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堂间里有名堂

现在的江南古镇是越来越多了。

大家对他们的印象无非是：太新了，太像了，太闹了。

“新”是因为偷懒，修缮多麻烦，干脆拆光重造，再假痴假呆做做旧。

“像”也是因为偷懒，既然天下文章一大抄，那天下设计也可以一大抄，直抄到“千镇一面”。

“闹”还是因为偷懒，造镇有投入，必然要招商，商家要回本，必然只只门面都开店，大家都拔起喉咙拼命叫卖。

总之，经济搭台，文化没戏。

想当年，我因为工作之便，所有江南古镇几乎都是一开放就被请去了的。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周庄、乌镇刚刚率先开发时，还蛮有点腔调的。

别的不说，我的印象里，每个古镇上都有老式店堂的展示，从器物到布局。

每个古镇至少有两处，一处是米店，另一处是当铺。

乌镇东栅的米店门前是自家的船码头，当年江南以水运为主。

我第一眼看到时，还真的狠激动，因为它跟我12岁在朱家角学农时看到过的米店米码头完全一样，那种闹猛至今历历在目。

以前古镇主要卖点啥？

粽子、扎肉、熏癞水？怎么可能。

大米贸易才是江南古镇的命脉啊。

现在，大概都改成珠宝或古董商店了吧。

也许是我外公家曾经在宁波乡下的澥浦镇上开过十几爿店的缘故吧，我一直对老式店堂感兴趣，电影《林家铺子》里的店堂布景是最接近真实的，我是百看不厌。

后来的古装电视剧里，大多都不怎么讲究，胡乱对付，我还真的很生气。

待得江南古镇开放，我便要亲眼去看看那老式店堂。

主要想看看有些细节复原得对不对。

比方讲，门面朝南的店堂，柜台里向那个最晒得到太阳的位置放没放一张小枱子，配不配太师椅，枱子上搁不搁算盘。

因为老底子店堂里最晒得到太阳的位置是要让给老板坐的，老板不坐也是账房坐，反正轮不到学生意的坐。所以，老板或者账房又被称作“朝阳模子”。日日朝牢太阳，是为“朝阳模子”。

电影《林家铺子》里的“朝阳模子”

老早账房不只是会计，其实是经理，老板不在他最大。所以宁波人尊称为“阿大先生”。

大一点的店里设副经理，叫“老二”，后面不跟先生二字。

有尊称必有贬称。

据说老早在宁波钱庄里，经理又被称作“夜壶攀”。

啥意思？龙庭要坐，狗洞要钻。拿老板的铜钿，就要随时准备做老板的“夜壶攀”。这种生活，你经理不做，啥人来做。

当你知道了上海人把经理叫做“当手先生”以后，也许就更能理解“夜壶攀”的意思了。

还有一个细节。

我总是要看看那长长的柜台上有没有装铜板的木盘。

二十年前，我在周庄和乌镇都看到过，朱家角刚开放时，也看到过。

后来渐渐地都撤了。

再看要到日本去看了。

那里，找零钱还用盘子。

江南乡镇用到纸币还是二战时的事吧？日本人印的和平票。至今不过八九十年。

都说古镇是几百上千年的，店堂里哪能可以没有木盘呢。

这种木盘呈长方形，长二尺，宽一尺，盘底刻成一条一条半圆形的槽，方便排列铜板并数数。

一般店铺都是小生意，老百姓多用零碎铜板买点小物事。

只有现在的电视剧里，弄弄就拿出银元宝来买馒头。

要死快了，还不要找头，派头也太大了吧。

买好物事，顾客便主动将铜板扔进木盘，只见那伙计很快把几十个乃至上百个铜板排成几列，每列五个。

顺便说一句，五只铜板又叫“一花”。

几花铜钿，恐怕就是从这埭路里来的吧。

一花两花三花四花，随口便唱出数来，多退少补，一清二楚。

与木盘相配套的，即在店堂深处有一只木柜，高约一尺半，面板呈漏斗状，等顾客走远，伙计便端起木盘，顺手一扬，将盘中铜板哗啦啦地掷进离柜台足有两米远的木柜里。

日长世久，伙计们个个练就一手“三分投篮不沾框”的绝活。

毕竟，那漏斗型面板只有一只方凳大小，因此不免有铜板洒落在外。

时间长了，从柜台到漏斗型木柜之间，地板缝里会有很多很多铜板。

但是，从来没有人会去拣起来放进去。

据我姆妈讲，她小时候经常在自家屋里的各个店铺里串来串去，从来没看见过有伙计弯腰去拣铜板的。

直到账房先生盘账的日子，再叫伙计用扫帚扫拢来。

后来她知道，这恰恰是店堂里做下的大规矩。

刚来学生意的若起念头，老伙计必然要呵斥他并让他立刻厾忒。

谁要是拣了哪怕一个铜板，老板知道了，会让他直接卷铺盖走路的，谁说情也没用，磕破头也不饶。

严重的，老板还要知会同行，慎收此人为徒，因为他手脚不干净。

我姆妈不无得意地说，只有她有拣铜板的特权。

有时外婆不在，她又想买些零嘴吃，偶尔也会从地上拣起几个来。

我爹爹则乘机从旁调侃：“侬狠呀，侬是三姐啊。”（家母行三，外人均需尊一声“三姐”，哪怕还被人抱在手里）

彼其时也（家母拣铜板时），伙计们连眼珠子都不转过来。

我姆妈还说过一个细节。

她曾多次听到同一条街上的其他店主吵相骂，吵法吵法就要掼浪头，就要比富。

其中有一句必然是：“倷屋里也好算賅铜钿嗰啊？笑煞人了！穷鬼！阿拉屋里地板缝里扫扫，也要比倷屋里铜钿多唻。”

上文提到，哪个伙计若贪小，老板是要让他卷铺盖走路的。

这“卷铺盖”不但平时有，到了年终还会有。

现在的员工，春节前跟自家老板一起参加年会，吃顿年饭，还可以编排文艺节目来嘲嘲老板，真是开心。

不过，老板当面笑笑，隔手叫人拿你送去“吃公家饭”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爹爹不止一次告诉我，老早在店铺里学生意的学徒，每年回乡过年前，要吃一顿老板请客的年饭，绝对胆战心惊。

因为以前的老板欢喜“现开销”。

酒过三巡后，老板就要开始给学生意的布菜了。

如果夹个蛋饺给你，那就表示你今年干得还不错，吃过这顿饭，好好回家过年，开了年可以再回来，继续做下去。

如果夹个百叶包给你，那就大告而不妙了。

因为蛋饺的形状像金元宝，而百叶包的形状则酷似卷起来的被头铺盖，老板的意思是，吃过这顿饭，卷起铺盖回乡下吧，明年不用出来了。

据说，少有年轻的学徒在吃这个百叶包时不泪流满面的。

我爹爹自己就是14岁只身到上海来做学生意的。

他趁机教导我们以后做事要认真，千万不能吃到老板的百叶包。

说来也巧，几十年后，舍妹初中毕业，被分配到淮海路钱家塘弄堂口的一家只有一开间门面的小小汏衣裳作（东方洗染店）去上班。

因为舍妹无需再上山下乡，连上海郊区的农场也可以不去，全家人自是一番高兴。

正好我姆妈接外婆来我家小住，电车经过襄阳路时，我姆妈就指给外婆看，说：

“喏，这就是你外孙女的上班地方。”

外婆看了一点也不开心，嘴里咕了一句：

“搿也好算店啊，猢狲介一间（宁波土话，极言其小而委琐）！”

曾经沧海难为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