句的。我小手一摆，就把他的话扇到了脚跟儿后面。
古镇街景西坝全是麦田，过了谷雨，小麦一天比一天成熟。鼓鼓囊囊的麦穗上，密匝匝地挺立着麦芒，有的墨绿，有的乳白，有的淡黄。一群群麻雀，轰地一下从左边飞到右边，又轰地一下从右边飞到左边，它们不怕瞎扑腾，一遍一遍地俯冲，企图躲过威风凛凛的麦芒，酣畅淋漓地饱餐一顿。大多数麻雀都被麦芒吓跑了，只有几只聪明的，学会了先落到地上，再沿着麦秆儿爬，从麦穗侧面啄出刚刚灌浆的麦粒儿。汗珠儿很快从额头冒出来，在眉毛那儿稍稍一顿，有的吧嗒滚下地，有的顺着眼角继续下坠，沿着下巴滴到肚皮上，再砸到脚背上。我俩走近道，穿梭在田埂上，可那厚实的麦叶并不喜欢有人打扰，它们用细密坚韧的小齿，在我和干哥哥的手臂上拉锯。有几串血珠儿冒出来，要在平时，我会捏一小撮泥巴糊弄一下。西坝外边的河滩很宽，鹅卵石铺了一地。所谓的码头，是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堆起来的。好长一段时间没下雨，河水又退了一截儿，渡船没法停到渡口上，必须蹚几步水路。我一手提着即将裂口的布鞋，一手平举着前后摆动，在干哥哥的拉扯下，跌跌撞撞地爬上平头敞肚黑篷的渡船。河水又急又深，船老大一篙竿插下去，差不多淹了一多半。我会一点点狗刨刨，可不敢在这儿洗澡，估计比我高出一头的干哥哥也不敢跳下河撒野。老话说“欺山莫欺水”，水一旦发起飙来，没有人能抵挡。
渡船，帮我们缩短了旅行的距离
“老三，快走！跟我到表姐家给干爹讨茶，干妈已经在前面去了。”干哥哥牵着我从学校操场走向麦田的时候，说得又急又快。他口中的干爹就是我父亲，干妈就是我母亲。我不懂讨茶的含意，直觉这个神奇的词汇同父亲有关。——父亲已经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听说哪里有灵丹妙药，我们就会血脉膨胀，更不怕跑断腿杆儿。母亲都舍得花半天工夫过河，我当然该去。父亲一直挺健壮的，是我们心中的天神和巨人。但这一次，听他自己说是中了粪毒，全身又红又肿，不时爆发一阵一阵无法忍受的恶痒，抓抓痒痒，痒痒抓抓，不抓不痒，越抓越痒。几天之后，一抓皮就破，一破就流脓，一流脓就收不了口。中药、草药、酒药，偏方、土方、秘方，内服、外敷、清洗，不管是稀奇古怪的，还是中规中矩的，能找到的都找了，能试的都试了。好不容易把痒给止住，但疮口还是收不拢，全身上下，几百上千个小疤不停地渗出腥臭的黄水。对一个精壮的每天必须到地里刨食的男人来说，在床上多赖一秒都是罪过，要是躺个一天两天，简直就是天大的祸事。这七八十天在床上吃喝拉撒的日子，把父亲的心性给磨得像一团去了籽儿的棉花。父亲，您可是我们心中的天。您要是一塌，我们家就会跟着塌得一塌糊涂，土崩瓦解！父亲跟师学过几年中医，在大队的卫生室担任赤脚医生，自然会给人看病拿药。刚开始他自己开方，后来发现对付不了，只好请人来摸脉、处方。每次新药一入口，他咂吧一下，随后就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谁也弄不懂父亲的意思，是说药不对方咧，还是说用不着再花钱请人看病抓药了。那些日子，圈里的猪不再哼哼唧唧，屋檐下那窝居住多年的燕子也飞走了。母亲抹着眼泪，呜咽地对前来看望的舅舅说，父亲这年三十六，可能遭到了命运中最大最大的一个节疤，怕是闯不过这个关煞咧。母亲半天忙田里的农活，半天忙家务，晚上帮父亲用盐水清洗伤口。可无论如何累，她都不允许我们兄妹四人耽误一分钟读书的时间。调皮的我们，现在都变乖了，说话、走路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怕父亲听了心烦。我们哪知道父亲就想听自家孩子打打闹闹呐！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一起背好书包，站在父亲的床前哽咽着啜泣着，好像这一走就意味着生离死别。父亲摆摆枯瘦的手，赓即把头侧向里边，或者干脆闭上红肿的眼睛。放学回家，心神不定害怕父亲突然撒手而去的我们，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床头，摸摸父亲的额头，问他喝不喝水。接触到父亲的体温，听他咕噜出一句非常含混的话，我们才感觉这一天终于完整地熬过去了。跳下渡船，干哥哥带我跑到表姐家。母亲坐在桌子一侧，正向对面的表姐叙述父亲的病症。一缕阳光从屋顶射下来，在那张棕黑的小方桌中央，投下一个边沿不太清晰的圆斑。母亲摸摸我的头，示意我坐在身旁。三十来岁的母亲，眼神散乱，面色灰暗，呼吸短促，唯有那两根从右额搭下的短发，透出一点曾有的爽朗和干练。我屏住气息，随着桌上的那个圆点慢慢移动视线，惊恐羞怯地盯着对面的表姐。表姐明明离我很近，但我就是看不清她的面容。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她应该很白，又应该很黑，应该很优雅，又应该很朴实，应该很稳重，又应该很火热。她嘴里不停地念叨，那声音清晰又缥缈、悠远又亲切。