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韩惠君教授 七十年前华彦钧（阿炳）先生仙鹤西去了，世界上从此失去了一位伟大的音乐家，但庆幸的是世界上永远留存下来一首二胡名曲《二泉映月》。音乐史学家、音乐理论家杨荫浏先生等，1950年秋为阿炳录音并记谱了《二泉映月》，当时人们并不知晓这首曲子将会成为脍炙人口的世界名曲，但《二泉映月》自问世以来因其独特魅力逐渐受到了世界人们的广泛关注和喜爱。  ▲民间艺术家华彦钧（阿炳） 《二泉映月》起初只是一个民间流浪艺人的“乞讨曲”“依心曲”，作为《二泉映月》的录音记谱人杨荫浏，在他1956年撰写的《阿炳小传》中曾介绍：“《二泉映月》是描写在清澈见底的二泉之所反映出来的天上光明的月亮”。1980年杨荫浏又在《人民音乐》第一期，补充纠正了自己的上述观点：“用音乐形象来描述他想象中当时曾目睹的美丽风景”。他的这一表述虽然是对于前面论述的纠正，但他仍然没有脱离对“月亮”“二泉”之关联。与此同时，与杨先生同时期的许多音乐界专家学者，也表示了对《二泉映月》是以描写景物为主的有标题性音乐观点的赞同。后来，随着国内外学者对阿炳和《二泉映月》的不断研究探索，才使得人们对《二泉映月》逐渐走向更加全面的了解。 例如贺绿汀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化发展的回顾》中表示：“与其说音乐描写了《二泉映月》的风景，不如说是深刻地抒发了瞎子阿炳自己的身世”。另外1964年王震亚在其《阿炳传曲六解》一书中，也明确表述《二泉映月》音乐内容与“月亮”“二泉”是没有关系的。此外，苏克先生在《中国音乐》杂志发表《<二泉映月>是写“二泉映月”吗？》，因此他们都对《二泉映月》是无标题写意性的内涵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论述。时至今日，音乐学界基本上对《二泉映月》是写意性无标题音乐的这一观点已达成了较为广泛的共识。 不仅如此，据当代不完全统计，至今国内外专家学者对阿炳《二泉映月》的艺术风格、曲式结构、演奏手法及音乐素材乃至艺术人文价值等都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论文达数百篇之多。这样的现象在中国传统音乐的所有专题性研究之中，数量之多，范围之广是十分不多见的。 据此，在《二泉映月》问世七十余年的今天，我们不禁要问：《二泉映月》为什么能引起大众的广泛关注，从而一举感动世界成为世界名曲呢？究其原因概略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二泉映月》高度概括了人性的共性。 文艺作品不论是音乐舞蹈还是戏曲、曲艺等艺术表现形式，它们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地域文化领域的影响。正是由于这样的各不相同的地域文化的影响，才使得文艺作品有着自己的不同艺术特点和艺术个性。而文艺作品的这特点有时候又会造成文艺作品在传播中，受到一定地域文化的局限。例如沪剧、锡剧、越剧多在吴方言地区流传，淮海戏在苏北连云港等淮海地区盛行，黄梅戏则在安徽深受人民群众喜爱。江南水乡润育出田间地头的滩簧小调、江南丝竹，长调、呼麦则是大草原的宠儿，大西北的黄土高坡与走西口共生。那么同理，《二泉映月》在无锡最初只是由一件乐器来演奏的二胡曲，是阿炳乞讨的“依心曲”，照理《二泉映月》充其量也只能是地方乐曲而已。那么《二泉映月》为什么能一举成为世界名曲呢？ 文学艺术即人文艺术，人既是艺术的主体有时也是客体。人们从事艺术创作，有时候既是创作者又是艺术创作的对象。《二泉映月》就是一首反映人们内心世界的写意性无标题作品。人类是寄生于客观世界富有灵性的生物主体，其有别于宇宙其他万物的最主要特征是：具有情感、思想、道德等充满着主观世界的灵性特点，例如：喜、怒、爱、恨、悲、苦、愁等情感。世界各国各地区各民族人民虽然万水千山有别，风土人情各异，但是他们内心都有着喜、怒、爱、恨、悲、苦、愁。因此说“喜、怒、爱、恨、悲、苦、愁等”这些情感体验特征，就是人类人性的共性之一。 当我们用心聆听《二泉映月》，其乐思中的动机、乐节、乐句、乐段处处弥漫着我们人类作为高级灵长动物所共有的（爱、恨、喜、怒、悲、苦、愁等）属灵的情感特性。《二泉映月》正是高度概括、总结、提炼出了人类共同共通的这一本质属性，才使得世界上不论男女老少、肤色各异的各族人民，都能从《二泉映月》的旋律中寻找到属于自我的那一部分爱、恨、喜、怒、悲、苦、愁……。《二泉映月》音乐中蕴含的丰富内涵，处处折射出世人属灵心灵深处一个个情感共性的小小漩涡。 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说：“听《二泉映月》应该跪着听”。也许我们可以说，《二泉映月》可以蜷曲着身体听、站着听、坐着听，甚至躺下听。如今更为重要的是《二泉映月》的音符已经像一粒一粒闪闪金沙，永远沉浸在世界各族人民的心海里。   ▲作者韩惠君教授在阿炳故居现场演奏《二泉映月》 二、“道”与“俗”的高度结合 《二泉映月》除了能够高度概括表现世界人类的人性共同特性以外。“道”与“俗”的高度结合应该说是《二泉映月》成名的另一重要因素。 道教文化传统推崇的“道法自然”“质朴兼精华”“拙中见大”等基本的审美观和价值取向，以及老子道德经中“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寥寥数语便道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二泉映月》中独特的“虚静柔和”“质朴自然”的道乐风格和跌宕起伏且委婉、意境深邃的旋律两者合二为一、刚柔相济，生动地反映了一个经历旧中国生活磨难的流浪艺人的内心世界，以及他如泣如诉、如悲似怒的情感和对光明理想境界的憧憬，表现了阿炳刚正不阿的倔强性格。 阿炳的音乐出自民间源在道家，“道”乃《二泉映月》之“源”。阿炳儿时进入雷尊殿当了小道童，随其父华清和（道号华雪梅）学艺，十八岁就成了无锡有名的音乐“小天师”，他三十岁左右双目先后失明，上街卖艺乞讨沦为街头艺人。1950年12月4日阿炳58岁病故于无锡。因此，我们可以将阿炳的人生分为：道院生活和街头卖艺两个部分，这两段人生经历构成了阿炳整个人生。阿炳街头艺人的人生经历和他道院的生活，决定了阿炳人生的主要生活习俗和价值观念、审美取向。 阿炳由道童而起，从道而终。即使在流落街头卖艺为生时，他还会应无锡民众邀请参加法事活动。阿炳双目失明流落街头成为街头乞讨的艺人后，他饱尝了近三十年的街头卖艺流浪生活，深刻体会到人间的辛酸苦辣。于是产生了对旧社会的不满与愤怒，以及对劳苦大众的怜悯、对幸福生活的无限渴望和憧憬，阿炳就是在这样的生活背景下，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对人生命运的思索。阿炳在边拉边走的卖艺乞讨中有感而发，不由自主演奏出了《二泉映月》的不朽乐章。 因此，阿炳在街头乞讨卖艺遭受苦难的悲惨生活，才是产生《二泉映月》不朽乐思的根本缘由。没有街头乞讨卖艺的阿炳就不会有《二泉映月)，但阿炳前半生的道院生活，对《二泉映月》的影响也是不可诋毁的。街头卖艺和道院生活构成了阿炳的完整一生，因此《二泉映月》里流淌着的涓涓细流沁人心肺般的旋律，正是集中体现了阿炳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与现实生活的丰富性不完美性的充分展现。  三、广泛的受众面 现实世界是丰富多彩的，人们的精神文化需求也是多样性的。《二泉映月》自问世以来，呈示出了文化多样性的特点，其不仅受到了海内外专业人士的广泛关注，同时深受世界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世界文艺舞台上，《二泉映月》不仅是音乐会的器乐演出曲目，还被艺术家们编排成了歌舞剧、话剧、影视剧等艺术表演形式。 “民族性既是世界性”，《二泉映月》不仅体现出文化的多样性，其更具有很深厚的民族民间基础。阿炳在其音乐创作中，经常采用吴地山歌、小曲、丝竹乐、苏锡常的滩簧、苏南吹打等，并汲取其中丰富营养，融会贯通。他的器乐作品在艺术形式上大都采用民间的创作手法，结构多采用变奏特点，段落连缀。在旋律上，多运用即兴的变奏手法等。他的音乐创作让人们感受到锡剧的明快风味；体验到十番锣鼓节奏的抑扬顿挫；享受到江南丝竹乐的柔美圆润。使人感受到汨汨清流不断从心田涌出，同时散发出浓浓泥土的芬芳，因而深受广大人民群众所喜爱。在表演形式上，《二泉映月》有独奏、重奏、交响合奏，有独唱、重唱、合唱等多种形式不胜枚举。世界音乐舞台上，《二泉映月》几乎成了常春藤节目。近些年来随着餐饮文化的发展，《二泉映月》也成了朋友聚会茶餐桌子上的一道文化大餐。在国际交流中我们也常听到《二泉映月》美妙而又熟悉的声音，1959年国庆十周年时，《二泉映月》被中国对外文化协会以我国民族音乐的经典代表送给了国际友人。在医学领域《 二泉映月》也被列为解除病痛的疗伤曲目。总之，《二泉映月》现如今已经成为世界人们日常生活茶余饭后如影随形精神文化的一部分。目前人们对《二泉映月》的喜爱和认知已经超越了国界，它在给人们带来听觉享受的同时，还赋予人们审美感受，陶冶了人们的精神世界，是超越国界的世界语言。《二泉映月》是世界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人们的情感沟通桥梁和载体。1985年《二泉映月》在美国被灌成唱片并流行于全美。 什么是世界名曲？笔者以为，像《二泉映月》这样受众面广且经受住时间考验经久不息的经典乐曲就是。 四，特定的历史背景和必要的传播途径 “文艺作品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二泉映月》的不朽乐思与曲作者处于旧中国特定的社会历史生活环境密不可分。 据阿炳的邻居陆墟曾这样回忆：“大雪像鹅毛似的飘落下来，对门的公园被碎杂、乱玉堆的面目全非，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从街头传来，……阿炳用右手胁夹着小竹竿，背上背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吚吚呜呜拉着，在淅淅飒飒的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声”。