左手捏着一绺一寸来宽的白布条，右手拇指、无名指和小指卷曲在一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如一支笔，对着布条指指点点，写写画画。差不多半节课，这一套才做完。表姐点燃布条，对着火光中隐隐约约的三个圆圈一朵花说：“干爹干妈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好福气哟！”紧跟着表姐话锋一转，指着布条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线：“干妈，您儿家是不是和干爹打过一条小龙哦？”小龙？我一惊，想起了孙悟空和龙王的故事。母亲也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开口：“好像是有恁个一回事，好几年了……”“那就对了。您儿家也莫怕，只要找到冤孽就好办了。”表姐赓即接过话。借着火焰，我莫名地觉得表姐宽阔的额头上，泛着一层圣洁的光芒。她好像并不怕痛，火苗都舔到指尖了也不松手，一直等到布条全部燃成灰烬，才丢进土碗里。倒进小半碗冷水，右手食指和中指沿一个方向搅了搅，轻柔地对我说：“弟娃儿，这是一道消灾的符水，你替干爹喝了吧。喝了那龙就不会再来缠干爹了。”表姐两指间的水珠，慢慢化作一缕轻烟。桌上那个光环又向东偏了，刚好照进那半碗黑乎乎的水，微微荡漾着，像父亲浑浊的眼睛忧郁地凝望着我。说实话，我并不怕那水黑，比这更浑浊的河水我都喝过。我是担心那条叫做小龙的东西，进了我的肚皮，会不会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翻江倒海，胡乱折腾。母亲摸摸我的头发，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我头皮一麻，两手抓过那只碗，一咕咚就喝了下去。可能是刚才一路过来嗓子很干，也可能是表姐给了我暗示，或者父亲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模样让我产生了憧憬，这碗水在一股焦糊味儿之外，带了一份清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甘甜。一直从我的嘴巴，冲上脑袋，蹚过腋窝，溜进肚皮，输入大腿，沉到脚后跟。幽远、神秘的气息在我身体四处游走，两眼不自然地开始迷糊，睁开时天色已暗下来。提着表姐用芋头叶裹的三包神茶，母亲、干哥哥和我火急火燎地穿过韩家坝，穿过崎岖不平的河滩，来到码头时，傻眼了——天一黑，船老大就要收工。你要想过河，只能自己游过去。要不然，就只有等到第二天了。可我们三人，怎么游得过去呢？渡船一走，我们就没法过河。今晚过不了河，父亲今天就喝不上表姐的茶。喝不上表姐的茶，不晓得父亲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咧。我一急，绝望地哭出来：我没指望会出现奇迹，只想用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可没想到，夜色中，渡船居然咿咿呀呀地撑过来了。抽抽噎噎，还来不及擦掉眼泪，就被母亲和干哥哥拽上了船。母亲对船老大千恩万谢，正在船尾忙活的他淡淡地回了一声：“好大一点儿事嘛。”我极力想看看这个好心的船老大，可浓密的夜幕遮蔽了他的模样。 渡船，通向希望的桥梁一条普通的渡船，一个平常的船工，在那个水气淋淋的暮春之夜，给了我们一次惊喜。我开始理解船，自己在水上漂，却给人抵达陆地的执念和梦想。而一条渡船，不只缩短了旅行的距离，同时也在搭建通向希望的桥梁。跳下渡船，踩着西坝的土壤，我好几次都差点儿问母亲关于那条小龙的事，可暮色中的母亲一脸凝重，只好把这个念头摁了下去。大哥！二哥！我今天帮爸爸喝了一碗百病消除的符水呐！兴许是父亲不忍心这个家庭就此残破，或者是夏季的和风扶正了父亲的阳气，也可能是表姐的神茶缓解了父亲同死神抗争的干渴。时隔半月，差不多三包茶叶喝完，父亲的伤疤一个一个长出新肉，居然能下地行走了。又过了半个月，虽然他还比较虚弱，但已能扛起锄头，行走在西坝那片肥沃的土地上。自那以后，整整五十年了，我没再看见过那位表姐，更没弄清楚那个船工的形象。也许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曾经偶遇过她或者他，但我的脑海中没准确储存他们的模样，就愧疚地把他们当作了路人。人呐，只要你行走，注定会遭遇千千万万的路人，但一定有一些路人，对你有着特别的意义。他们在某些关键时刻，不声不响地拉你、帮你、挺你，而你们居然素未谋面，没有表达发自内心谢意的机会，就只能揣着永久的抱愧在江湖上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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