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阿炳当时的悲惨和黑暗的社会生活背景的真实缩影。 《二泉映月》创作于解放前苦难的旧中国。当时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二泉映月》所表现的音乐内涵正是阿炳处的那个时代社会综合因素条件下的产物。《二泉映月》不仅仅是一首优秀的音乐作品，它更像是阿炳用音符作为特殊语言符号写成的一部“哲学”巨著。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百废待兴，在社会主义价值观的引领下，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文艺观、文艺环境，着实为阿炳和他的《二泉映月》辅垫了厚厚的社会政治基础。阿炳作为饱受旧社会压迫剥削劳苦大众的代表，在新中国才有了平反昭雪重见光明的历史机遇。 以杨荫浏先生为代表的新中国文艺精英们，用文化部拨的款买来的钢丝录音机为《二泉映月》录了音，使《二泉映月》有了留存下来的物质条件。1951年，天津人民广播电台首次播放，后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媒体的传播，《二泉映月》逐步被人们所知晓、接受、喜爱。1978年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听到中央音乐学院二胡专业学生姜建华演奏《二泉映月》后，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喃喃地说：“如果我听了这次演奏，我昨天绝对不敢指挥这个曲目……这种音乐只应跪下来听”。说着说着，他真的跪了下来。  1978年9月，《朝日新闻》刊登了《小泽先生的泪》，从此《二泉映月》漂洋过海逐渐得到了世界人们的赞誉。 据此，《二泉映月》越传越远直至被世界人们所知晓，进而引起了人们的高度关注，成为了世界永恒不朽的名曲。 五、中华文化底蕴和阿炳的艺术造诣 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造就了一代代英雄豪杰文人雅士。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么一方水土也一定孕育一方音乐艺术。碧波浩渺一望无际的太湖流域历来水草丰沛、土地肥沃、鱼虾鲜美，位于中国长江三角洲腹地的无锡，北倚长江南频太湖，古老的大运河穿城而过。无锡九龙山之首——锡惠山绵延起伏，雄视江北西望竹海，被誉为无锡母亲河的梁溪河聚泉引流灌溉万亩良田，这些都是产生《二泉映月》的客观物理条件。富足的鱼米之乡孕育着一方文化文明，苏南十番锣鼓、江南丝竹、民间音乐、戏曲滩簧等都为《二泉映月》提供了十足的文化养料。  ▲作者韩惠君教授在阿炳故居接受无锡日报记者采访 从清末到民国初，无锡更是文人骚客人才济济，先后出现了“五个档”“十八拆”“八兄弟”等乐队组合，出现了如南鼓朱勤甫、琴家阚献之等。就民族音乐方面而言，如民族音乐家刘天华就是与阿炳同时代的人，还有周少梅、储师竹、杨荫浏等都是无锡这块土地上杰出的民族音乐家，阿炳作为同时代人一定是深受其益。 阿炳8岁进入“雷尊殿”，苦练道家技艺，道家传统技法的吹、拉、打、念，阿炳无不精通。在道院里他跟随师父学习，凭借着虚心好学，日渐长进，不久就成为了道院里的主事乐师，走入民间后他汲取众家之长，终成一方民乐高手。据记载：1937年，阿炳为了学习《梅花三弄》“三访袁仁仪”。当阿炳听完袁仁仪的演奏就想当即下跪拜师，说着说着阿炳真的跪了下来。要知道当时的阿炳已经是名扬一方的演奏高手了，这是何等的胸襟和求知态度啊！ 音乐作为流传千百年的一种艺术形式，给人们带来听觉享受的同时，还使人们感受到其中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思想、心境，等等。《二泉映月》不仅是一首不朽的音乐作品，它更是人类共同的精神文化遗产，《二泉映月》不仅是中国的文化宝贵财富，更是世界的灿烂文化瑰宝！音乐是没有国界的语言，作为这种特殊语言，让人类相互之间多了一种沟通的选择，使得世界不同民族的人们心灵相通，不同年龄、不同身份、不同种族的人们产生情感共鸣。《二泉映月》对此是当之无愧的，作为一首享誉海内外的世界名曲，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必将更加深受世界人们的喜爱。 （本文载《当代音乐》2022年07月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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